136书屋 > 古典言情 > 情到刻骨,原来如此全文阅读 > 第58章 静蓉(1)

第58章 静蓉(1)


  汽车一路飞驰,向杨府驶去。

  贺季山这一次来并未带多少人,不过十来个侍从。到了杨府后,果真见杨府已是戒备森严。贺季山只带了李正平一人,两人刚踏入杨府的大厅,就见杨同奎一袭青色长衫,正端坐于厅中,见到贺季山进来,只微微颔首,若无其事般言道:“季山来了。”

  贺季山也是一派云淡风轻,先对着他敬了一个军礼,继而道:“许久不曾到府上拜访,是季山的不是。”

  杨同奎摆了摆手:“你诸事缠身,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我都晓得。”

  贺季山于是笑道:“听说前阵子您身子不适,季山一直记挂着,如今见您精神抖擞,想必已是大好了吧?”

  杨同奎低声一笑,道:“眼见着辽军乱成这样,我这把老骨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没气死都算是福气咯。”

  “是小辈们不懂事,杨老还是保重身子要紧。”贺季山说着,倒满是一副谦逊的晚生模样。

  “季山啊,你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咱们也就开门见山吧,你今日来找我,是要让老夫出面,为你笼住老臣,让他们帮着你出兵对付刘振坤?”

  “不错,季山还望杨老成全。”

  杨同奎摇了摇头:“这些年来,我虽不插手辽军的事,可也知道,辽军里向来都是分成两派,一派是你亲手提拔的亲兵,另一派便是关外的旧臣,这些年来你厚此薄彼的事情做得也不少。我年纪大了,一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不想想,关外的老臣,也是跟着你一路打下了江北,你又何苦重用自己的亲兵,却将他们处处打压?”

  贺季山沉默不语。

  杨同奎端起茶,嘬着嘴抿了一口,抬眸便看见贺季山站在自己面前,英挺如昔,魁梧矫健。在关外时,贺季山最先投入他的麾下,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一个十几岁的小兵蛋子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其中的不易他自然是一清二楚。念及此,杨同奎微微一叹,将盖碗放下,说道:“这么多年,你出生入死打下这片江山,如今却为了一个女人,难道真是要把这江北的天下送给刘振坤不成?”

  贺季山这才开口:“杨老言重了。季山身为辽军主帅,自是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将辽军的将士弃之不顾,这也是季山今晚来找杨老的原因。”

  杨同奎听了这话,脸色稍稍缓和:“只要你即刻登报告知天下,正式迎娶静蓉为妻,便等于给关外的老臣吃了颗定心丸,就连顾团长和廖军长那边,也是一切都好说。”

  贺季山却道:“季山做不出抛妻弃女的事,还请杨老一切以大局为重。”

  闻言,杨同奎脸色一沉:“以大局为重的应当是你!你与静蓉本就有过婚约,你就算现在娶她那也是名正言顺。当年你发动军变,掌握军政大权,杀了孟家兄弟,血洗镇寒关,领兵攻进北平,这一桩桩、一件件,何时见你犹豫过?如今为了个女人,你成何体统!”

  贺季山一言不发地听着杨同奎训斥,直到他说完,他才抬起眼睛,开口道:“杨老说得不错,季山的确是不成体统。”语毕,他将辽军中代表着最高统治权的印章取出,呈于杨同奎,“此次辽军生死存亡之际,一切还望杨老出面主持大局,这枚帅印,季山便交给杨老,这也是季山对孟家旧部最大的诚意。”

  杨同奎眼皮一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就连语气都变了:“你这是做什么?”

  贺季山微微一笑,开口道:“这些年来,季山的确着力培养亲兵,对关外的旧部则是处处压制,如今他们让我迎娶孟静蓉,不过是图个心安,以此来保障他们日后在辽军中的地位。如今季山将帅印交出,应该是比迎娶孟静蓉,更能让他们感觉到诚意。”

  杨同奎沉吟不语。贺季山则又开口道:“如今帅印交出,季山再也无权统管辽军,只望杨老尽快劝说顾军长与廖军长对冀州出兵,若等刘振坤攻下冀州,那便大势已去,战局再难扭转。”

  杨同奎盯着那枚帅印,又转眸看了贺季山一眼。灯光下,贺季山神色坦然,一双眸子乌黑雪亮,暗如夜空。他看了许久,终是将那帅印握在手里,点了点头:“好,那我便相信你这一次。”

  贺季山闻言,依旧是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唯有拳头,在杨同奎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攥紧,骨节处因用力,已经泛起白色。

  辽军一夜之间发生巨变,贺季山通告全国,辞去总司令之位,辽军大小事务,均由杨同奎处理,而贺季山本人,则屈居为三军的军长。

  几乎就在他通告全国的同一天,原本乱到极点的辽军两派,复又凝聚到一起,孟家旧部尽数出动,联合贺季山的亲兵,一道向冀州赶去,环卫冀州,保护北平。

  冀州大战也是近年来最为严峻的一场战役,尤甚当年的临水之战。贺季山虽已辞去总司令的职位,可在战场上,仍是由他发号施令,为最高指挥官。

  激战后的战场上,尸横遍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辽军与浙军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休战,待补给完备后,再次开战。

  “司令,”何德江刚喊出这两个字,便想起贺季山此时的身份,只得改口道,“军长,刚才收到密报,刘振坤打算在明日九时对冀北发动进攻。”

  贺季山抽着烟,颔首道:“传令下去,让李正平和郑云东领兵先去防守。”

  何德江却并未走开,只压低了声音道:“军长,这些日子以来,您总是将咱们的人派到前线,而让孟家的那些人在后方乘凉,若再这样下去,只怕浙军再来几次突袭,咱们的人可就全军覆没了。”

  贺季山依然没有多言,只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

  “那您又为何……”何德江满是不解,眸底却十分焦急。

  贺季山瞟了他一眼,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到了这一步,咱们一定要稳住。”

  何德江沉思片刻,终于醍醐灌顶般了然:“军长是想……”

  贺季山不待他说出口,便打断了他的话:“不错,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何德江舒了口气,只对着贺季山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属下明白!”语毕,转身走出了战壕。

  待他走后,贺季山深吸了口烟,吐出一长串的烟圈。他坐在椅子上,淡淡的烟雾中,眉宇间笼罩的,是一片深重的疲惫。

  他有意先将自己的亲兵派上前线,而让孟家的旧部尽数留在后方,为的便是令他们放松警惕,若一开始便将孟家旧部尽数赶上战场,孟家的人又要说他维护手下亲兵,而不拿孟家旧部当人,只怕到时候,还不等刘振坤打过来,辽军内部又要出乱子。

  而他,正在耐心等待时机,等一个让孟家旧部与刘振坤相互厮杀的时机,等一个坐收渔翁之利的时机。

  北平。

  沈疏影带着女儿,回到了官邸。

  再次回到这里,沈疏影只觉得思绪万千,看着那一栋被封住的西楼,她有片刻的愣怔。柳妈小心翼翼地解释:“夫人走后,司令心里难受,便下令将这栋楼给封了,夫人若不喜欢,老奴这就让人去将这栋楼重新打扫下。”

  “不用,”沈疏影赶忙开口,“还是封上吧。”

  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道封在那里,然后永远、永远都不再记起。

  囡囡许久没有见到陆依依,此时看到她,高兴极了,笑着扑到她的怀里,甜甜地喊她:“陆阿姨!”

  这孩子出生不过半年,陆依依便赶到了官邸照顾她,衣食住行,事无巨细,皆是小心照料,两人感情向来极深。这次囡囡被贺季山接到枫桥,她也有两个多月不曾见到囡囡,此时听着孩子稚嫩的童声,忍不住俯身将囡囡一把抱在怀里,眼圈立刻红了。

  “你便是陆小姐?囡囡在枫桥的时候,经常提起你。”沈疏影微笑着上前,看到妈妈,囡囡立刻便从陆依依的怀里钻出来,投进了她的怀里。

  陆依依顿时觉得心里一空,凝视着沈疏影绝美的容颜,更是自卑得无以复加,只点了点头,嗓子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这三年,多亏了你陪在囡囡身边,这孩子身子弱,劳你费心了。”沈疏影话语中满是感激,对着陆依依柔声开口。

  “夫人客气了,照顾小姐,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事,再说,司令也是给了我工资的。”陆依依勉强笑了笑,轻轻开口。

  沈疏影点了点头,在仆人的簇拥下,向屋里走去。

  陆依依站在原地,看着沈疏影的背影,那一道纤细袅娜的身影,犹如月下清莲,温婉淡雅,洁若处子,她又哪里能比得上?

  晚间,沈疏影洗好澡,便去婴儿房看女儿,刚推开门,就见陆依依守在床前,正轻手轻脚地为囡囡盖被子。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陆依依回过头看见她,便赶忙站直了身子,恭敬而小心地唤了声:“夫人。”

  沈疏影轻轻地应了一声,转眸见女儿已经睡熟,红苹果一般的小脸,看起来极是可爱,她放下心来,对陆依依道:“囡囡已经睡着了,咱们出去吧。”

  陆依依俯首称是,与沈疏影一道走出婴儿房。到了侧厅,沈疏影指着一旁的沙发,说道:“陪我坐一会儿。”

  陆依依不敢拒绝,只静静地坐了下去。她们刚坐好,便有老妈子为沈疏影端来了十分滋养身子的燕窝粥。

  沈疏影也不吃,也许是见陆依依拘谨,便笑道:“你别怕我,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陆依依看了她一眼。灯光下,沈疏影一张芙蓉秀脸,两颊透着浅浅的红晕,犹如搽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只衬着一双剪水美瞳,眼波流转。

  “您真漂亮。”她衷心赞道。

  沈疏影被陆依依这般夸赞,脸庞便微微一红。她垂着眸子坐在那里,静静地端起了茶杯,玉色的指甲晶莹剔透,眼底的神色是十分恬静的,只让人觉得她整个人好似美玉雕成的一般,美轮美奂。

  “难怪司令这三年里,一直都在想着您。”陆依依喃喃开口,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的话实在不妥,不由得慌忙道,“夫人不要生气,是我口无遮拦,我……”

  不等她说完,沈疏影便抬起眼,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们年龄差不多大,你又在官邸照顾了囡囡这么久,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生气的。”

  陆依依松了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隔了片刻,才缓缓道:“不知夫人想听些什么?”

  沈疏影的眉宇间浮起一抹赧然,似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移开眸光,脸庞上红晕盈盈,终是小声开口:“陆小姐是知道的,我去了法国三年,对官邸里的事很多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季山和囡囡父女,这三年里究竟是怎样过的,我就想着让陆小姐可以和我说说,倒是让陆小姐看笑话了。”

  陆依依闻言,心里便了然,她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低声道:“夫人既然想知道,那我一定是知无不言。其实我刚来官邸的时候,小姐还只有六个多月大,那时候司令正在前线督战,我在官邸待了许久,都没有见过他,直到小姐发高烧,司令才回来。”

  沈疏影听到女儿高烧,只觉得一颗心都抽紧了,她望着陆依依,连她口中的一个字也不愿意漏下。

  “司令回来后,整整守了小姐三天三夜,直到小姐退了烧,他才回到前线。”陆依依想起男人抱着孩子,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情景,目光不由得变得十分柔和,咬字极轻,“夫人,您不知道司令对小姐有多好,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会像他那样疼爱孩子,司令真的是个非常好的父亲。”

  沈疏影听着,心里除了酸涩外,便是莫名的柔软,她含笑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还有呢?”

  陆依依的眼里渐渐浮起一层氤氲之气,似是回忆起以前的事情,整个人都变得愣怔了:“我记得,有一次司令发了很大的火,好像是有一样极要紧的东西被仆人打扫书房的时候弄丢了,司令气极了,侍从和仆人都吓坏了,可问司令究竟丢了什么,司令却又不说,只是铁青着脸,直到后来乳娘抱着小姐去找他,他才缓和了脸色。”

  “小姐手里不知道从哪儿攥着一个护身符,司令看到后,脸色就变了,只从小姐的手里将那护身符拿在了手里。我离得近,见那护身符上绣着‘平安御守’四个字,反面还有一个大一点的‘贺’字。司令拿到护身符后,便没有再发火,只抱着小姐去了院子里玩。后来柳妈说,司令丢的东西,一定就是那护身符了,不然他不会发那样大的火,因为那是您亲手做的。”

  沈疏影听着这话,鼻尖顿时一酸。五年前他大伤初愈,而她为了讨好他,便随手给他做了个护身符,希望能让他放自己走。这些年来,她早已将那护身符忘到了九霄云外,却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留着,痴心不改。

  陆依依没有理会沈疏影的神色,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小姐两岁的时候,日本人领兵来犯,司令出征前将小姐抱在膝上,也许是担心自己不能平安归来,他将何副官与我唤到了书房,叮嘱我们,若他有什么不测,就让我们把囡囡送到法国。他还说,如果您在法国过得很好,就不要再打搅您;如果您是一个人,那便把孩子交给您照顾。”

  沈疏影听到这里,心头大恸,眼泪盈然于眶,哽咽道:“那他,可有受伤?”

  陆依依摇了摇头:“司令身经百战,带着辽军打出了震惊中外的‘锦宁大捷’,威震海内,把日本人逼了回去,等司令回到官邸,没过多久,津唐的徐家,便想将他们的三小姐嫁过来,做司令夫人。”

  “津唐徐家富可敌国,徐家的那几个少爷几乎把持着江北的经济,若能与徐家联姻,就等于得到了巨大的财力支持,对司令挥师南下大有裨益。所以一听徐家有将女儿嫁来的意思,司令身旁的幕僚都高兴坏了,尤其是何副官,简直兴奋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个劲儿地在那恭喜司令,恨不得司令可以将那徐家的小姐立刻娶回来似的。”

  沈疏影心头一紧,嗓音都变了:“那他同意了吗?”

  陆依依苦笑道:“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从天而降的喜事,可司令听了消息后,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便带着小姐去放风筝,将徐家人晾在那里,连见都没去见他们一面。”

  沈疏影不知该说什么,她将眼睛低垂,泪水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