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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囡囡(3)


  待他走后,众人皆面面相觑。这些人对贺季山与孟静蓉以往的事也是知晓一二的,此时皆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其中有一个胆子大的,见孟静蓉的脸色难看,便递了一碗酒过去,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大小姐,这一碗属下敬您。”

  孟静蓉瞟了他一眼,却是一记冷笑:“敬我,你配吗?”

  那人一怔,讪讪地收回了手,心里只道孟静蓉这些年来屡遭变故,心性与从前大不相同,所以也不介意。

  孟静蓉转过身,见贺季山揽着沈疏影,男的高大挺拔,女的娇小温婉,远远望去,倒真是一对璧人。她瞧着,眼底涌来一股酸涩,心里难受到了极点。

  她转回身,一言不发地从桌上重新端起一碗酒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众人瞧着,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上一句。

  敬过酒,沈疏影便想上楼去看孩子,不料走到偏厅时,却见拐角处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尤其一双眸子,深邃黑亮,犹如黑曜石一般灼人眼。

  沈疏影乍然看见他,便觉得面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道:“前厅已经开席,先生抽完烟便请入席吧。”

  那人却是笑了笑,将手中的烟卷掐灭,道:“看样子,贺夫人是不记得霍某了。”

  沈疏影一怔,这才想起眼前男子不是别人,竟是与贺季山齐名的霍健东!

  她虽见过他几次,但前几次都是距离很远,连他长什么样都没有瞧清楚,唯有那一次在玛伦萨,因贺季山的缘故,她心头乱糟糟的,也没有细细打量过霍健东,以至于此时见到他,的确如同一个陌生人一般。

  她早已听说过霍健东的名头,知道他不仅在北平,就连在江北诸省势力都极为广泛,明里虽是生意人,暗地里却垄断了北方诸省的码头与航运,甚至连军需上的事,他也有插手,可以说是在黑道上一只手遮天的人物,的确让人轻视不得。

  念及此,沈疏影便含着歉意,温声道:“让霍先生见笑了,自当日在玛伦萨一别,已经许久不曾见到霍先生,今日一见,倒真是有些眼生了。”

  霍健东不以为意,只道:“贺夫人匆匆离席,是要去看孩子?”

  沈疏影点了点头,礼貌地开口:“孩子太小,交给乳娘总是有些不放心。”

  “那么,贺夫人请便。”霍健东点了点头,黑眸淡淡地在沈疏影的脸上划过,眸心却是十分暗沉。

  沈疏影在他的注视下,没来由地感到些许的慌张。她定了定神,客气地与他道别,而后向楼上匆匆走去。

  霍健东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收回视线,静静地又燃起一支烟。他的脸笼罩在那一片烟雾缭绕中,连同脸上的表情,一并隐没下去,让人看不清楚。

  回到婴儿房,见囡囡已经甜甜地睡着了,肉乎乎的小手露在锦被外,粉红色的小指甲嫩嫩的,让人看得心里软软的。

  沈疏影轻轻上前,将孩子粉嫩的小手放进被子里,凝视着孩子熟睡的容颜。沈疏影的眼底是浓浓的满足,唇角的笑意是那般甜蜜,好似这个孩子,便是她的一切。

  渐渐地,她却又觉得坐立难安起来,一颗心仿佛被猫爪子来来回回地挠着,抓心挠肝,浑身都好像有蚂蚁细细地咬下去,不过一会儿工夫,她的额上便起了一层的虚汗,整个身子都忍不住发抖。

  她站起身子,知道自己这是药瘾犯了,忙推开房门。守在客厅的奶娘与丫鬟见到她,皆是恭恭敬敬地和她打招呼,她却没心思理会,只跌跌撞撞地冲到卧室,关上门便将柜子里的吗啡取出来,一连倒了好几粒,一把送进了嘴里。

  她整个人都好似虚脱了一般,软软地倚在沙发上,服过药的身子轻松下来,全身的不适也都烟消云散,整个人晕沉沉的,只想睡觉。

  直到敲门声响起,沈疏影一个激灵,才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打开门,就见贺季山喝得酩酊大醉,被侍卫长还有侍从一道送了回来。

  沈疏影见他喝了这么多,心里自是心疼,与侍从一道将他送到床上躺好。那侍从刚要去为贺季山脱下鞋子,却被沈疏影止住:“我来就好,你们下去休息吧。”

  侍卫长与侍从闻言,皆对她敬了一礼,这才离开卧室,并将门带上。

  沈疏影为贺季山将鞋子脱下,掀开锦被为他盖好,从盥洗室洗了一把毛巾,为贺季山擦脸,又将他身上的衬衫解开。望着他精壮的胸膛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沈疏影心里涌来一股密密麻麻的锐痛,柔软的小手情不自禁地抚摸上去。那一道道疤痕丑陋而狰狞,看起来让人觉得害怕,她却只觉得心疼。

  她轻轻地抚摸着,见一道弹痕正在胸口,那弹痕极深,看得出当初伤得极重。她的小手抚上去,想起这些年他吃过的苦,泪水便一滴滴从眼里滚下来,止都止不住。

  她拿起毛巾,想将落在他胸膛上的泪水拭去,不料刚转过身子,便见贺季山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沈疏影见他醒来,连忙言道:“是不是渴了?我去给你倒水。”说着,她便站起身子,还不等她走开,贺季山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大手一揽便将她抱在了怀里。

  “哭什么?”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前额,新生的胡楂儿极短,扎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酥麻中又带了丝痒意。

  沈疏影垂着眸子,身子刚好贴在他的胸膛上,抬眸便看见他身上的伤。她抚摸着,闭上眼睛,泪水却越来越凶。

  贺季山见她满脸泪水,心里既无奈又疼惜,伸出大手为她将泪水拭去,口中轻声哄劝着:“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样爱哭鼻子?”

  “你身上这样多的伤……”沈疏影哽咽着。

  “都是些陈年旧伤,早都不碍事了。”贺季山低声一笑,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言抚慰着。

  沈疏影伸出手指,轻轻地抚上他胸口的弹痕,心疼道:“当初一定很疼吧?”

  那一枪是贺季山在平山大战中,被敌人一枪穿胸而过,留下无数的碎片在胸腔里,因前线麻药紧缺,医生不敢做手术,只得用镊子硬生生地夹来夹去,才将那些碎片一一取出。贺季山记得清楚,自己当时疼得将病床上的铁栏都给生生拧断了,那种滋味,的确是生不如死。

  而此时,他却只是摇了摇头,说:“不疼,都过去了。”

  沈疏影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了他的。他晚间喝了极多的酒,此时呼吸中带着淡淡的酒香。看着他向自己吻来,沈疏影闭上眼睛,细心地感受着他的吻,滚烫而温柔。

  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将自己的衬衫一把拉下,露出结实的肌肉,只一个翻身就将沈疏影压在了身下,肆无忌惮地深吻下去,无尽地掠夺……

  待女儿的满月酒之后,贺季山便回到了前线。

  沈疏影每日里只是待在官邸里照顾孩子,有时见孩子醒来,便会用毯子将她裹好,带到院子里去晒晒太阳,或者看那些小丫鬟逗逗锦鸭,喂喂鹦鹉,日子平静而安逸。

  唯有一点,便是她的药瘾越来越重,已经到了每日必须服药的地步。那一小盒的吗啡眼见着只够她再吃两三天,看着逐渐空下来的药盒,这让她在卧室里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志河在她伤口愈合后,便让护士逐渐减少了吗啡的用量,无奈那时她已经对药有了依赖,只得悄悄地从护士那里拿了这一盒的吗啡舌下片,神不知鬼不觉地每日服用,倒让陆志河以为她已经将吗啡的依赖性给戒了。

  而如今,沈疏影对吗啡的依赖一日大过一日,她也曾下定决心不再吃药,可那种痛苦实在太过难熬,总是让她一次次丢盔弃甲,对服药后的轻松感越来越是迷恋。

  有好几次她都想将陆志河唤来,如实地告诉他自己的情况,可一想到告诉他后,他定会告知贺季山,而今前线战事那样激烈,她怎么也不想让贺季山为了自己的事而担心,便一次次地压了下去。

  她软软地倚在榻上,全身没有一丁点儿的力气,连动都不想动,她知道自己这是药瘾犯了,只咬牙坚持着,美丽的眼睛紧紧闭着,任由那抓心挠肝的感觉再次袭来,蚂蚁啃噬般扫过她每一寸肌肤。

  没过多久,沈疏影便觉得全身直冒冷汗,她忍不住哆嗦着,眼前浮起一大片阴影,犹如狰狞的野兽般向她袭来,她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一种无尽的黑暗之中,一切亮光都从眼前消逝,浑身上下冷飕飕的,奇痒无比。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伸出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指,颤抖着把药盒打开,将里面仅剩的药片一口吃了下去,这才渐渐地缓过神儿来。

  她紧紧地抱着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恐惧与无助漫天漫地。她刚一抬眸,便看见梳妆镜里的自己,清丽的瓜子小脸,眼里满是惊惶。

  “夫人,您起来了吗?”听到奶娘的叩门声,沈疏影一怔,手忙脚乱地将自己收拾好,才去将门打开。

  “小姐一早就醒了,我和张妈怎么哄都不行,怕是想找妈妈了。”奶娘笑嘻嘻的,怀中抱着粉嫩可爱的囡囡。孩子一见到沈疏影,便向母亲张开了小胳膊,要她抱抱。

  沈疏影心头一软,忙将孩子抱在怀里,就听那奶娘又道:“寻常的孩子可都是要三个月以后才会认人呢,小姐这才两个多月,每天就认准了妈妈,可比寻常孩子机灵多了。”

  沈疏影闻言微微笑了笑,看着臂弯中的女儿,眸光温柔似水。

  “今天下午我要出门一趟,你们多留意着,千万不要让孩子着凉,昨天我听着她有些咳嗽,如果下午又咳起来,便让人去将陆医官请过来,给孩子瞧瞧。”沈疏影一面轻声哄着女儿,一面对奶娘嘱咐。

  奶娘自是连连称是,等下午沈疏影走后,皆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照料着襁褓中的婴儿。

  沈疏影坐着汽车,一路来到了东桥。

  这座宅子自沈疏影与贺季山婚后便一直闲置在这里,只留下几个老仆看门。沈疏影让司机将车停在巷口,自己走了进去。

  看门的老妈子看见她,便笑道:“夫人回来了?舅爷早已经到了,正在东苑等着您呢。”

  沈疏影点了点头,脚下的步子越发快了,向着东苑匆匆走去。

  “哥哥!”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沈疏影忍不住眼睛一红,就差要落下泪来。

  沈志远一身黑色风衣,瞧着比之前清瘦了不少,看见妹妹,微微一笑,目光里满是温柔:“怎么没将孩子抱出来,好让我瞧瞧?”

  沈疏影拭去泪水,道:“孩子太小,又有些咳嗽,所以没把她带出来。等下次你去官邸,自然会见到她了。”

  沈志远闻言,便没多说什么,只从怀里取出一块羊脂美玉,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观音坐像。他将玉佩递到妹妹手里,温声道:“前阵子是孩子满月,我这个做舅舅的不能亲自去道喜,便给她准备了这枚玉佩,希望能保她平安。”

  沈疏影将玉佩接过,见沈志远一脸的寂寥,心里难受极了,只攥住哥哥的衣襟,哀求道:“哥哥,你不要再做革命党了好不好?我去和季山说,只要你退出组织,就再也不会有人为难你,你也可以随时去官邸看我和孩子,就当我求你,成吗?”

  沈志远看着她的眼睛,却是不答反问:“你胸口的伤,好了没有?”

  “已经好了,你别担心。”沈疏影想起那日在车站的遇刺,如果那一枪打在了贺季山的身上,她一定会恨死那些革命党。然而,那一枪差点儿要了她的命,贺季山下令诛杀革命党,倒也是情有可原。

  “哥哥,如果那一枪要了我和孩子的命,你还会继续留在组织,做你的革命党吗?”沈疏影不死心,又开口问道。

  沈志远将她的手从衣襟上轻轻推开,眸子平静而内敛,道:“小影,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江南的时候,你们学校组织游行,反对刘振坤将束河三岛送给英国?”

  沈疏影眸心一窒,遥远的记忆慢慢地变得清晰。

  那时候她不过十五六岁,因为刘振坤答应了英国的要求,将束河三岛相赠,整座学校的学生都是义愤填膺,连夜做了数百个条幅,一道上街抗议浙军军阀丧权辱国。虽然她当时年纪小,可也参加了那次游行,待沈志远从北平回来后,还特意夸奖过她。

  不过短短几年的光景,她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世那样久。

  “那时候哥哥和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沈志远声音温和,却带着一抹凄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平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沈疏影只觉得嗓子艰涩起来,她动了动嘴唇,声音又细又小:“哥哥当时说,眼下正值国家与民族存亡之际,军阀连年混战不休,民不聊生。辽军与浙军为了扩张自身势力,一年年地自相残杀。他们在争夺地盘时,骁勇善战,可一旦面对列强,就变得软弱可欺,步步退让……”

  沈疏影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沈志远眼底浮起一抹欣慰之色,他点了点头,道:“没想到你还记得哥哥说过的话。不错,如今军阀腐败,内阁无能,藩镇割据,外强中干,无论是辽军也好,浙军也罢,无论是贺季山还是刘振坤,他们都只不过在打着自己的算盘,只为了自己的野心,却没有一个人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国家的百姓。小影,你不要怨哥哥,我虽然没什么大能耐,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做的一切,都还是为了这个国家。”

  沈疏影心头震动,颤声道:“难道你们暗杀他,也是为了国家吗?”

  “小影,政治上的事你不会明白,哥哥只希望你知道,若军阀一直这样内战下去,咱们的国家将永无宁日,永远都会被列强所欺凌。若想让国家强大起来,第一步,便要消灭军阀。”

  沈志远声音坚定,眸光更是黑暗幽深。

  沈疏影打了个激灵,慌忙道:“我不会帮你!哥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帮你!”

  沈志远垂下眸子,唇角却是一记苦笑:“小影,想一想这些年贺季山与刘振坤的内战,害死了多少人,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别的不说,就连以前与你最要好的陈家小姐,也是在内战中丢了性命,你还不明白吗?”

  沈疏影脸色苍白,整个身子都在簌簌发抖。她转过眼眸,看见远处透过青翠的一片树荫,露出小姐楼的一角,在那片碧绿中,显得格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