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东京的天气又热又闷，尘埃遮住了太阳，道旁树无精打采。午后，品川区的団地小区看上去灰蒙蒙的，没什么风，视野里的一切好像都半死不活。
宇多田无关心肩上扛着一个硕大的板条木箱，步履轻快，走在空旷的路上。行人很少，经济不景气，有班上就是有福，滥竽充数也要赖在公司，団地里只剩家庭主妇，现在是午睡时间。
前面路口有人匆匆地拐弯过来，看见宇多田无关心，吓了一跳，又赶紧退了回去。宇多田无关心撇撇嘴，喊道：
“大妈！打短工有什么丢人的？还怕人看？”
没有回应。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宇多田无关心听到迅速远去的脚步声，冷笑一声，“噗”地吐出嚼得稀烂的口香糖，粘在道路正中，继续往前走。
“哪儿都一模一样。啊——烦死了，烦死了！”宇多田无关心一手扶着木箱，另一只手的拇指在手机上乱打，“66号……66号……******到底在哪儿？”
这时，三个小年轻大呼小叫吊儿郎当地走过来。两个穿着深蓝色校服，看样子是旷课的高中生，另一个略大一点儿，也许是高考落榜自暴自弃的“浪人”；都染黄了头发，衣服松松垮垮，走颓废路线。
他们看见了宇多田无关心。
“哇——这是什么？”穿校服的黄毛男眼中放光，冲同伴连连挥手，“快过来看哪！”
“啊，饶了我吧！我见到鬼了！”另一个校服黄毛男——他头发颜色稍微深一点儿，满脸青春痘——捂着肚子大笑，像是走不动路。
年纪略大的黄毛男——他穿一件Levi’s的丹尼牛仔夹克，热得一头汗——抬手捂着额头，夸张地叫道：“我知道这个！对，叫Manba！以前特别流行的！哇！活的Manba！”
“我怎么不知道。正雄，你就跟你的名字一样，果然是个被时代抛弃的老人家啊。”
“去你的！这是经验！”
宇多田无关心歪歪脑袋，无辜地看着对方。
当然会被人笑。Manba已不见容于时代。无知的人们说它被淘汰掉了——真是知音难求。宇多田无关心想道。如果是在中国……长信的出生地，或许有人能够理解。毕竟，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
宇多田无关心转着眼珠，她想去中国了。
三个嬉皮笑脸的小年轻围着她，上上下下左看右看。
——宇多田无关心画着古怪的浓妆。
最先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定是她浓重的深白眼影和深黑眼线，生生地把一双灵动活泼的大眼睛给衬成了两口不见底的深井。
还涂着白色唇膏——要等到后来才会注意到这个。女孩萤光银的披肩长发更吸引眼球；而且乱蓬蓬的，里头裹着什么东西似的，脑袋特别显大，像外星人。
晒成小麦色的肌肤标识着健康的体魄。身上穿着粉红与白色斑块相间的不对称短上衣，很过瘾地裸露出大半个左肩，还有紧实小腹，和肚脐。
豹纹超短裙。厚底黑色大长靴。
亏得是白天，换成晚上，像鬼。“manba”这个词本身就借用了妖怪的名字。
“其实底子还不差？”正雄耐下性子，打量一番，忽然说道，“这小妞挺漂亮！”
“哇你口味真重！真不愧是老人家。”浅色黄毛男道。
深色黄毛男倒是信服正雄的眼光，他止住笑，用力瞅宇多田无关心。宇多田无关心给了他一个笑脸。
脸上掉了一块粉。
深色黄毛男骇得退开半步，摇头道：“我输了——我看不出来，她得洗脸。”
“得洗澡吧我说！”浅色黄毛男道。
“决定了。”正雄点点头，“兄弟们，我要冒个险！”
“啊——烦死了！”宇多田无关心抓狂似的挠着头，“你们谁知道66号楼在哪儿？”
“我知道。”名叫“正雄”的男生咳嗽一声，露出尽量友善但还是色眯眯的笑容，“跟我去洗把脸，我就告诉你。”
“我说的是洗澡。”浅色黄毛男订正道。
“先洗脸。”正雄道。
“正雄你就不怕那底下其实藏着个大妈？”浅色黄毛男继续作死。
“大妈也挺好的。”深色黄毛男发表不同的见解。
“你知道？”宇多田无关心花了些力气才打断几个人的交谈，她向正雄点点头，道，“那其他人就用不到了。”
“什么意——”正雄没能把话说完。
他紧紧地捂住嘴，牙齿剧烈打颤，咬破了大拇指。接着，他蹬蹬蹬地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
灼热的空气燎焦了正雄的头发。
在他身前，点亮了两支火炬！浅色黄毛男与深色黄毛男烧起来了！
火焰是亮红色的，首先烧毁了喉咙。骇人的惨叫声没能发出就已蒸发殆尽。他们挥舞双臂，想要求救，但是手臂那么脆弱，立刻从肩膀上脱落。他们迈动双腿，想要逃走，但是步履踉跄，就跪了下来。
他们蜷起身体，低下头，向膝盖深处缩去，如同冀求安稳的婴儿。
他们不动了。
火焰仍升腾。
肉香弥漫，马上被焦臭的气味代替，很快，连味道也被烧得一干二净。
人体自燃！人体自燃！人体自燃！
正雄一瞬间想到这个，三遍。然后他一眼透过古怪的浓妆，看到对面那个女孩满脸若无其事、一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淡定模样。
正雄的脑筋从来没有转得这么快过——我真的应该在家好好复习的，他彻底想通了。随后，他拼命号哭起来：
“求求你——”
“你尿裤子了。”宇多田无关心快步闪躲，捂住鼻子，“真恶心。”
“求求你——”再一次，正雄没能把话说完。事实是，他再也不能说话了。和他的两个朋友一样，正雄感受到无可忍受的灼热与疼痛，最后是带来轻松的无尽黑暗。
“没办法了，我还是自己找吧。”宇多田无关心很是沮丧。她仍扛着木箱，往前迈步，一边东张西望。
身后，留下三堆灰烬。
灰烬并没多少，每一堆不过两三把的样子。这是那三个不知死活的莽撞年轻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痕迹。
很快消散在风里。
傍晚时候，宇多田无关心找到了66号楼。
她在楼前放下木箱，气鼓鼓地叉着腰，抬头往上看。
66号楼有十八层。宇多田无关心琢磨半天，认命般地拖拉着木箱，在门前按响了十三层8室的对讲门铃。
“请问是哪一位？”室外机的小音箱里传出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声音很年轻，像是个孩子。
“我是头儿！”宇多田无关心叫道。
“……头儿？”
“你不认识我？噢，对，你没资格认识我。”宇多田无关心叹了口气，再次叫道，“辛三十一，开门！”
咔嗒。
66号楼的玻璃楼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