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深夜里的秦始皇陵。
无星无月。乌云低垂。远望此地，不过一片荒原。间或生长着几棵小树，叶片上带着寒气，而地面散发出淡淡的土腥。
那么干燥。
空中飞过了猫头鹰。
而在地下……
“圈子”里头声名颇是卓著的那一位“肥九”——人称“九爷”的——眨巴着一对小眼，只想骂娘。
“肥九”觉得事情很他娘的不对劲。
这两年盗墓不知怎么就火了起来。不是小火，是大火。一上网、一开电视，就连进了电影院都撞得上：大嘴、长腿的漂亮妞儿操一口怪里怪气的普通话嚷嚷什么“摸金校尉，合则生，分则死。”
忒仗义！
搞得肥九以为今后出门可以给人直接递名片了：那啥，咱是搬山倒斗的，家传！祖上是官！有事儿您说话！
扯鸡毛犊子啊！
干这行，还不得老老实实地藏着躲着？半夜挖坑钻地道是那么堂堂正正的事儿嘛？人哪，不能妄自菲薄，可也得自知。
既是盗墓的，就别当自己是好人！
而且早晚得遭报应。
这不，现成的：刘三儿，这家伙不孝，赚多少钱都扔在女人肚皮上，倒把老娘丢在村里，十年了，不闻不问。结果怎么样？胸腹部三处穿透伤，遗言就一个字儿：“啊——”再有，杜海，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比刘三儿还花，按说花不是罪过，可他喜欢玩儿强的，判过八年都没改，身上还背着至少两条人命。结果怎么样？“咣当”一声人就没了，断龙石！番茄酱！还有，陶子，心最黑，手最狠，正经做过灭门的案子，三回！这哪儿是人，就是匹狼！结果怎么样？水银浇脸，急性汞中毒！这非死不可，还受罪，死都死不痛快。
接着就是杜海他兄弟杜峰，再加上小七子、赵熊猫、王闷葫芦……个个混账王八蛋！结果怎么样？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问题是：这回时候到的有点儿太整齐……叫人直犯嘀咕。
肥九回头瞥一眼，就剩下“老头儿东”一个了，手抄洛阳铲，亦步亦趋地跟着，面无表情——他就不怕？还是干脆吓傻了？
娘的！这一铺买卖毛病大了！
我就说，秦始皇的坟是这么好开的么？
墓道里寒气袭人。墙壁是古老的方砖砌成的——秦砖卖不上价钱，换在上头，肥九看都懒得看一眼，可是现在不成，他一双小眼瞪得没了鱼尾纹。
头灯的LED灯泡贼亮，把墙上湿漉漉的水汽都照出来，可是光一远就散了，前头黑魆魆的，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真邪门儿了！肥九暗骂。德国货也这么坑？
“老头儿，你前头去！换我殿后！”肥九把身子一让，低声叫道。
“嗳。”老头儿东不含糊，迈步就上来。可经过肥九身边时，他不经意地说了句：“九爷，都这会儿了，你就交个底吧。就算是死，你让我做个明白鬼，成不？”
肥九眼眉上挑，下巴前探，哽住了。
“我他娘的还想找人给我交底呢！”肥九憋半天，憋出一句骂来，声音里带着怨毒，“十年的弟兄，全折了！”
“噢。”老头儿东应一声，不再多问，低下头，往前走。
肥九森森地盯住老头儿东的背影，眼眯成一条缝。
老头儿东可没跟他十年。
这老小子快五十了，最近才入的伙。他干巴瘦，有能耐，一手洛阳铲指哪挖哪，有点儿出神入化的意思。要不是因为这个，肥九说不定第一桩买卖一干完就把他留在地底下了——这年头，你得能用人，更得防着！
说到底，你能信一个没当你面杀过人交过投名状的主儿？
何况这老家伙平时还是个吃冰棍拉冰棍的——没话。海底忒模糊……等等！肥九神色一凛，发秦始皇陵这事儿，其实是肥九去找的老头儿东，为的就是老头儿东的一把洛阳铲。可要反过来想，老头儿东是这两年才逐渐在圈里打出来的名头，他……会不会为的就是今天这一铺？
——可着长江以北，要数盗墓行儿里的翘楚，头一号，那就得是堂堂的肥九爷！想发秦始皇陵，决绕不过去！
无论如何，这人不能留了。肥九微一挺腰，感觉到掖着的SIG P220自动手枪，暗暗点头。
前头传来老头儿东闷闷的声音：“九爷，到岔头了，往哪边儿走啊？”
“左左右！”肥九一步一步跟上去，右手伸进腰里。既要下手，就得快！
“嗯，九爷？”老头儿东忽然一转身，正堵住肥九，洛阳铲随着往下一沉，尖头在上，把手在下，搭到肥九腰间。
肥九顿住。
手枪被压死了。
洛阳铲尖头有光，乌沉沉的，竖在当中，叫两人头灯的光柱一夹，晃眼晃得瘆人。
“九爷，你说的，大家都是兄弟，合则生，分则死。”老头儿东眼神有意无意地一溜，笑得憨厚，“咱同舟共济，是不？”
“……忒仗义！”肥九慢慢伸手出来，拍拍胸膛，“往前走着！”
“嗳。”老头儿东一转身，埋头前行。
娘的娘的娘的娘的娘的娘的娘的娘的娘的！肥九原地没动，一个劲儿地抖手。老子上错船了！
仔细想想，这事儿可一开始就透着诡异。
秦始皇陵有国家护着，任你心再痒痒，按说是动不得，也没法动。可是，委托肥九的那人，却拿出来一幅西晋太康年间的地图：有个盗洞绵延五十里，由渭河以北老杨树地下，直通皇陵！
哎呀如此扯淡！肥九当时没一口唾沫吐到那人脸上，是他富了，居移气，养移体，博览群书，涵养大涨。
然后肥九舒一口气，嘬着牙花子，应了这活儿。因为地图居然是真品——肥九眼毒，腰里也横，从来不怕有人蒙他。
接下来可了不得：按图索骥，那盗洞真就在那儿！
没的说了，干呗！
哪个盗墓的不想进一回秦始皇陵？就是什么都不拿，只进去看一眼，那就高人一等！再说哪能什么都不拿啊！秦始皇剿灭六国，严刑峻法，焚书坑儒，盖个宫殿砍光了四川的树……造孽大了！早该受点儿教训！
陵墓之内，肥九眼看着老头儿东闷头往前走，一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叫你利欲熏心！
那人下了委托就没再露面，只要他不是纯傻的，就一定是有办法吃定老子！还有这个老头儿东，到底是哪儿来的过江龙？
嘿，管他呢！人死鸟朝天！
肥九又一转念，倒想开了。秦始皇不吃素，坟里机关消息堂皇大气，避无可避，这三天一路走来，还只是在地宫的外围，就把人手折得精光，又教万斤断龙石封了后路，只能往前。往前还指不定碰上什么幺蛾子！
信邪老子就不干这一门了！九爷倒要看看，到头来老子能得个什么报应！肥九在心里痛骂道。
这里是地下深处，肥九琢磨着，至少有两百米——跟官方公布的所谓“遥感”得出的数据自是大相径庭。温度偏高，可不敢脱防刺服。空气发闷，弥漫着岩石、泥土的腥味，其中刺鼻的成分是挥发的水银。但氧气袋现在还不能用，得留着，关键时候，这可就是命。
“老头儿，”肥九的嗓音嘶哑粗躁，在空气里震荡，“你他娘的交个底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