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的顶上，天空呈现生铁的颜色。
那是不死树的树冠。
树下，徐福一只右手，仍然横搭在树干上，五指如钩，深深陷入树皮。不死树高高耸立，有如天柱。与其相比，徐福的身形太小太小，单以此论，足可忽略不计。
然而，他的存在感无比强烈。
任何人，在这里第一眼都会看到徐福，然后便被吸引住，难以挣脱。
不死树为宾，徐福是主。
苏夜振动铁翅，远远望着，心里忽然想到关于永恒的一种说法：在后波美拉尼亚有座金刚山，这座山有两英里高，两英里宽，两英里深；每隔一百年有一只鸟飞来，用它的嘴来啄山，等整个山都被啄掉时，永恒的第一秒就结束了。
苏夜还记得，出处是《Doctor who》，英剧；另有一种相似的说法，似乎来自《一千零一夜》。这原来是慨叹永恒的规模之大凡人不可企及，但苏夜却一直觉得，在这说法里，更具力量的不是永恒本身，而是那只鸟儿。
因为它是永恒的敌人。
徐福就像那只鸟儿。他活了两千多年，也许是这世界上最接近不死的人之一，而且他还有棵不死树；但他自始至终推动的计划，最直接的结果却是无差别的大量杀戮，乃至，种族灭绝。
简直讽刺。
苏夜注视徐福，等待着。他知道自己必有用武之时——只不过，还不到时候。
现在，底下，除了徐福，还有另一只鸟儿。
“着！”林晨玉朗声喝道。
紧跟着，太虚雪月就划亮了天空！
“去！”徐福一掌虚劈，掌风化刀，遏止太虚雪月的来势。他又接连劈出数掌，侧击太虚雪月刀身，险之又险地将其挡开去。
然后，他闷哼一声。
是后心挨了一掌！
林晨玉一刀既出，身子在半空里倏然不见，却由徐福背后蹿出，看上去轻飘飘的一掌，就印了上去。
徐福硬挨了这一击，纹丝不动。“没用的！”他冷声道。
不知为什么，林晨玉竟不在徐福身前停留，也不继续出手，又一转身，便瞬移到数丈外的空中，手一抄，收回太虚雪月，再度与徐福对峙。
这场战斗已经过了数十个回合。
每一回合情形大都类似。徐福站在不死树旁，动弹不得，接连挨打，看似吃亏不小。林晨玉步步为营，并不冒进。
这已是王见王的对决。
然而，林晨玉心中仍然存着疑惑。事到如今，他根本不去想后来该怎样扫尾收拾，面对徐福，任谁也没有分心的余地。但他就是有事琢磨不透。
林晨玉目光不离徐福，却清楚地知道不死树的树冠只蔓延出数十公里，一方面，还是蓄势待发，另一方面，若说是强弩之末，似乎也不是不行。
规模太小。
富士都市圈人口四十万，对于大屠杀来说，这个数字简直惊心动魄。但是，能教徐福像现在这样背水一战，四十万——就是个笑话！
是他做了什么？林晨玉想到苏夜。他没来得及盘问苏夜更多，就直接与徐福动手，这固然因为事出紧急，可是，未免鲁莽。
“犹豫了吗？”徐福冷冷地道，“林晨玉，几百年了？你瞻前顾后，到头来，一事无成！竟不羞愧吗？”
并不见徐福发力，不死树的树冠骤然扩张！
“你！”林晨玉的眼神变得激烈。
遥遥的高处，苏夜正观战，时刻准备着做些什么，忽然听到底下传来急促的叫声，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苏夜！苏夜！”江河扯着嗓子叫道。
“江河！张铁！”苏夜又惊又喜，振动铁翅，落下地面。这里早过了五合目、六合目，距离富士山的山巅只有几百米，山石苍黑，植被稀落。
江河、张铁浑身血污，喘气也喘不匀，他们站在那儿，与苏夜对视良久。
无话可说。
苏夜欲言又止，甚至悄悄地别过了头。
韩小素的死，是三人心中的痛，一别七日，他们都还没能从悲痛中缓醒，现在重聚，是血淋淋的伤口又被揭开了。
突然又有人叫一声：“苏夜！”
苏夜竟像是松了口气，扭头望去，微微怔住。他认得那人。更认得那人穿着的盔甲。
是松平守。和他的齿朵具足。
松平守比江河、张铁慢了半步，他赶上山来，撞见苏夜，蹬蹬蹬地走过来，两眼都红了！
“我问你！”松平守把手按在腰间刀柄上，他喘着粗气，喉头里迸出一句，“宇多田萤，是为谁而死？”
苏夜一怔，心神不守。
“须臾明”，非得是宇多田无关心自愿，才能施展。所以说到底，她是自杀的。苏夜听松平守的语气，知道他同样心中有数。
但是，为谁？
田中天门。
这似乎是确然无疑的。四天王之首的天门号称惊才绝艳，却未得发挥，就死在徐福手上。宇多田无关心为其报仇，点亮斗室光，勃发须臾明，于满目的光明中逝去。
但是苏夜觉得，宇多田无关心在最后时刻，仍然留有一线的希望与寄托——她询问苏夜：“你是个大麻烦，对不对？”
苏夜并不打算对松平守提到这个。
“她是……”苏夜道，“她要给徐福添乱。”说着，苏夜微笑起来。“我想她做到了。而且效果极佳。”
“徐……福！”松平守猛可抬头，瞪视山巅。
徐福正与林晨玉似乎已住了手，虽还如临大敌般地对峙，但正说着什么，像是争论。两人声音嫌小，听不太清。
松平守一跺脚，向上攀登。走出几步，身子一震，将齿朵具足卸了下来。
“阿朵！咱们走！”松平守叫道。
齿朵具足一落地，化成个穿着和服的西瓜头小女生。是风间朵。她神情哀伤，深紫色的和服衬着她，更显得意气消沉。
“守……”她喃喃地道，紧接着，抬眼看到苏夜，目光骤然凶狠，“你！”
“这里没有吃的。”苏夜苦笑道。他完全没料到，一天之内，他会把这话对不同的人说上两遍。
想到在青木原树海化身巨人然后自爆掉的那个中年人，苏夜叹了口气。真不吉利。
“我不要吃的。”风间朵摇摇头，说出来对她而言简直石破天惊的台词。她像是要哭了，讷讷地道，“守很伤心。”
苏夜怔住。
“诚……诚死掉的时候，我也很悲伤……但是我知道，守……不，不对，我知道，松平家，一定会有人在等着我。”风间朵慢慢地道，非常认真，“但是，守……守是不同的！宇多田无关心死掉了……没有人会再等着他了……”
风间朵说着说着，身子好像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喂……”苏夜身后的铁翅一振，光芒闪亮，落地化成了汪诗贝，她跑过去拉起风间朵的手，柔声道，“还记得我吗？”
“啊！”风间朵大吃一惊。
“我说过，要带你去吃好吃的——满汉全席！”汪诗贝拍拍胸，大包大揽，“没问题！还有，你说没有人会再等着……那个小家伙？那可不对，难道你不会等着他吗？你不是一直在等着他吗？”
风间朵简直被吓到了，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汪诗贝。“你……你成了器灵！”
“别太在意细节。”汪诗贝特别嘴硬。
“你……你……”风间朵跺跺脚，猛地甩开汪诗贝的手，飞快地退了两步，瞪着汪诗贝、还有苏夜，大声叫道，“我、我一定会为诚报仇的！在那之前，你、你们都等着！”
抛下这一句，风间朵啪嗒啪嗒地快步跑动，去追松平守。
苏夜与江河、张铁对视一眼，随后跟上。
渐渐的，可以听到徐福与林晨玉的对话。
“……住手吧。”林晨玉的声音。
“力量必得统一。”徐福语气寡淡无味，是在毫无感情地宣布一件事实，“至少现在，我所求的，仅此而已。”
“值得吗？”林晨玉追问道。
“这还用说？”徐福眼光闪动，陡然精神振奋，他朗声道，“林晨玉，你跟我一样，都看清楚了这个世界！我不信，难道你不心动？”
林晨玉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