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林杨似乎喝得有些晕晕乎乎，虽然神智还清醒，反应却比平时慢了很多。在余周周和栏杆之间被推来搡去好几回，过了半天才摸着后脑勺说疼。r
余周周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r
“我送你回家吧。”r
“这话应该是男生来说的！”林杨叫了起来。r
“好好好，那你送我回家？”r
“不送！”r
余周周的眉毛无奈地耷拉下来。r
她也只好轻轻坐到了栏杆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点着林杨的脑门，笑得很阴险。r
“你说，我应该有什么心意？”r
林杨抬起眼睛，眼神有点儿呆，钝头钝脑的。r
然后又低下去，半天没出声。r
“周周，我是不是，特别烦人？”r
余周周怔住了，林杨涩涩的语气和夏季湿热的空气缠绕在一起，她吸进肺里，呛得说不出来话。r
“我记得啊，我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去看牙医，治疗龋齿。r
“在外面等候的时候看到了很惊悚的一幕。上一个病人，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因为疼痛和害怕，一口咬住了牙医的手指。在她的家长和牙医的轰炸劝说下，她乖乖松了口，挨了骂，同时继续被牙医整治得吱哇乱叫。”r
余周周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林杨，你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r
“当时我爸爸拍着我的头教育我，杨杨你一定要乖，不要学刚才那个小姐姐，知道吗？”r
林杨不理她，继续絮絮地讲。r
“我点头，心里暗暗下了决心。r
“轮到我的时候，我朝医生打招呼，微笑，医生很放松，让我张开嘴。r
“他手里的长柄小镜子刚刚伸进我的嘴里，我就把他的食指狠狠咬住了。r
“我足足咬了五分钟没松口，我永远记得那个医生的眼神，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绝望。r
“嗯，他绝望了。嘿嘿。r
“后来我的牙没有看成，我爸爸狠狠地骂了我一通，可我觉得这都是值得的。r
“再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叫作咬定青山不放松。我觉得说的就是我。r
“可是蒋川他们偏偏说，我上辈子是属王八的。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差距。r
“学好语文是多么重要啊。”r
余周周憋笑憋得脸色青紫，林杨浑然不觉，仍然半低着头。r
“所以我觉得，我是改不了了。你看，我又咬上你了，我真的没办法松口。 ”r
余周周突然觉得心尖一颤。r
“后来到了我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幼儿园大班的一个特别淘气的男生跑过来大声跟我说，林杨，我知道男生和女生的区别在哪里了！r
“我当时很不屑，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还用他说？r
“不就是站着上厕所还是坐着上厕所吗？r
“那个男生说的话让我非常震撼，他说，林杨，你没有看到本质。r
“周周，你从小就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词语，但是我敢说，你 6岁的时候绝对没有听说过本质这个词。r
“那个男生当时迎着太阳，高昂着头，非常英俊威武。r
“他说，本质就是，女生的小鸡鸡还没有长出来，藏在肚子里面！”r
余周周正在喝水，闻声直接喷了出来，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幸好没有人听到林杨的胡言乱语。r
“我再一次被震撼了。这是多么神奇的发现啊。r
“我立刻发挥了幼儿园大班班长的带头作用，大声告诉他：‘好，我们一起去把她们的小鸡鸡拽出来！’”r
讲到这里，他配合地伸长胳膊做了个攥拳的动作，被余周周一掌拍了下去。r
“后来我当然没有去拽。r
“他自己去了。r
“我只能说那是惨烈的一天，我后来连着三天都没在幼儿园看见他。r
“其实男生和女生不仅仅是小鸡……的区别。当然这个是说不出来的，总之就是很奇怪的感觉。不过我觉得蒋川比我体会得早，很小的时候，大人一说要给我和凌翔茜定娃娃亲，他就已经知道抱着凌翔茜大哭了。”r
余周周嘴角无声地抽动了一下。果然，人喝多了什么都会往外说。r
“后来我很快就体会到了。因为我遇到了你。r
“那种感觉就是，我很想要跟你玩，但是又不好意思直说，可是我也很想要和我哥们儿玩，我可以大声喊他们，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r
“周周，你能听得懂吗？r
“周周，你在听吗？”r
余周周温柔地捏了捏他的左手：“嗯，慢慢讲，我在听。”r
“可你从小就是那种表情，你也没主动找过我，我总是觉得你就是站在那里看着我朝你跑，有时候还朝着反方向越走越远。我心里特别慌，发生的每件事情都把你往远处再推一点儿，我马上就追不上了，特别害怕。”r
声音越来越低，语速越来越慢。r
她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像是安抚一只沮丧地呜咽着的幼兽。没想到，对方直接歪倒在她的肩膀上，半闭着眼睛，好像就要睡着了。r
男孩子鲜活的呼吸喷在脖颈，余周周感到一股怪异的感觉顺着脊梁骨急速地冲了上来，她瞬间头皮发麻，却不敢动，害怕吵醒他。r
就这样静默地忍了好久，她才用很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唤着：r
“林杨，r
林杨？”r
这样的夜晚，柔和得没有办法。r
“其实，我刚才，的确是很生气。”r
她知道他睡着了，所有的这些话，就好像说给了安静的江水和岸边的巨兽听。r
不知道会不会入他的梦。r
“只是我自己不承认。嗯，我并不是从小就那个表情，我只是很能装而已， ”r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笑起来，“嗯，其实我是一个演员。”r
余周周望向迷蒙泛红的天空，叹了口气。r
“听你刚才讲的事情，我突然也想起来我自己小时候的事情。r
“那时候还没上学呢，应该是我过五岁生日的时候。妈妈答应我带我去水上游乐园玩，我特别开心，结果早饭没好好吃，挤在公交车上的时候，中暑了。r
“妈妈觉得很对不起我，就对我说，晚上带我去吃肯德基。r
“那个时候肯德基应该是刚刚进入咱们城市不久，好多孩子都觉得去吃肯德基是非常开心、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但是我家里的条件很不好，我想你听说过的，我爸爸和妈妈的事情——不过，这个以后再和你讲好了，如果……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r
“所以我没想到我终于能去吃肯德基了，好开心。r
“但是呢，早上妈妈让我带着一件小泳衣，我忘记了。所以没有办法，我就只好穿着小背心和小短裤直接下水了。这就导致，导致……”r
余周周停顿了一下，自己都能感觉到耳朵在烧，她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林杨。男孩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呼吸绵长，似乎睡得正熟。r
她用无比艰难的语气继续说。r
“导致我后来和妈妈去逛街的时候，虽然穿着连衣裙，但是，但是……没穿内裤。”r
她似乎感觉到身边的男孩动了一下，吓得屏住呼吸，后来发觉可能是错觉。r
然后长长松了一口气。r
“当然，妈妈也很无奈，不过既然是小孩子，也就无所谓了，反正裙子也不短。但是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特别特别难堪，每走一步都非常担心，生怕别人发现。”r
余周周停顿了一下，轻轻抓住了林杨放在自己膝头的右手。r
“你知道吗，后来，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我现在才明白，其实我是很喜欢和你一起玩的。只不过，你的身边就像摆满了照妖镜，其实是我不敢靠近。我害怕被发现，我害怕你和其他人一样不敢再和我说话，所以干脆就主动离你远一点儿，告诉你我们不一样。”r
“我以前觉得很复杂，说不清。其实，一切就是这么简单。”r
“就是这么简单而已。”r
她声音后来轻得自己也听不到了，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r
“所以第一次去吃肯德基的时候，你没有穿内裤？”r
余周周奓了毛一样狠狠推开林杨，从栏杆上跳了下来。r
然后指着他，手指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r
栏杆上坐着的男孩子，好整以暇，笑容灿烂，眼神清明，哪里有半点儿喝醉的样子。r
“我可没有骗你哦，我没说自己睡着了，是你自己以为我喝醉了的。”r
他扮了个鬼脸，轻轻松松地跳下来。r
“怎么样，连环计，轻敌了吧？”r
余周周咬牙切齿了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转身就走。r
下一秒钟就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r
这样热的夏天，汗水都黏在身上，实在不适合拥抱。r
可是自己为什么没有挣扎呢？r
她不明白。r
也许是因为背后鼓点乱敲的心跳声。r
“周周，不许撒谎，我问你问题，你要老实回答，好不好？”r
男孩子的声音中有那么一丝不自信，颤巍巍的，隐藏在尾音中。r
余周周心神恍惚。r
“好。”r
“你今天是不是生气了？”r
“……是。”r
“我不理你，你是不是……有点儿不开心？”r
“……哦。”r
“我邀请你来，你即使不喜欢，也还是硬着头皮来了？”r
“……是。你到底想问什么？”r
林杨突然间把她扳过来，认认真真地看进她的眼底。r
“我告诉你，其实你这是……这是……有点儿喜欢我的表现。”r
他好像终于说出了什么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一样，双手不自觉用力，捏得余周周肩膀生疼。r
没想到，余周周只是笑。r
笑眼弯弯，他想起小时候连环画上看到的那只毛茸茸的小狐狸。r
“就这个事情啊，你直接问我不就得了？废那么多话。”r
林杨干张嘴，说不出话。r
“你就这么，就这么……”r
然后突然站定，非常严肃地再次问道。r
“周周，你喜欢林杨吧？”r
对面的女孩子背着手，同样一本正经。r
“嗯。”r
学着某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小小男孩子认真笃定的样子。r
一如当年。r
整个世界一起沉默地流着汗。r
他们突然一起目光闪躲，余周周连忙跳到一边，倚在栏杆上假装看风景。r
“周周？”r
“什么？”r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可以问吗？”r
“……说吧。”r
“你第一次去肯德基，都点了什么？”r
余周周飞起一脚直接踢向他的屁股。r
一阵凶狠地厮打之后，终于低下头，十二分腼腆害羞地回答他。r
“真的不记得了……”r
她闭上眼睛。r
“我只记得，椅子，特别凉。”r
林杨一愣，旋即笑得排山倒海。r
余周周慢慢地走着，间或侧过脸，偷偷地看一眼身边高大的男孩子。r
意气风发，明朗而坚定。r
牵得如此用力的手，好像将她的血脉和另一个年轻的生命紧紧连接。r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
他们只做到了前半句。r
林杨并没承诺什么。余周周也不再说，我们永远在一起。r
皇帝会遇到政变，四皇妃会被打入冷宫。r
但是没有关系，任千军万马在后面追赶，那年的四皇妃还是牵起了皇帝的手，毫不犹豫地大步跑了下去。r
距离老去还有很多年，而很多年中，会有很多变故、很多快乐和很多悲伤。r
后四个字，总有一天会完成。r
他们不着急。r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