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伸出左手牵住詹燕飞，右手……正被林杨紧紧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喊，“现在——我们逃吧！！！ ”r
在松软深厚的雪地中奔跑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余周周撒欢地向前冲，左右两边因为没有反应过来所以迟了一步的两个人就像是缰绳，勉强牵制住了她的速度。余周周忽然想起小时候天空中常常能看见的飞机，总是三架三架排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一起向前飞——就像他们现在一样。r
跑出大铁门之后，她才缓缓停了下来，弯着腰喘着粗气，松开了詹燕飞的手。r
詹燕飞一歪头，笑了：“大队长，你怎么还抓着周周？”r
林杨这才像被烫了一样，一激灵撇开了余周周的手。余周周也愣了一下，低下头，不自觉地脸红起来。r
小燕子身上也落满了雪，她胖乎乎的脸颊上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看着面前窘迫的两个人，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r
林杨连忙转移话题：“附近有个烂尾楼，上次我爸爸开车经过小道的时候告诉我的，去那儿打雪仗吧。”r
余周周摇头，很记仇地说：“我可打不过你。”r
詹燕飞却很赞同地点头：“走吧，我们两个一伙，二对一！”r
那栋烂尾楼几乎是个天然游乐场。林杨不知道从哪里拖过来一只大轮胎，费劲地推上了残土堆的顶端。铺着一层厚厚积雪的残土堆变成了一座小雪山，r
他站在山顶朝余周周挥手：“上来，我推你下去。”r
余周周黯然，果然，他要对自己下杀手了。r
而且还要求自己主动送死。r
她脸上畏惧谨慎的表情让林杨哭笑不得：“我是说，你坐在轮胎里，我从坡上把你推下去，很好玩的。你要是不信的话——詹燕飞詹燕飞，你先来！”r
詹燕飞往后一撤：“大队长你太偏心了吧，凭什么她害怕，你就拿我做实验？”r
林杨又有些脸红，气急败坏地指着她们说：“瞧你们这点胆儿，看我的！”r
话音刚落，他就跳起来，一屁股坐进轮胎里面。冲力让整个轮胎从高高的雪堆上转着圈地急速滑下来，伴着余周周和詹燕飞的尖叫声，他平安地滑到地面上，刚好那一段路是冰面，所以他慢慢减速，最终滑行到她们两个脚边。r
“怎么样？好玩吧？”林杨笑嘻嘻地抬头看着余周周，带着一脸献宝的表情。r
余周周面无表情，右脚踩住轮胎的边缘，狠狠地往前方一踢——林杨就坐着轮胎顺着冰面冲向了水泥管，撞了个人仰马翻。r
“的确挺好玩的。”她笑眯眯地说。r
下一分钟，就被林杨用拖死尸的方式拽上了雪堆。r
林杨把她扔进轮胎里，右脚踩着轮胎边缘，让轮胎保持着摇摇欲坠的状态，看着吓得面色苍白的余周周，笑得一脸邪恶。r
“让我也玩玩嘛。”他说完，就一脚把她踢了下去。r
等到连詹燕飞都不再害怕这个轮胎版雪地“激流勇进”的时候，他们终于玩累了，七扭八歪地躺在雪地上，任凭纷纷扬扬的雪花将自己掩埋。r
“时间要是停在这里就好了。”r
詹燕飞的声音像小时候一样甜美柔和，余周周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时候，也是隔着人墙看不到脸，只能听见那温柔美好的嗓音，就像一只手抚到了心底。r
她摩挲着抓住了詹燕飞的手，紧紧地握住。r
林杨却笑了：“可是我想长大啊，长大了多好，周周你呢？”r
詹燕飞在一边很八卦地笑了：“周周、周周、周周、周周……大队长，你喜欢周周吧？”r
她并没有听到自己意料之中的反驳——就像平常那样，男孩女孩被周围人带着笑意揣测起哄，然后红着脸大声否认，同时补充上对方的几条缺点罪状来佐证自己“绝对不可能喜欢他r
/她那样的人”，迎来周围人的第二轮攻击和哄笑……r
什么都没有。旁边的两个人好像连呼吸都一并停止了，仿佛生怕惊吓到簌簌的落雪声，整个世界安静苍白，柔软而美好。r
詹燕飞屏住呼吸很久，久到几乎忘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r
“……嗯。”r
“呃？”她愣了一下，不自觉地单音节反问。r
“……嗯。”再一次。r
羞涩的轻声的，却温和笃定。r
“大队长，你喜欢周周吧？”r
“嗯。”r
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实，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r
詹燕飞觉得很难坐起身子笑嘻嘻地八卦下去，或者尖叫起来说“大队长你说真的假的”……她觉得此刻的气氛难以言说，紧张，微妙，又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微笑。r
你看，时间的确停住了。r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余周周突然惊醒了一般跳起来，使劲儿地拍打着后背和屁股上沾着的残雪，大声叫起来：“完了完了，几点了？”r
詹燕飞心往下一沉，连忙费劲儿地从袖口里拽出电子表看了一眼：“四点，四点十分。”r
私自把时间播停是有罪的，它会加倍地飞速流逝，余周周和詹燕飞手忙脚乱地互相拍打着身上的残雪。林杨则呆呆地站在一边，好像魂魄的一部分还没回来。r
“你傻站着干吗，快点儿整理一下，别让老师看出来咱们去打雪仗了！”r
林杨“哦”了一声，还是站着没动。他并不知道余周周在刚才寂静无声的时刻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很显然，此刻恐惧已经把余周周和詹燕飞一起点燃了，刚才说要逃课的豪情灰飞烟灭了。自己还在愣着的时候，余周周已经冲过来，对着他的后背开始疯狂拍打。r
“疼！”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挨了她一巴掌，“你报复我？”r
“我报复你什么？”r
“报复我说我喜……”他停住，窘得满脸通红。r
对面的余周周睁大了眼睛，毛茸茸的睫毛上还沾着几片雪花，随着她惊慌的眨眼，像一只上下翻飞的白色蝴蝶在林杨眼前扑闪扑闪。r
“那怎么能是报复呢？那是报答吧？”詹燕飞在旁边不知所谓地接了一句，然后三个人集体石化。r
……r
“快跑吧！”还是女侠余周周最有大局观念，她再一次左手扯起詹燕飞，右手抓住林杨，就撒腿朝学校的方向跑了起来。r
冷风吹在面颊上有些痛，余周周惴惴不安的心底却有一丝兴奋和甜蜜。她能隐隐地感觉到，却来不及想，又似乎是自己刻意压抑着暂时不去想。r
“周周！”刚跑进院子里面，詹燕飞忽然带着哭腔喊起来，“不行，我得上厕所，我憋不住了！”r
余周周此刻已经听见了放学的铃声，她心里咚咚咚打着鼓，再不走，就要跟背着书包的同学们狭路相逢了，那个场面可想而知——逃课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再恶劣的差生都很少有逃课出去玩的，她们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了。r
可余周周是女侠，一直都是。她沉下心，朝詹燕飞笑了一下：“快去吧，我在门口等你。”r
詹燕飞一溜烟跑到女厕所门口，又突然回头，夹紧双腿，微微弯着腰强忍着，还是没忘了委委屈屈地喊一句：“周周，你别扔下我！”r
余周周愣了一下，难道这种情况下，詹燕飞不应该说一声“你先走，不要管我”吗？r
“快去吧，我要是先走了，我，我就是这个！”她大声喊着，举起右手竖起小指。r
詹燕飞感激地一笑，放心地奔进了女厕所。r
一边的林杨盯着余周周的小手指，轻轻地说：“你都多大了，还用这个发誓。”r
余周周却没有争辩，她认真地看着林杨说：“你赶紧回班，千万别说刚才咱们一起去玩了，反正你自己一个人，随便编个什么理由都行。大队辅导员那个理由……你让给我们俩行不行？”r
林杨一歪头：“我不走。”r
余周周气极，刚想要说点儿什么，突然被林杨说完“我不走”之后安然坚定的眼神击中，低下头盯着自己还沾着残雪的脚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r
詹燕飞不在，只剩下他俩并肩而立，余周周几乎能清晰地听见林杨的呼吸声。她的心每跳五下，他就呼吸一次。r
有个问题在心里，不知道怎么提起，然而越是紧要关头，那个问题在心里蹦跳得越欢。r
“林杨？”r
“嗯？”r
“……没什么。”r
她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只是觉得，林杨是不是应该说点儿什么。r
可是余周周不知道，对林杨来说，“我喜欢你”的含义就是“我喜欢你”，r
他还不懂得，在成人世界中“我喜欢你”或者“我爱你”的背后，永远包含着“在一起”的引申义。r
“在一起”是很复杂的，牵涉方方面面，牵涉其他许多人。“在一起”是很脆弱、很难长久的，但它能让人变得更脆弱，并带来更长久的伤害。r
所以大人想要说一句“我爱你”，总要思前想后，因为它代表太多。r
然而对于林杨来说，詹燕飞问他：“你喜欢周周吗？”——答案是喜欢。r
这只是一个问题，所以也只需要一个答案。r
最最简单的答案。r
甚至不需要知道余周周的想法。r
十二岁的林杨，有着最最黑白分明的喜欢，只需要说一声：“嗯。”r
他轻轻地在自己的时间轴上按下暂停键，雪落无声，身边的女孩子寂静无言。r
洁白的世界一片安详——虽然他们很煞风景地面对着女厕所的门口。r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r
11.迷宫的十字路口r
余周周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林杨一定要站在自己旁边，后来当他们三个人一起仰头面对于老师的时候，余周周才体会到林杨的重要性。r
于老师眉开眼笑，林杨信誓旦旦口若悬河，把神秘的陌生小孩如何把他们三个骗走的过程讲得让人身临其境，并细致描绘了三个人站在印刷厂外面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过程——余周周坚持这是一场骗局，而林杨和詹燕飞则半信半疑决定再等一等——于是一直等到了放学。r
詹燕飞一直害怕地低着头，余周周则嘴角抽搐许久。r
林杨，咱俩谁是撒谎精？r
其实余周周知道，撒谎的成功率并不完全取决于口才和临场应变能力——r
一个谎言是否高明，其实根本上取决于撒谎的人是谁。r
即使林杨说他们三个实际上是被外星人抓走后又被月野兔营救下来的，可能于老师也会说一句“哎呀，月野兔真是好心人哪”，并且无视他们三个狼狈潮湿泄露天机的外套，还要笑眯眯地摸着林杨的脑袋夸他真聪明。r
余周周微微侧过脸看着神采飞扬镇定自若的林杨，浅浅地笑了一下。r
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他始终知道自己天然的影响力和亲和力，并且一直在学习和摸索着如何去运用它。就像很小的时候无赖地笑着朝值周生姐姐为自己求情，又或者此刻，明明白白地将她们两个的慌张看在眼里，所以留下来，挺身而出，胡说八道。r
林杨和于老师的谈话早就已经超越了逃课这件事，已经进入了“升初中”“考奥数”“以后肯定能上清华北大”“你们小张老师一提到你就特别骄傲”等话题了。林杨乖巧地笑着，余周周和詹燕飞尴尬地立在一边，已经成了沉默的背景色。r
“你看你多聪明，又懂事，我儿子要是像你一样我就烧高香了！哪像我们班这些，比赛结果一出来，就许迪一个人进复赛了。这帮孩子，死笨死笨的，全都被淘汰了。”r
余周周猛地抬起头。r
比赛结果已经出来了吗？这么快。r
她早就知道考得很砸，可是心情再灰暗，至少还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就像被逼入绝境的主角期待着一个奇迹。然而现在，她不再惴惴不安，也不再心慌得难受，重归一片死寂。r
雪地里面的狂妄和飞扬被教学楼铅灰色的大理石地砖和雪白的墙面挤压成了粉末，纷纷扬扬地飘进雪地里面消失不见了。r
时间是不会静止的，它冷酷无情地一步步向前，逼着你作决定。r
上一周的周日，沈老师正式对她提起了去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事情。r
“谷老师跟我说过很多次，虽然你手指的条件不是特别得天独厚，不过很有灵气，又肯努力，他希望你一边准备今年夏天的十级考试，一边准备去考音乐学院附中，这也算是他的遗愿了。”r
余周周一直没有和妈妈谈过这件事情，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r
恍惚间想起那天，抱着小提琴不停地往琴弓上面打松香的小姐姐已眉目模糊，声音却还在脑海中徘徊。r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莫扎特啊。”r
“学这行，有几个能成为大师的？”r
“反正我学习也不好，要是考不上好高中，还不如去艺校或者音乐学院附中，最差也能考个音乐学院。学几年毕业出来进一个乐团，工作稳定，而且还能当老师收学生——你可不知道，当乐器老师很赚钱的！我妈说我好好努力，这辈子至少不会没着没落的。”r
余周周伏在大提琴上，轻轻地问：“就这样？”r
“那你还想怎么样？”女孩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和她的大提琴，“这样就不错了，你以为你是谁？世界上有几个马友友？”r
余周周摇摇头，没有跟她争辩。r
那条路固然好，可是她不喜欢。r
谷老师不会给她领错路，可是对的路不止一条，至少这一条，她不想要。r
她不是不喜欢大提琴，可是也并不热爱。考音乐学院附中这一条路，好像一眼就望到了底。她的未来一直是一片迷雾，可她从来没有惊慌过，反而充满了憧憬。r
尽管曾经，她幻想进入《灌篮高手》的世界，幻想过有一天能穿上美少女战士那身有点儿让人害羞的水手服，幻想拉起西米克的手一起坐着彩虹去挑战魔界山……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完全比不过余周周自己的世界。r
她的故事还没有拉开序幕。奔奔说过，周周，你一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人。最了不起的人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r
但一定不是现在这样。r
有人用胳膊肘狠狠地拐了她一下，余周周瞬间惊醒，抬头看到于老师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想得太入迷，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她低头，詹燕飞在一边很小声地说：“老师就是喊了你一声，没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