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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美好之四回不去的名字叫童年 (6)


林杨对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毫无准备,被噎得没话说。他有些窘迫地看着余周周,发现余周周只是紧盯着远处围成一圈堆雪人的众人,丝毫没有关注他。r

他沉默了。余周周看着别人的雪人,他却看着自己的雪人。r

雪人忽然展颜一笑,脸上再次盛开了五瓣月牙。r

“林杨,上次,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r

“……什么事?”r

“你知道我没有爸爸这件事吧。”r

这个问题冷不防冒出来,林杨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慌张地看着被雪覆盖的鞋面,斟酌着应该怎样回答。没想到,余周周突然从单杠上面跳下来,溅起一片积雪,肩膀上堆积的雪花也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r

“林杨,你以后想做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学奥数?为什么要当大队长呢?你会上师大附中的吧,然后考到好学校去——我听说全省最好的高中是振华,全国最好的大学在北京,你要去北京吗?然后你想做什么呢?”r

余周周从来没有语速这样快地对他提一大串问题,林杨连一个问题都没有想清楚,余周周就已经站到了他面前,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甚至还需要踮起脚,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比她高了。r

“我随便问问。”他松口气。r

“所以,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r

她继续笑眯眯地说。r

林杨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雪人背着手,一步步地朝着人群走过去。r

“周周!”林杨焦急地喊起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r

余周周没有回头。r

刚刚接近人群,余周周才发现,堆雪人的同学们情绪有些激愤。r

“我说了不是我!”r

詹燕飞的嗓子几乎都要喊破了,可是刚下过雪的操场上,她的喊声似乎被不知名的怪物吸走了,声嘶力竭,听起来仍然很没有底气。r

“不就是不带你一起堆雪人吗,你至于吗?”许迪哼了一声,把铁锹往地上狠狠一撇。r

“怎么了?”余周周推了推身边的李晓智。r

李晓智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纠纷中心的几个人:“雪人马上就堆好了,冻得特别结实,可是有人发现雪人背后印上了一个脚印,不知道是谁踩的,大家一开始没注意,浇上了水,现在都抹不平了。”r

“那跟詹燕飞有什么关系?”r

“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有人说是詹燕飞踩的。刚才她还在雪人旁边转了半天,许迪说她不干活就让她离远点儿,她还跟许迪吵架来着。”r

“谁说是她踩的?”r

“不知道。反正有人这么说的。”r

“有人”是世界上最神奇最强大的人。r

余周周看着詹燕飞徒劳地跟一群男生女生对峙着。在詹燕飞的对手中,她甚至看到了徐艳艳幸灾乐祸的笑脸。她有些难过,可是也没有勇气与这么多人为敌,去站到詹燕飞身边为她争辩什么,只好低下头,狠狠地鄙视自己。r

“算了算了,都堆完了,好赖都这样了。大家快点儿手拉手围个圈,然后我就拿铁锹把雪人拍碎了哦!”r

大家终于嘟囔着散去,然后手拉手扯起一个不扁不圆的大圈。余周周左边站着李晓智,右边站着单洁洁,一点点张开双臂拉开距离。当这个圆初具规模的时候,大家赫然发现站在中间的除了许迪和雪人,还有詹燕飞。r

詹燕飞愣愣地看着这个大圆,觉得被围在其中非常尴尬,于是急急忙忙跑到某两个人中间去,想要让他们分开手给自己一个位置,可是那两个人攥紧了不撒手,看也不看她。r

好像被游街示众的罪人。r

詹燕飞尝试了三四次,余周周似乎已经看见了她的额头在大冷天渗出了细密的汗珠。r

余周周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看着詹燕飞的眼神,几乎就是她在五年前的课r

堂上拿着打满了红叉的拼音卷子走回座位时,詹燕飞投向她的目光的翻版。怜悯。r

然而又有一丝丝不同。r

“詹燕飞!”r

余周周下意识喊了出来,自己先愣了一下。在李晓智惊讶的目光下,她松r

开了李晓智的手。r

“到这儿来吧。”r

所有人都看着她,而她只是悲壮无名地看着詹燕飞。r

看着一只折翼的小燕子,疲倦地,一步步走到她身边。r

9.大骗子r

铁锹狠狠地拍向雪人的后脑勺,它四分五裂瘫倒在地的时候,所有人都爆发出尖叫和笑声。许迪擦擦鼻子,非常开心地笑了,然后装作绅士的模样把左手放在胃部的位置,朝四周鞠躬致意,引来阵阵笑骂声。r

余周周却透过厚厚的手套感觉到詹燕飞在颤抖,好像被拍碎的不是雪人而是她。r

人群散去的时候,单洁洁看着余周周,不知道要说什么。余周周朝她安抚地笑笑说:“你先跟她们去玩吧。”r

于是单洁洁一步三回头地跑掉了。余周周拉着詹燕飞一起爬单杠,可是她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r

“你是怎么坐上去的?”詹燕飞放弃了尝试,无奈地看着高高在上晃荡着双腿的余周周。r

“很难爬吗?”她睁大了眼睛。r

詹燕飞低下头:“可能是我太胖了。”r

余周周愣了一下,觉得很难过。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笑詹燕飞,她的脸上开始长痘痘,她变胖了,电视台不要她了……r

“我也穿得很多啊。”她拍拍自己厚重的外套和圆滚滚的腹部,“其实是你没掌握技巧,这次我在下面扶着你!”r

“不要了。”詹燕飞摇摇头,好奇地看着余周周,“你怎么像小龙女一样,居然能爬到单杠上面?”r

“小龙女是谁?她也喜欢爬单杠吗?”余周周像只熊一样从单杠上跳下来。r

“小龙女睡在绳子上。小时候在省台录节目的时候我总哭,有个导播姐姐给我讲过小龙女的故事,说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对了,电视上面演过这部电视剧啊,你难道没看过?叫《神雕侠侣》。哦,对了,小龙女还认识郭靖和黄蓉,不过她比他们年龄小很多,而且她喜欢杨康的儿子。”r

“杨康的儿子?可杨康是坏人啊。”余周周很惊讶。r

虽然,她小时候很喜欢 83版《射雕英雄传》中,饰演完颜康小王爷的那个好看的演员。r

詹燕飞耸耸肩:“坏人的儿子不一定是坏人啊。”r

余周周愣了愣,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别人骂自己的妈妈狐狸精,还说她长大以后也是一个狐狸精。小时候她很生气,很不平,然而其实,很多时候她的想法和这些人一样,下意识地作出了一些武断固执却又很伤人的推论。r

“那他儿子是好人?”她试探地问。r

“杨康的儿子是大侠,非常英俊,武功高强,行侠仗义,而且还养了一只老鹰。”詹燕飞笃定地说。r

余周周不知道养老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大侠养老鹰肯定有他的道理,大侠即使左右手各提一只芦花鸡,也一定是很潇洒的。r

可是女侠做不出来奥数就很丢脸。r

这个男女不平等的万恶社会。r

余周周和詹燕飞一同陷入了沉默,天空又开始下起雪,余周周刚刚伸出手想要尝试接一片雪花,突然听见詹燕飞轻声说:“谢谢你。”r

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女侠余周周脸红了。r

“没……没什么,”她摇摇头,“他们太过分了。”r

詹燕飞笑了。r

“其实那个脚印,的确是我踩的。”r

……r

余周周石化了几秒钟,才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微笑的小燕子。r

“你……想……害死我……是不是?”r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想踩。”詹燕飞低着头,可是嘴角却在笑。r

余周周觉得这样的詹燕飞有些让人害怕。r

“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妈把我骂了一顿。她最近老是骂我,还说电视台的人都是势利眼,忘恩负义。我今天早上洗头发的时候,没听见她跟我说让我把热水留下,洗完后就全倒进马桶里面了,然后她就发火了,还甩了我一巴掌。”r

余周周惊讶地捂住了嘴,詹燕飞反倒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脸:“没事,我躲得远,一点儿都不疼。你看,连手印儿都没有,要不然我今天肯定不敢来上学。”r

“而且,”她接着说,“又有人提起两年前《少年先锋报》上面刊登的关于我的采访,我的确考得不好,但是那些记者写的内容都是他们自己编的。采访我们这样的小童星,人家那些叔叔阿姨都形成套路了,根本不用采访就可以按照套路往上面写。他们说我一个学期没上课,期末还考了双百,其实都是瞎编,不是我自己说的。当时大家都说佩服我,可是现在,徐艳艳她们又提起这个报道,还说我吹牛,说我数学考那么点分儿,还敢说自己双百……”这样的情况,余周周从来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还记得小时候当奔奔告诉自己他被爸爸打得很惨时,她总是会提起自己更糟糕的情况来宽慰他,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的,也并不是最倒霉最悲惨的。r

可是她要对詹燕飞说些什么呢?詹燕飞不是奔奔,即使她是,现在的余周周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像小时候一样,坦然地讲出自己没有爸爸这一事实。并不是不信任詹燕飞。r

只是,奔奔,还有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时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r

“我妈也打我,”余周周开始胡说八道,“而且很疼。我不好好练琴的时候,她就打我。而且,我奥数考得特别差,我可能没办法升入师大附中,考也考不上,也许要去一个很差的初中,然后脑子笨,跟不上进度,然后就考不上高中……你明白吧?”r

她说完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一开始是撒谎,说着说着就溜出了实话。r

曾经安慰奔奔的时候,她需要绞尽脑汁寻找悲伤的事情来充数,所以“没有爸爸”“妈妈被人嫌弃”这两件事情常常被拿出来展示。然而恍然几年过去,余周周愕然看到,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可以用来宽慰别人的悲伤。r

这么多。r

随便挑一件,就可以讲上很久很久。r

然而最开始的那两件,仍然是杀伤力最大的。她曾经不懂,现在却把这两个事实领会到了让自己都恐惧的地步,所以深深地埋起来,不再提起。r

没想到,詹燕飞笑眯眯地对她说:“我也是啊。”r

“什么?”r

“我小时候是被特招进师大附小的,我家户口也不在这里,所以升初中的时候,我得回到城西去。而且,”詹燕飞一直在笑,“估计这回师大附中是不会特招我的。”r

余周周紧紧握着单杠的铁管,紧紧的,却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样的“同病相怜”。r

“我记得台里大人以前老是夸我,说我聪明漂亮,还说我以后能成为大明星。”r

“都是大骗子。”r

詹燕飞笑着说,余周周猛地抬起头。r

“大人都是大骗子。”r

小燕子靠在单杠上,低着头,还在笑。r

余周周摘下手套,用手指戳戳她左脸上的酒窝。r

“你还是别笑了。”余周周叹口气。r

大雪中弥漫着化不开的忧伤。r

上课铃打响了,余周周和詹燕飞还靠着单杠发呆。林杨跑过她们身边,不住地回头,最后还是别扭地走过来。r

“上课了,你们班同学都回班了。”r

余周周看看林杨:“你回去上课啊。”r

“那你们为什么不走?”r

余周周抬头看看天,又把目光投向詹燕飞,忽然嘴角勾起一丝有点儿使坏的笑容。r

“喂,咱们逃课吧。”r

詹燕飞大骇:“那怎么行?”r

“怎么不行?”余周周一个翻身就稳稳地坐在了单杠上,居高临下气势如虹地说,“老师要问,我们就说被大队辅导员找去了。大队辅导员要是说她没找我们,我们就说是有人这么告诉我们的,她要是问到底‘有人’是哪个人,我们就说我们不认识,可能是恶作剧。总之——反正不是我们的错!”r

林杨叹为观止地张大了嘴:“余周周,你可真能撒谎。”r

余周周心底蔓延起一种肆无忌惮的狂妄。r

既然已经这样,低眉顺眼给谁看?r

反正这个世界是没有办法被讨好的。r

她笑眯眯地劈手一指林杨——r

“现在,杀了他灭口。”r

10.时间轴上的暂停键r

林杨被她吓了一跳,余周周的情绪转变如此之快,他有点儿反应不过来。r

刚刚那个坐在单杠上目光空茫语气平静的雪人,好像一下子被不知道哪儿来的激情给点着了。r

不过他很开心。他不喜欢余周周摸着自己的脑袋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那些话就像一道道屏障,把他和她隔得很远。r

“快动手啊!”余周周催促詹燕飞,而对方只是窘迫地看着林杨。r

“干吗要灭口?”林杨气鼓鼓地抬头望着单杠上气势汹汹的余周周。r

余周周愣了一下,学着电视中某个大叔阴沉的嗓音说:“因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r

林杨喊起来:“胡扯!你只知道灭口这一种办法吗?”r

詹燕飞在一边很实在地问:“那要怎么办?”r

林杨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余周周的袖子,一把将她从单杠上拖进雪堆里。在积雪飞扬中,他绽开一脸灿烂的笑容——一脸他自己都以为早就已经枯萎了的笑容。r

“你可以拉我下水啊!”r

余周周傻了,神采飞扬的林杨同学根本不用拉,自己就在水沟里扑腾得很欢实。r

刚刚还因为胆怯而懵懵懂懂的詹燕飞也笑了出来:“大队长,你真堕落。”r

林杨甫一投诚,就占据了绝对的领导地位,他拉着余周周的手,兴奋地环顾操场:“咱们得出去,否则会被其他同学看见的。现在是下午第三节课,咱们可以逃两节,然后直接回教室拿书包。别人要问,就说大队辅导员让我们去对面的复印室取校报,等了半天发现没有,被耍了。大门没关,走吧走吧,出去玩!”r

余周周彻底被震撼了。r

“林杨,你是第一次逃课吗……”r

詹燕飞关注的则是另一件事。r

“大队长,你好激动啊……”r

林杨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血一热就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话,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憋了半天才说:“有次逃了一节美术课……回家看球赛……”r

余周周这时候开始担心,最后需要被灭口的,可能是自己。r

她长叹一声,呼出的白气像一架盘旋翱翔的小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