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对那时候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从小“爸爸”和妈妈吵架的时候说过的只言片语、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以及妈妈喝醉的时候抱着她哭泣着说出的那些“悔不当初”和“念念不忘”。r
所以她只能告诉陈桉，他们是如何不愿意跟她玩，林杨是如何被她连累，还有奥数。她学不会奥数，不仅仅是因为笨，更是因为她太迫切地想要一步登天，想要做到最好，想要像动画片中一样，大反转，把所有的反派踩在脚下，结局一片光明。r
然而没有哭。r
“其实我一直特别想要报复他们。我想要变得特别特别好，我讨厌他们。”r
恨可以让人变得强大。r
“不过我太笨了。我以为我当了大队委员，又学了大提琴，他们说我多才多艺，但是现在我才知道，其实都没有用。”r
陈桉一直什么都没有说，等到余周周沉默了很久，他才轻轻抓住了她的手。r
“周周，我们玩个游戏吧。”r
“嗯？”r
“我们来玩主角的游戏。”r
“主角的游戏？”r
“就是那种主角被很多人嘲笑，瞧不起，陷害，然后突然掉下山崖，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他去了哪里——可是山崖下面总是有洞穴，洞穴里面总是有秘籍，等他重出江湖，大家都发现他已经成了天下第一，无人能敌……”他好像被自己的说法囧到了，所以笑起来，“就是这种游戏。”r
余周周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r
“到没有人认识你的学校，给自己重新画一条起跑线吧。没有人在旁边干扰，你可以跑得更快。三年的时间，足够你成为一个小女侠。”r
余周周感觉到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窗，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日子还可以这样过，愤怒和仇恨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排遣。r
而且，他竟然知道她是女侠。r
余周周笑了，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她在陈桉的眼睛里面看到了自己脸上弯弯的月牙。r
“嗯，”余周周重重地点头，“这个游戏我一定能通关！”想了想又说，“我也会考上你们振华的！”r
最后还是没底气地加上一句：“……考振华……不用考奥数吧？”r
陈桉大笑着拍她的头，余周周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自己的鼻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可是山崖下面没有洞穴和秘籍怎么办？摔死了怎么办？”r
陈桉伸出小手指，跟她钩钩手：“周周，我就是你的秘籍啊。”r
“嗯，”余周周微笑，“我相信。”r
在外婆家门口，余周周跟陈桉挥手道别，陈桉突然叫住了她。r
“周周，这个东西早就想给你了，结果每次见你都想不起来，总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次终于想起来了。”r
余周周接过一个厚厚的信封，低下头疑惑地打开。r
照片上的小姑娘，独自站在舞台上，抱着大大的奖杯，脸上的笑容灿烂到难以想象。r
余周周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曾经这样笑过。r
“那次你的故事比赛，本来带着相机是准备给洁洁照相的，但是她后来没拿到名次，在台上哭丧个脸，我就没有照，所有的胶卷都奉献给你了。照片洗出来后一直想给你，但是总忘记。可能我也是觉得照片太可爱了，想多留几天吧。”r
余周周眼睛有些湿，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照片上的那个小丫头。r
“周周，以后都要像照片上那样笑哦，”陈桉俯下身看着她，“一定要笑得那样灿烂才好看。”r
余周周把照片塞回信封，然后递还到陈桉手里。r
“你留着吧，你要是喜欢就留着。”r
陈桉惊讶了：“你不要吗？照片上笑得多好看。”r
余周周摇摇头，仰起脸，绽放了一脸比照片上还要灿烂的笑容，在夕阳温柔地映照下，甚至浮现了几分属于少女的清丽美好。r
“你留着做纪念吧。”她说，“至于我……你看，我照镜子就可以了。”r
16.你和别人，不一样r
余周周的变化，就像一夜春雨过后突然绿起来的行道树一般，某天早晨背着书包睡眼惺忪地走出大门，一抬头，就惊讶得合不拢嘴。r
她越来越喜欢笑，却很少说话，好像拥抱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在等待什么一样。r
等不及一般的蠢蠢欲动，还有快乐，从心里往外散发的快乐，并不是以一种兴高采烈的方式发散出来，而是变得更内敛、更沉静，仿佛身边同龄人的一切悲喜和在意都是小儿科。她在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已经一步迈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更成熟也更神秘的世界。r
不再像个小丫头，而是一个少女。r
她继续准备着每年夏天的大提琴考级，最后的十级，就像是一个句号，对某个人和某个世界的完满告别。然而奥数班再也不去上，甚至能够做到无视于老师的白眼——单洁洁终于忍不住，在某天悄悄地问她：“周周，你怎么了？”r
余周周摆正笔袋，把从书店租来的《名侦探柯南》往书桌里一推，歪头一笑：“没怎么啊。”r
“我觉得你有点儿怪。”单洁洁低声嘟囔，看余周周不打算解释，才别别扭扭地说出真正的意图。r
“你怎么跟詹燕飞那么好啊？”r
“你不喜欢她？”r
“没！”单洁洁发现余周周越来越擅长乾坤大挪移，越来越像……自己那个表哥，她连忙笑了笑，“我怎么不喜欢她了？我就是……你看你都不理我了。”r
单洁洁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余周周笑起来，拉拉她的手：“我怎么不理你了？”r
“昨天说大家一起去批发市场买同学录，你都不和我们一起去。”r
“哦……”余周周挠挠后脑勺笑了起来，“因为我不买同学录，所以不想去。”r
“难道你已经买好了？”单洁洁惊讶万分，“你都不告诉我！”r
余周周摇头：“我没买，也不想买。”r
“你不写同学录？”单洁洁几乎感觉自己看到了怪物。r
这一年的初夏，几乎所有人都疯狂地在私底下传递着同学录。女孩子们挤在一起，为不同的款式而左右为难：大本还是小本，粉色还是蓝色，风景还是动漫，活页还是档案夹，内容是否齐全，必填项目里面有没有星座、血型，有没有座右铭和喜欢的明星、热爱的食物……r
同学录的丰厚程度代表了这六年的人缘，大家都非常重视。余周周手里积攒了一堆活页纸，上面都用铅笔在右上角标注了主人的姓名。她一张一张迅速地填写着自己的姓名、昵称、星座、生日……然后在每一张背后“毕业赠言”的部分认真地写上“祝前程似锦，时时开心，事事顺利，万事如意”。r
搞怪的、煽情的、亲昵的……大家都忙于开发各种各样更有个性的留言，更重要的是，很多没有捅破窗户纸的暧昧对象都把这张同学录看得很重很重。r
大家都在犯愁，因为究竟能升入师大附中还是八中始终是压在这些男孩女孩心上的大石头，可是又不能多说什么，只能点到为止地说一句“我们永远是好朋友”。r
余周周始终写着那几句话，只有在单洁洁、李晓智和詹燕飞三个人的同学录上面多写了几句回忆过往的话。r
谁都不知道，她只是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余周周的生活中经历了许多分离，她似乎已经比同龄人更早地预见了这些所谓“永远是好朋友”的承诺是多么的脆弱——他们所有人在时间和距离面前都是无能为力的，甚至都无法对抗自己的健忘和无情。成长的道路上总有更新奇的事情、更有趣的新朋友，但人的心灵很小，根本装不下那么多，所以一路前行，一路抛弃。r
直到六月中旬的星期二，林杨在放学路上堵住了她。r
四年级的鼓号队和花束队要参加共青团的庆祝大会，下午要集训，会很吵闹，所以全校下午放假。余周周背着书包路过操场，看到那些穿着鲜绿色鼓号队服装，顶着日头排队的孩子，突然抬起头看向灰色的教学楼，有种轮回的滑稽感。r
生命就像陀螺，转来转去，于是生生不息。r
她刚刚结束了感慨，就看到林杨拎着书包靠着围墙正在瞪她。r
“有事吗？”r
林杨从背后拽出一张浅绿色的纸：“你还好意思问？你看看你给我写的这都是什么啊？”r
“林杨，祝你前程似锦，时时开心，事事顺利。”r
余周周来回看了好几遍，“这怎么了？”也没有错别字啊。r
“你怎么能……怎么能……”他急了半天也说不出来。r
他托詹燕飞把同学录交给余周周，殷殷期待了好久，终于在今天收回来，结果就看到这么一句毫无特点的话。r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余周周在很多人的同学录上面都写了这样一句话。r
写给我的话怎么能和写给他们的一样？林杨觉得特别委屈，可他只是捏着纸在半空中抖了半天，最后才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写的，和给别人写的一样，甚至……甚至……还少了一句！！！ ”r
余周周这才发现，她把“万事如意”那句给落下了。r
“对不起，我现在就给你加上。”r
林杨几乎让她气得鼻子冒烟：“重点不在这儿！你给我重写！”r
“重写？”余周周低头看着那张纸，很为难。林杨的同学录格外大，她为了让留言区看起来不那么空，于是把那几句话竖着写，特意把每个字都撑大，所以现在根本没有补救的余地了。r
“我给你一张空白的，你重新写！”林杨说完就开始在书包里面翻翻找找，掏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r
“要不明天再说吧。”余周周抬起手挡在额头上，躲避初夏渐渐开始毒烈的太阳。r
“不行，你拖拖拉拉的，这张就十几个字你都写了两个星期，等明天？说不定毕业了你也没办法给我！”r
余周周无奈摊手：“那你要我怎么办？”r
林杨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忽然脸红了，支支吾吾半天才僵硬地说：r
“……你去我家吧。”r
爸爸妈妈去上班了，所以他们不会知道的。下午的时间，让她在自己家里面好好写，写不好再重写。林杨迅速地谋划着，一瞬间几乎想要跑回班，朝小张老师借教鞭来下午备用。r
“我不去。”余周周摇头。r
其实，她是故意给林杨写了和别人一样的毕业赠言。面对着那张画着一只小狐狸、好像碧绿麦浪一般的同学录，她手足无措了好多天，才下定决心在上面下笔。r
写了像赠给别人一样的话，就是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r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慌什么，慌到竟然落下一句话的地步。r
“不去不行！”林杨彻底被她的态度给激怒了，又或者说，是因为自己期待万分最后当头被泼冷水的事实而恼羞成怒了，甚至都忘记了去害怕自己的爸爸妈妈。他直接扯起她的手，拽着她就往门外跑。r
“你要干什么？”余周周费了半天劲想要把手抽出来，可是眼看着手腕都红了，就是拽不出来。她从来都不知道林杨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r
林杨跑出操场之后，怒火一点点消失了，心中突然有些异样。r
他一点点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却不敢回头看身后的女孩子究竟是什么表情。然而现在，即使是松松地拉着她，对方也不再挣扎，沉默无声地，任由他牵着她回家。r
他们就这样保持着奇怪的姿势，一前一后，胳膊扭着，脑袋低着，脚步飘忽，手心发烫。r
周围的景物渐渐淡化成毫无意义的布景板，林杨喉咙发紧，而且胳膊扭得很疼，背后的女孩子彻底成了甜蜜的负担。他想松手让胳膊缓解一下，却又舍不得，骑虎难下的时候，身后一直钝钝的脚步声突然加快了，林杨的心跳漏跳了一拍，侧过脸，发现余周周竟然就这样走到了自己的身边。r
而且，没有松开他的手。r
林杨脚步飘忽，好像在做梦，却不知道这个梦境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像人永远不能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r
“周周？”r
“嗯？”r
“没事。”r
林杨低着头，嘴角缓缓上扬，漫溢出难以言说的甜。r
17.万事胜意r
余周周在门口换下鞋，走进客厅。林杨的家里好像比以前有了一些小变化——但是哪里变了，她记不清了。r
小时候的记忆实在很有选择性，她能记得林杨在省政府幼儿园滑梯前的别扭表情，还有被饭盒砸了之后身上狼狈的汤汤水水，却记不住他家当年用的是什么颜色的墙纸。r
“你吃什么水果吗？我给你倒杯果汁吧，你喝水蜜桃还是猕猴桃还是菠萝？对了，还有巧克力派和话梅，你等一下，我给你拿过来！”r
林杨完全把教鞭的事情抛在脑后，转而投入了喂猪大业中。r
当他端着盘子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抬起头就看见余周周微微前倾着身子，正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的书柜，目光沿着排列好的书脊一点点地移动。r
略显单薄的腰身凸显出刚刚发育的青涩，余周周今天没有梳马尾辫，而是梳成了公主头，只把一部分头发在脑后用浅蓝色的贝壳发卡固定住，剩下的柔软长发都披散在肩上，随着她的动作绸缎一般流泻下来。林杨的目光追着发丝的踪迹，不经意间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学校粗制滥造的白色校服在夏天总是有点儿透视作用，他不经意地捕捉到了领口附近的浅蓝色胸罩肩带——r
“林杨？”r
这一声突然的召唤让心虚的林杨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余周周从剧烈咳嗽的林杨手里接过盘子，放在学习桌上面，转过身疑惑地盯着他：“你没事吧？”r
“没！”林杨连忙低下头，在书桌底下的柜子里面翻找起来，然后拽出一个淡蓝色的卡通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活页纸，递给余周周，“嗯，给你，重写一张吧。”r
余周周接过那张纸，迅速地把第一面上的基本信息填好了，然后面对背后的一大片空白发呆。r
“好好写哦，写不好我还要你重写，反正活页纸我有的是！”r
“我写不出来。”r
林杨七窍生烟：“你到底想干吗？”r
“给我看看别人给你写的同学录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