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桉的声音平静极了，毫无情绪，他仍然带着一点点浅笑，可是一丝温度都没有。余周周看着这样陌生的陈桉，有点儿慌：“你对这个……程序……很熟悉？”r
“噢，”陈桉的思路好像被打断，他恢复过来，朝余周周点点头，“我外公去世的时候，是我帮他穿的寿衣。”r
余周周觉得很难过，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望着那扇门，干巴巴地说：“其他的学生怎么不来？”r
“他们为什么要来？”陈桉冷静地看着她。r
“他们不应该来吗？这样……凄凉……”余周周尝试了一个她只在作文中使用过的词语，“这样多凄凉。”r
“是啊，的确啊，来给他送别的人的确越多越好，越多越温馨，越多越感人。”陈桉的语气有些嘲讽，甚至有一点儿愤怒的意味，但是余周周直觉他并不是在针对自己。r
陈桉的目光早就穿过了走廊，到达了某个余周周不了解的领域。r
“但是再温馨再感人，也跟死者没关系。那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急救室外面站了两个人还是两百个人都没有区别，他都看不到，也不会觉得难过。”r
陈桉停顿了一下，半蹲下来盯着余周周的眼睛：“难过的，其实是你。而且只有你。”r
这样的陈桉，好可怕，又好可怜。余周周觉得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陈桉说的话她听不懂——却又好像能听懂。r
“那你为什么叫我过来？”她有些怯怯地问。r
“因为你是真心喜欢谷老师的，谷老师也喜欢你。”r
“别人不喜欢谷老师吗？”r
陈桉意味不明地笑了，他亲昵地搂着余周周，漫无边际地问：“周周，你觉得谷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r
“谷老师是好人。”余周周无比认真地一字字地顿着说。r
“那什么样的人是好人呢？”r
余周周愣住了。陈桉的笑容显得如此遥远缥缈。r
“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陈桉点着她的脑门，“就这么简单。”r
“不是！”余周周有些愤怒，她不喜欢这样的陈桉。r
“好人都很善良，很……公正，他们不会瞧不起人，也不会偏心，而且……”她搜肠刮肚地定义着自己心中的好人，在午夜时分空旷的走廊上，和一个笑容淡漠的大哥哥徒劳地辩论着。r
“谷老师对你善良，对你公正，也不会瞧不起你，更不会偏心——不，他偏心，但偏向的是你。所以他是好人。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谷老师和你跟我抱怨过的那些老师一样，他也收礼，对于那些没有前途的孩子，他也不会阻拦他们来少年宫追梦，甚至还夸下海口哄骗他们的家长。在乐团的位置安排上，他也不公正，他也偏心。很多人不喜欢他，对于别人来说，谷老师是坏人。”r
余周周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大喊着“你撒谎”或者流着眼泪跑掉，她认真地思索着陈桉的话，回想着其他乐队成员对谷老师的态度，低下头，迅速地作出了自己的判断。r
许久之后，才倔强地抬起头：“他对我是好人，就够了。”r
陈桉微笑起来：“看来你听懂了。”r
余周周仍然期待着动画片和幻想世界中纯粹的黑白善恶，可是那一刻，她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来安慰自己，另一种方式来看待这个“精彩又残酷”的世界。r
在她眼中，无论多么残忍多么凉薄自私的人，其实都会对其他某个人倾尽自己的爱和热情，只是那个某人不是她而已。就像在班级很多同学眼里，于老师是个负责又温柔的好老师——就算是个幻象，也没必要打破。r
“陈桉，你觉得谷老师是个好人吗？”r
陈桉回过头，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r
“他对我很好。”陈桉说。r
可陈桉一直都是站在是非黑白的外围安静旁观的人。r
这一次，他把余周周也拉到了看台上。r
虽然余周周一直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伸出手。r
6.道别就是死去一点点r
几个少年宫的老师赶到的时候，刚好医生们开门走出来。她从门口朝里面望，刚好看到谷老师像鲤鱼打挺一样被医生手中的两个大吸盘从病床上“吸”了起来，又重重地落回去，他瘦弱苍白的胸膛上肋骨分明。余周周吓得捂住了嘴巴，抬起头求助地看着陈桉。r
“只是电击，别怕。”r
陈桉依旧温柔极了，可是此刻余周周突然觉得他很像小时候看到的月亮，下午的月亮，淡得摸不着，却让人着了魔一般忍不住久久仰望。r
“衣服都准备好了？”一个做心肺复苏弄得满头大汗的大夫一边擦汗一边问那几个老师。一个女老师递给他一瓶可乐，笑着说：“大夫，这是刚买的，喝口水歇一歇。”r
似乎是因为眼前的人都不是谷老师的亲属，大夫说话很直白，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皱着鼻子说：“看样子是救不过来了，差不多就准备一下吧。”r
这句话好像是在给死神打信号，余周周跑到门口，靠在门边朝里面巴巴地望着，竟然看到谷爷爷张开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干枯的眼睛里面闪过最后一丝光彩，余周周瞬间泪流满面。r
“谷爷爷有话要说！”她转身朝陈桉大喊，“你们把他脸上的面罩摘下去啊！”r
陈桉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周周，冷静点儿。”r
可是他有话要说，他说不出来。余周周很快就哭得抽抽搭搭。她紧紧抓着陈桉的袖子，泪眼朦胧中，好像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都停了下来，撤走了谷老师身上的各种管子和仪器，然后对旁边的老师们说了几句什么。r
“陈桉，你看着这个孩子在外面等等吧，我们进去收拾一下。”r
陈桉搂着余周周，轻轻地拍着她的头。r
“死亡和出远门没什么区别，都只不过是再也见不到了。你就当作谷爷爷出远门了，就像你小时候的那些小伙伴，或者即将到别的地方上初中的同学们，一切都只是消失了而已。”r
“不一样。”余周周倔强地摇头，“那些人，也许会见到，也许见不到。但是死了的人，就再也没有也许了。”r
陈桉被她噎了一下，只能讪讪地笑：“大多数的也许，都是骗人的。”r
大约半小时后，谷老师的遗体已经整理完毕，准备推往太平间。余周周怯怯地走到床边，愕然发现床上躺着的人竟然有一张如此陌生的脸。r
“这是……”r
“人死后都会变样的，你长大了学多了知识就明白了。”r
余周周的眼泪一下子收了回去。面对着这样一个愈加陌生的人，她哭不出来。r
对于眼泪突然没了这一事实，余周周感到万分的恐慌——不哭泣就代表冷血，不哭泣是不孝顺，是不礼貌，是……这种焦虑让她拼命地往外挤眼泪，脑海中不停地回放着当年谷爷爷帮她在新买的琴弦下安装微调器时弓着身子笑眯眯的样子，还有站在舞台上无限寂寥的佝偻背影——她只是疯狂地回忆着，并不是为了回忆而回忆，她只是想要唤起自己丢失了的悲伤。r
余周周低下头，陈桉肃穆的侧脸让她很羞愧，于是更加不敢抬头让他发现自己忽然干涸的双眼。r
“哭不出来就别硬往外挤眼泪了。”r
说来好笑，这句温柔的话让余周周一刹那眼泪开闸——并不是对谷爷爷的缅怀，余周周纯粹是急哭了。r
“谷爷爷总是能明白你的小心思，所以他会体谅你的。”r
陈桉真的很会诱导别人哭——余周周听到这句煽情的话之后，眼泪汪汪无限感激地看看他，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陌生人。r
葬礼举行时，少年宫给足了谷爷爷面子，拥挤的花圈海洋，还有被组织来参加葬礼的、足以证明“桃李满天下”的熙熙攘攘的学生……余周周依偎在陈桉身边，紧紧地搂着他的胳膊，低着头，生怕别人发现她没有哭。r
余周周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面总是会有某种功能暂时失灵，但是它们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回到家来重新工作。又一个周日的早晨，当余周周早早来到乐团空旷的排练室，放下书包踱步站到早已经冰凉冰凉的暖气前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违和感。r
她伸出手，雪白的手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放在暖气上，感受不到一丝热气。r
突然背后传来开门的嘎吱嘎吱声，余周周猛地回过头，无形中有一双大手狠狠地攥住了她的心脏。r
办公室的门被缓缓打开，余周周紧张地提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盯着门口透出的一丝微光。r
“我跟你说，孩子放到我这儿，你就让嫂子放心好了，咱们这关系你还客气啥……”r
新团长腆着肚子推门走出来，一边往大厅门口走，一边高声地打着手机。r
粗声粗气的话音远去，排练场大门“咣当”一声被狠狠带上。余周周愣愣地盯着办公室那扇仍然在吱吱呀呀的木门，突然感觉下巴上凉凉的。r
她伸手一抹，是眼泪。r
终于，哭出来了吗？r
再没有人会用宠爱的目光看她，背着手笑眯眯地问她：“周周啊，上个星期是不是又没好好练琴？”r
再没有人会站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在暖气上烤手，佝偻着背望着窗上的冰花叹气。r
再也没有也许。r
那个出远门的人，再也不回来。r
“你已经打第四遍松香了，琴弓不会太涩吗？”r
余周周歪头问身边的女孩子，她从一小时前就在不停地折腾着自己的小提琴——跟钢琴对了五六遍r
A弦，拉几个和弦之后就神经质地用干布将从琴弓上飘落到琴身上的松香擦拭掉，然后立即掏出长方形的小盒子，用力地将琴弓上有些泛黄的马尾在上面来回摩擦。r
女孩子也侧过脸不自然地一笑，指着余周周大提琴下面的支架，轻声问：r
“你不怕一会儿考试的时候，你的音阶还没演奏完，支棍儿就突然松动了，一下子缩回去了，然后……”r
余周周也脸色一变：“你就不能想点好事儿？”r
女孩子哭丧着脸：“我倒是想，可是想不出来好事儿啊。”r
“难道你是第一次考级？”余周周一边说着，一边还是俯下身把自己的提琴支棍狠狠地拧了好几下，确认拧紧了才抬起头——紧张果然是会传染的。r
“我才不是呢，你见过谁第一次就考十级？我，我就是……”女孩子咽了一口唾沫，“我今年准备考r
S市的音乐学院附中，今天里面的三个考官中间有一个就是 S中负责今年招生的老师。我其实已经跟他拜过师了，不过我妈一直在跟我说，那都是拿钱堆出来的基础，她还是希望我能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来考试之前已经唠叨一路了，让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发挥。我能不紧张吗？！ ”r
余周周忽然来了兴趣：“你说……拜师？为什么？你没有老师吗？”r
女孩子看样子比余周周大了一两岁，她站起身，有些故作成熟地翻了个白眼，点了一下余周周的脑门：“一看你就什么都不懂。你以为考附中只需要拉琴水平高就可以了？笨。你得疏通好多关系。当初我妈一边帮我跑关系一边骂我不争气，我烦都烦死了。”r
余周周坐直了身子，笑得很谄媚，装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问：“姐姐，你说的关系是什么意思啊？”r
“就是负责招生的人啊，好多好多，而且你必须在考试前和附中的老师取得联系，里面没人，那根本不行。”r
女孩子说得眉飞色舞，语气稚嫩，然而神态已经有些成人的模样了。r
余周周弯下腰，捧着脸，笑得眯眯眼：“那如果你的确水平很高呢？还需要这样吗？”r
女孩子再次狠狠地敲了一下余周周的头：“说你笨你立刻就犯傻。你以为我是为了考上才找关系？我不是为了考上，我是为了不被其他有关系的人挤下去！我妈说了，这叫自卫！”r
前方不远处的白色木门开了，上一个考核完毕的孩子拎着小提琴走出来。r
女孩子停顿了一下，复又安分地坐下，拿起松香继续虐待着她的琴弓。r
白木门旁边的暗色铁门也开了，一个考核完毕的男孩抱着大提琴走出来。r
余周周也不再笑，俯下身狠狠地拧着支棍。r
“对了，你说的这种……自卫，”余周周低头小声问了最关键的问题，“要花多少钱？”r
女孩子大大咧咧地笑了：“你说送礼啊？”r
余周周压低头，轻轻地笑了：“嗯。”r
“切，我们都不送礼了。我们直接去上课，到招生老师那里去上课，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三百元钱，我前期光‘上课’就花三万多了。”r
“这只是前期？”r
“要花钱的不仅仅是在这上面。以后我要是真的去了 S市，我妈还得跟我一起去，那时候花销就更大啦。”r
“那你为什么要……为什么要考附中呢？你很喜欢小提琴吗？”r
女孩子脸上终于不再有那种年龄带来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了。r
她并没有急着回答余周周的问题，只是放下手里的琴弓和松香，捧着脸呆望着窗外。r
“我当然……早就知道我不是莫扎特。”r
她轻轻地说，恍然一笑。r
7.左边r
余周周低头的时候，发现左脚的白色雪靴上印着一个大脚印。r
应该是在车上的时候被那个抱小孩的阿姨踩到的。她叹了口气，朝师大门口的人山人海走过去。r
又是这样的十一月，铅灰色的天空又开始一年一度的压抑。余周周低头看看表，才七点二十五，她以为自己会到得很早，然而在上班高峰的公交车里面挤了四十多分钟后，竟然看到了更多比她到得还早的人。r
全市“新苗杯”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据说，获得一等奖的孩子很有可能被各个重点初中争抢。余周周在学校的奥数班里面挣扎了半年多，仍然学得稀里糊涂。她勉力支撑着自己，记笔记，揣摩，做那本教材上面的例题习题。奈何习题答案都只有结果，没有计算过程和思路，她弄不懂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无法弄懂。余玲玲正在学校的高三集中营寄宿，余婷婷不学奥数，余乔忙着围捕母老虎，她孤立无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