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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美好之四回不去的名字叫童年 (2)


“你敢推我,我去告诉我妈妈,让她训你!”小男孩一脚狠狠地踩在余周周的白色帆布鞋上。r

余周周压下心头的怒火,反倒笑出了一脸灿烂,她指了指站在后门附近跟值周生说话的副校长,轻声说:“踢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踢他。”r

小男孩一仰脖,鼻孔朝天地跑了出去,从背后一伸脚就踹在了副校长的腿弯处,副校长一个不留神直接跪倒下来。r

教室外一片惊叫,余周周背着手,扫帚在手中一翘一翘的,像是小麻雀的尾巴。她微笑地看着班主任忙不迭地跟校长道歉,反手就狠狠地抽了儿子后脑勺一巴掌,小男孩哇哇哭起来,外面霎时乱作一锅粥。r

她扬起脸去看窗外郁郁葱葱的一片绿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初夏就这样覆盖了北方的小城。余周周因为教室外的哭闹喧嚣而得来的小小快乐,夹杂在她纷乱酸涩的心事中艰难地生长,那种阴暗的报复就像攀缘的爬山虎,一不留神,长满心房。r

然而她还是去了,周三的晚上,低着头,潜进了学校的奥数补课班。r

五、六年级擅长数学的老师轮番授课,余周周低头缩在角落,忙着记笔记。r

她也只能记笔记。因为根本听不懂。r

余周周后来干脆放弃了——老师刚刚在黑板上开了个头,写了不到两行字,底下就有同学喊出了答案,附带一句:“这道题都做过不知道几百遍了,太老的类型题了。真无聊。”r

是啊,既然人生对你来说毫不新鲜,你就去死吧。余周周一边转着笔一边腹诽——他们的频繁打断导致老师出的题越来越难,而且每次都是在她还没有抄完题的情况下,答案就冒了出来。老师立即带着一种“孺子可教”的欣喜表情停止抄题,站在原地把玩粉笔头,听着下面的天才少年们踊跃地给出同一道题的各种解法和各种思路。r

半小时过去了,余周周的本子上面写满了各种奥数题的前半部分。r

她猜得中开头,猜不中结局。r

“老师,咱讲点儿有意思的吧,难一点儿的,或者新一点儿的类型题,这些在农大顾老师的班里都讲过好几百遍了。”r

余周周竖起耳朵,说话的人是林杨。r

那个顾老师的奥数班,以前单洁洁曾经对余周周提起过,能容纳三百多人的大教室,完全按照每个月的考试成绩排座位。尽管如此,托人找关系求爷爷告奶奶地想要把孩子送进去的人,还是多得数不过来。r

老师有点儿尴尬地笑笑:“这些题你们几个都会了,不代表别的同学也会啊。老师不能只教你们,也得照顾大多数同学啊。”r

林杨的声音带着笑:“不是吧,就这么简单的题,谁不会做啊?”r

谁不会做谁是白痴。余周周听懂了其中的意味,低下头,随手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旁边写上“林杨”二字,然后狠狠地用自动铅笔在他脑袋上扎了两下。r

“你不信?好,咱们就看看。”老师这句话让余周周心里一凉,她还来不及收起自动铅笔,就看见老师低头盯着手里的名单,带着惊喜的声音说:“哟,鼎鼎大名的余周周也来上课了?来来,上黑板做题!”r

余周周觉得时间都停止了,她站起身的时候,椅子腿儿和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悠长刺耳,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r

在众目睽睽下走上讲台,余周周记不清自己曾经多少次站在舞台上,面对几千名观众她也不曾紧张过。然而此刻教室里面虽然只有几十个人,她却觉得他们的眼睛亮得吓人,那种动物园看猴子的表情让她第一次想要逃开。r

老师自顾自地在黑板上写了两道题——余周周终于看到了两道完完整整的原题,不再是半截夭折,可是此刻她宁肯坐在角落里面,看到所有题都被腰斩才好。r

第一题:鸡兔同笼,共有头 100个,足 316只,那么鸡有多少只,兔有多少只?r

余周周茫然,直接查不就得了吗,这样算不是纯属有病吗?r

第二题:游泳池有甲、乙、丙三个注水管。如果单开甲管需要 20小时注满水池;甲、乙两管合开需要 8小时注满水池;乙、丙两管合开需要 6小时注满水池。那么,单开丙管需要多少小时注满水池?r

余周周骇然,这绝对是有病,浪费水资源是可耻的。r

她盯着黑板两分钟,在那份难挨的静默中,她突然懂得了什么叫作认命。r

就是詹燕飞苦笑着说“如果天生就笨,我也没办法”的那种认命。r

余周周摇头:“对不起,我不会。”r

老师摆出一副“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而下面的同学则笑开了——许迪笑得尤其大声,夸张得前仰后合,有种“打土豪,分田地,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感。r

余周周却笑了,她歪头看向林杨的方向,对方正满脸通红地看着她,眼神满是惊慌,似乎在拼命地告诉她,自己不是故意的。r

余周周低头微笑,笑着笑着忽然有点儿想哭。r

于老师说的那些,也许不是危言耸听。她早就知道那个时代过去了,也早就知道,未知的前途在等着她。而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才看到,周围人早就做好了起跑的姿势,只有她还傻站在这里,说“对不起,我不会”。r

林杨,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r

就像我也不是故意这么笨的。r

3.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变的r

下课的时候,教室里面乱糟糟的,余周周低头收拾桌子上面的铅笔盒和笔记本,并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林杨正急三火四地越过千山万水,往教室右后方她所站的位置拼命地挤过来。r

“周,周周!”林杨的红领巾都已经歪到了侧面,看起来有些滑稽。r

余周周抬起头,朝他笑了笑:“什么事?”r

看到余周周的笑容,林杨猛地刹车停在了原地。r

又是这种笑容。r

曾经有一次,他告诉过余周周,如果你难过或者生气,最好把它表现在脸上。r

“我上次和爸爸妈妈去一位老中医家里做客,他说,喜怒形于色——那个,是这么说吧,我没说错吧?”林杨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余周周。r

“是,喜怒形于色。”余周周点头。r

“对。”得到肯定的林杨笑起来继续说,“他说喜怒形于色对身体是有好处的,你不能总压……压抑……对,压抑着情绪,对身体不好,嗯……不能有效排毒。”老中医提到的很多词语林杨完全无法理解,所以只能断章取义挑重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r

余周周闻言,脸上又浮现出一种林杨完全看不懂的笑容。她眯着眼睛打量着林杨,怀里抱着七班的纪律卫生评分记录,淡淡地说:“喜怒形于色是需要资本的。”r

林杨愣愣地看着余周周转身离开的背影,她的马尾辫总是骄傲地微微摆动着,就像当她说出这些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话的时候,那种不知名的、居高临下的疏离。r

“周周,你变了。”r

在嘈杂的教室中,林杨带着满肚子的解释和歉意,最终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像余周周常常说的那种话一样。余周周闻声不再笑,自顾自地低头收拾书包。r

有什么是不变的呢?近五年的分离,学校周边的小摊位都被市容市政大队收进了简易棚子里面,那家食品商店三易其主最终开成了家具城,甚至连省政府幼儿园都搬了家,原址动迁,准备建成一个市民休闲广场……r

原来的那条回家的路,早就已经回不到家了。r

有什么是不变的呢,林杨?喜怒形于色和拒不改变、从不妥协,这都是需要资本的啊。r

余周周背起小书包,朝林杨摆摆手,从后门走了出去。r

不出意外地听到凌翔茜的声音:“林杨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和蒋川还想问你呢,下次你还来吗?这个班真没劲,讲的题都这么简单,不过也难怪,你看还有人一点儿都不会做啊……”r

“你烦不烦?”林杨转身吼了凌翔茜一句,急急忙忙穿过人群朝余周周离开的门口冲了过去。r

凌翔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边的蒋川万年不变地吸了吸鼻子,突然笑起来。r

“谁也别说谁,你们一个比一个笨。”r

余周周躲开人流密集的主楼梯,绕了个道从侧楼梯下楼。隐约听见背后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她猜到是林杨,可是试了几次,嘴角都扯不上去。刚刚林杨喊她的时候自己做出的那个笑容,其实已经是极限了。r

其实余周周是觉得很难堪的,所以此刻一点儿都不想见到林杨。站在讲台前众目睽睽下做不出来数学题的窘迫,就好像把“笨”这个字刻在了脑门上。r

她从来没有怪过林杨,因为林杨说得没错。r

余周周抬头望向窗外泛红的天空,已经七点多了,虽然现在接近夏天,太阳落得越来越晚,可今天是阴天,所以外面已经很昏暗了。r

她第一次觉得有种异样的沉重,第一次开始思考一种名为“未来”的东西。r

她何尝不记得小时候听到的、大舅教训余乔哥哥的话?r

“你上不了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大学,上不了大学你就等着出去扫大街吧!就你这德行,连扫街都扫不干净,等着喝西北风吧!”r

西北风会比东南风好喝吗?余周周想逗自己笑笑,结果发现这个笑话非常无聊。r

那是一种令指尖颤抖的、对未来的恐慌。r

余周周甚至开始毫无理智地埋怨自己,想当初,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知道奥数的重要性,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开始认真学习数学,为什么……r

往事不可追。余周周懊悔而无助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盯着邈远的暗红色天空发呆。r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林杨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行不行?”r

回头,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r

“你妈嫁不出去了吧?是不是?”r

“什么?”余周周大脑一片空白。r

“我妈跟我说在学校里面装作不认识你,因为对我爸影响不好。不过那天我听我妈说了,人家都不敢娶你妈,你妈跟人家谈了半天,还是吹了,嫁不出去了!”r

余周周手脚冰凉,她紧紧攥住书包带,咬着嘴唇一言不发。r

她记得,几年前妈妈曾经带她见过一个叔叔,三个人一起吃过饭。虽然她那时候还很懵懂,但是也隐约猜到叔叔在追求妈妈。周周一直觉得自己的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比动画片上所有的妈妈都美丽得多。这样仙女一样的妈妈,应该被一个好人娶回家。r

那个叔叔待她们很好。r

可是最近,的确很少出现了。r

余周周从来没有问起过。每当妈妈问到她喜不喜欢那个叔叔时,余周周都会用力点头——她记得听到过别的大人聊天,说起家长再婚,孩子往往持阻止的态度。余周周生怕自己成为那个阻碍,总是利用一切机会来宽慰妈妈,告诉她,自己不介意。r

“你是谁?”她仰头问。r

“周沈然!”林杨气喘吁吁的声音出现在楼梯口,他粗鲁地揪住周沈然的领r

子——这个动作让余周周蓦然想起,那次共青团大会,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打了她的屁股一下然后快速跑走,结果被林杨抓住领子的,就是这个瘦小黝黑的男孩。r

“你凭什么又拽我?我干什么了我?”周沈然的嗓音尖利,不知道是不是变声期提前到来,好像一只小鸭子在呼救。r

“你放学不回家在这儿晃悠什么?又欺负女同学是不是?给我赶紧走!”r

“林杨你放开我,你要是再不松手,我就去告诉我妈。你妈都跟我妈保证过了,上次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你妈都跟我妈道歉了,你还敢拽我,你是不是想挨揍?! ”r

“什么你妈我妈的,你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我告诉我妈去’,你他妈要不要脸?!”r

余周周听到林杨第一次爆粗口,刚才因为被那句话震住的神经终于慢慢复活。他们的对话让余周周不再茫然。r

这个周沈然,就是那个人的儿子吧。r

他们竟然在同一所学校待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害怕“影响不好”,恐怕她的世界早就被这个男孩和他背后的人搞得天翻地覆了。r

余周周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白色的校服上衣,她靠在窗台上,木然地看着林杨和周沈然对吼。r

“林杨你管什么闲事?哈,我知道了,你喜欢余周周,是吧?”周沈然嬉皮笑脸地晃着脑袋,“你喜欢余周周,余周周是个野种!”r

同样的称呼,从上一代人传到下一代人,鄙视与恶毒远比遗产更容易继承。r

话音未落,林杨的拳头已经招呼上去。r

“她要是野种,你他妈根本就是多余的!”r

林杨人生中仅有的两句脏话都贡献给了周沈然。他们打作一团,从楼梯上方一路滚到余周周脚边。r

余周周只是沉默地站在楼梯间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她冷冷地盯着地砖,眼睛里一丝泪光都没有。r

林杨,打死他吧。r

余周周坐在座位上,微微脸红,看着林杨在他妈妈的训斥下向周沈然道歉。鼻青脸肿的周沈然想说什么,可是嘴张不开,只有小眼睛还在喷射着怒火。r

值班的美术老师在一旁打圆场,场面热热闹闹的,只有她自己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他们。r

余周周觉得心里非常难受,也很慌张。刚刚那种愤怒和委屈交织的情绪让她无法控制地想要在林杨揍周沈然的时候大喊“加油”,可她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并没有阻止。此刻终于平静下来了,抬头看着冷冰冰的白色灯光,还有灯光下显得不那么真实的林杨与周沈然,她终于清醒过来。r

惹祸了。r

余周周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愧疚的神情望着低着头一脸倔强的林杨。r

林杨妈妈发了很大的火,在训斥林杨的时候,目光时不时地像刀子一样射向余周周。余周周低下头,盯着自己雪青色小皮鞋的带子,发现左脚的鞋带上出现了一条裂纹,并不明显。她紧盯着那条浅色裂纹,太过紧张和专注,一直看到后脑勺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