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看起来小小的鸡蛋，蛋清居然那么多，她一张小脸蛋都抹遍了，中指和无名指上还有不少。余周周盯着自己的手愣了几秒钟，果断地伸出手——抹到了奔奔的脸上。r
“你干吗？！r
“借地方用用。”她好像天生缺德。奔奔脸红了。门口的橙色灯泡下飞蛾萦绕，灯光昏暗得连他的脸都照不清，余周周自然看不到他羞红却又不情愿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格外亮。r
像是傍晚时西方那颗孤零零的星星。r
“你来找我做什么？”余周周抹干净了手，拉着他走到自己家窗台外，心想这样不光能跟他说话，还能注意到屋子里的响动，顺便看家。r
余周周从小就坚信她很聪明——她是圣女雅典娜嘛。r
“你爸又喝多了……”余周周的询问仿佛拧开了奔奔眼睛里的水龙头，他哭起来都不需要酝酿，然而因为蛋清在脸上风干之后紧绷绷的，他咧不开嘴巴，只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眼泪，说出来的半截话也带着浓浓的哭腔。r
唉，没出息。余周周在心里说着，又觉得很焦急，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眼前这个漂亮小孩儿不再哭下去。r
奔奔和父亲也是到城郊租便宜房子的动迁户。余周周并不知道奔奔究竟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唤他的小名，连他父亲也总说他的大名很拗口，又难写，还不如直接把小名奔奔改成大名算了——余周周听说的时候还很诧异，如果觉得名字拗口，为什么当初不给他起一个简单点儿的名字呢？r
后来，她无意间听到那些邻居的闲言碎语，以及从大人延展开去的、孩子们之间有样学样的闲言碎语——奔奔并不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奔奔的养父母不孕，养父对他亲生父母有救命之恩，于是他亲生父母就把他这个小儿子过继给了他们。r
于是邻居们又说：“你看，一定是有背景的人家，敢大大方方地生好几个孩子。”他们都这样说，说奔奔亲生父母家里很有钱，并不住在省城，而是在东边那个发展得很快的港口城市。奔奔的养父喝醉的时候就会打他。安静的夜里，许多许多人家都没有睡，可是他们都只是听着奔奔的哭号，没有人去劝。r
奔奔的养父打得红了眼，总是会破口大骂，含含糊糊，声音却很大。r
他说奔奔是丧门星，说奔奔的亲生父母恩将仇报，他为了他们断了两根指头，他们却送来一个丧门星克死了他老婆，今年又让他丢了工作，连动迁拆房子算面积的时候都被拆迁办给糊弄了……r
“你哭，你接着哭啊，你他妈有种去找你爹娘啊，他们不是有钱吗？！r
很多次，余周周坐在床上盯着远处小平房昏暗的灯光，怎么也睡不着。她耳边是奔奔的哭喊声、男人的叫骂声，还有躺在身边的妈妈无奈的叹息声。r
她从来没有求过妈妈去拉架。尽管她还很小，可是她朦朦胧胧地知道，妈妈和她也是孤儿寡母的身份——甚至说得难听点儿，她根本是个私生子。当年外公外婆好不容易才托人找关系给她上了户口，否则直到今天她也是个黑户，要还是那样，她明年连小学都没办法上。r
邻居的闲言碎语其实是让孩子成长的最温和妥善的办法。无论余周周听到什么，她都不会像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瞬间脸色苍白，把手里端着的碗或者花瓶或者汽水瓶等东西失手摔在地上，然后转身哭着跑开……她不会，她只是捏着捡来的冰棍棍儿在土地上一道道地画画玩，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将他们所说的话悉数记住，慢慢咀嚼。r
即使有许多话她都听不懂，但是没关系，只需要先记住就好，记住了之后，她就可以等待。r
等待长大。r
因为妈妈总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r
所以她什么都不问。孩子简单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很多问题如果问出口，会带来很深的伤害。r
夏日夜晚清凉的风撩动着余周周额前的刘海儿，奔奔一直抽抽搭搭地跟她讲述父亲有多可怕，他有多恐惧，多么不敢回家……余周周轻轻挠着左胳膊上刚刚被毒蚊子叮的巨大肿块，开口说：“陪我玩吧。”r
奔奔的哭声戛然而止。r
“什么？”r
“陪我玩吧，别哭了。”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一个男孩子，哭起来没完没了的……”r
曾经有些很八婆的邻居很粗俗也很传神地说过，对奔奔来说，余周周放个屁都是圣旨。r
于是纯良的奔奔听了余周周的话，开始真心地为自己的哭泣而自责难堪。r
“我们玩什么？天都黑了。我看到月月他们在围墙那边摸黑玩‘红灯绿灯小白灯’，我们……”r
“就我们两个，不去找他们。”r
“哦？”r
“我们来玩‘圣斗士星矢’。”余周周下定决心，轻声说。r
那时候，奔奔并不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戏剧表演是余周周珍贵私密的个人世界，她邀请他加入，这实际上是无比大的让步。r
很多年后，他仍然不知道。r
余周周窘迫地跟他形容了游戏的基本规则，奔奔一拍脑袋，好像茅塞顿开，说：“那么你是雅典娜？”r
他笑逐颜开，余周周摇摇头：“不，我是星矢，你是雅典娜。”r
“我是男的！”r
“这跟男女没关系。”余周周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朝他摇摇头。r
雅典娜和星矢从来都不只是男女之分那么简单。r
那是一种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她是星矢，于是她是保护者。r
雅典娜是奔奔，也是妈妈，是病弱的外婆，是很多很多。星矢需要一个人去扛，所以他不爆发小宇宙，他可能会暂时倒下，但是永远不死。r
当然，余周周自然并没有想清楚这些。那时候，她心里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英雄主义情结，义薄云天，连她本人都无法看清。r
于是那个夏天的夜晚，孩子们的嬉闹声和大人们打牌的呼喝声都显得很遥远。奔奔懵懵懂懂地被带入了余周周的世界，看着她的一双眼睛像宝石一般闪烁，听着她激昂地说：“殿下，你快走，这里有我！”r
自始至终，奔奔版的雅典娜只知道沉默，任余周周捏着冰棍棍儿和周围的杂草搏斗得鸡飞狗跳，天马流星拳四处飞射。他很想问问她，那个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大魔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被打倒。r
战斗太漫长，他都已经犯困了。r
奔奔不知道，命运这个东西，不是天马流星拳能够解决得了的。r
3.小飞虫r
余周周常说，奔奔这个名字很好。r
那时候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动画片，里面的主角是一辆长得像碰碰车的黄色小汽车，扁扁的，仿佛是气球吹起来的一般可爱。那辆小汽车也叫奔奔。小汽车和一个男孩子做伴，一同走过了世界上很多很多地方，目的是找妈妈。r
余周周不知道有多糊涂的母亲才能把自己的孩子弄丢，所以她很同情奔奔。那几乎是第一次，她觉得动画片真能胡扯。r
她看看正在给自己钉扣子的妈妈，心想，你看，妈妈会永远在身边的。这样想着，她就很庆幸地拍拍胸口，仿佛劫后余生般珍惜起自己的幸福来。r
可是后来她真的认识了一个奔奔，一个被自己的妈妈给故意弄丢了的男孩子。r
那部动画片有了大团圆结局的时候，她高兴地跑去告诉奔奔：“你也会找到妈妈的，一定。”r
小时候余周周总是认为，动画片里面悲惨的事情都是胡扯的，比如奔奔被妈妈弄丢；而美好的事情一定都是真的——比如奔奔最终找到了妈妈，在一片花海中笑得灿烂。r
长大了，她才知道，这种认知，颠倒过来才是对的。r
那些悲伤失望的家伙，总是编造出很多美好的事情来骗人。r
奔奔总是很灰心。他认为，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摆脱他的酒鬼爸爸了。r
余周周笑他，问他怎么会知道一辈子那么长的事情。r
一辈子很长吗？奔奔脸上浮现出一个跟他年龄一点儿都不相符的、非常沧桑的苦笑。那一瞬间余周周愣住了，说不出为什么，她喜欢他的那个笑容，好像很有担当、很像大人，然而仔细想想，她又觉得，奔奔还是哭比较好——像个小孩子一样哭。r
“一辈子没那么长吧。我被他推了一把，大腿磕在桌子角上，第二天一看都发紫了，过几天就变成黑色，再过几天又是紫红，最后一点点变成浅黄色，然后就没了。”r
余周周不解：“什么意思？”r
“就是说，我这样数着淤青一点点消失的日子，上一批还没数完，下一批又挂到身上了。我就靠着这个数日子，发现日子过得挺快的。一辈子很长吗？”r
余周周后来几乎忘记了奔奔的长相，但是她永远记得，有一个男孩子告诉她，时间的流逝并不仅仅是靠日历、台历、挂历来计算。r
时间也能够以一块伤疤痊愈的周期为单位来标记。r
余周周看着奔奔，有些忧伤地想——如果她那时候明白自己的情绪叫作忧伤的话——动画片多美好，汽车奔奔想要找妈妈，立刻就可以动身，环游世界，有朋友，不愁吃喝，不愁没有汽油，不愁路途遥远，不用坐火车（因为它自己就是一辆车啊）……r
以前听到大舅家的乔哥哥说过什么“生活是一张迷离的网”，余周周听不大懂，只是这一刻，抬头看到房檐角落那张薄薄的蜘蛛网，她想，生活是蜘蛛网，那么他们是什么？是被粘在网上动弹不得，只能等待被吃掉的小虫子吗？r
“我爸爸妈妈也总吵架，吵得特别凶，还互相扔东西，墨水瓶都往我脑袋上砸。嗯。”r
余周周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么一段话。其实她只见过她爸爸两三次，其中只有一次是爸爸妈妈同时出现的，而这一次就是吵架。两个人打得好像要拆房子，她不知道原来文静温柔的妈妈也可以有那么大的力气。她小时候看电视学会了两个词，一个叫做歇斯底里，一个叫做丧心病狂，她觉得可以把这两个词分别送给那一天的妈妈和爸爸。r
余周周自然没有被墨水瓶砸到，否则她也活不到现在。但是她认真地，甚至有些骄傲地大声说出来，只是想要安慰奔奔。r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并不是告诉对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是苦着脸说：r
“哭个屁，你看，我比你还惨。”r
于是被成功治愈的奔奔很诚恳地说：“周周，我不要妈妈，我要你。”r
两个纯洁美好的六岁小孩子自然听不出这句话有多么别扭。r
余周周继续义薄云天地拍着他的肩膀，信誓旦旦：“我永远在你身边。”r
这句话也是从动画片里学来的。他们都被自己和对方感动了，友情正盛，气氛好得不像话。r
我永远不离开你，这是多么美好而忧伤的谎言。r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她这一辈子最初的谎言，就是拜动画片所赐。她相信了很多错误的东西，还深信不疑。r
大杂院的生活，就这样一日日地安然度过。余周周仍然每天规规矩矩待在家里，每天晚上六点到七点是雷打不动的动画片时间，周末去外婆家，偶尔也会在妈妈在家的晚上出门去跟小朋友们一起疯玩。r
剩下的时间，她活在自己脑内的小剧场里。有时候幻想到头痛，素材告罄，就赶紧看几篇故事积累新的灵感——她家里只有三套书：《安徒生全集》《格林童话》《伊索寓言》。文字完整版，没有插图。余周周认识很多字，都是看电视的时候跟着下面的字幕顺下来的，基本上只是混个眼熟。她看故事书的时候连蒙带猜，囫囵吞枣，倒也看得十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