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孩子配备手机以方便联络，同时却担心孩子有了手机之后会不好好学习，所以永远选择非常不方便的小灵通。发短信有字数限制，存储容量又小，除了打电话便宜，真的找不出什么优点来。r
即使这样，也挡不住年轻的信封图标。r
单洁洁的收件箱最多只能存储不到两百条短信。她每天都和许迪来往许多的短信，大多是垃圾，也就只有一两条值得保存。就这一条一条的积累，也将她的手机容量撑爆，于是再咬着牙删除，不停地优胜劣汰。r
但好歹那两百条里面还有些许迪的打油诗，耍无赖，总之找一找一定有亮点。r
比如“我觉得七班班花龅牙哪有你好看啊。明天语文卷子诗词填空能不能借我抄一下？”r
然而上大学之后，单洁洁的手机鸟枪换炮，容量大增。r
却再也选不出什么短信值得珍藏。r
“帮忙带早饭，三个菜包两个肉包，不要二食堂的。”r
“今天邓论肯定签到，帮忙留神，我们宿舍全体，除了老三他老婆帮他签到，你别签重了。”r
“我衣服干了没？没有换洗的了。”r
又或者是：r
“中国美术史课这周留什么作业了？帮我也弄一份。”r
“信息系统概述课的思考题是啥来着？答案帮我弄一份。”r
“大学物理课你有同学在修吗？实验报告弄一份。”r
不是“帮我也弄一份行吗？”，而是直接吩咐。所以连第一个问题也纯属多余。r
临别的晚上，单洁洁一杯一杯地灌百利甜，头重脚轻的时候，还记得笑嘻嘻地把手机给余周周看。r
“你存的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余周周一把将手机打回去。r
单洁洁再接再厉，从草稿箱里面翻出一条存了不知道多久的短信，没羞没臊地展示给余周周看。r
——你喜欢我吗，许迪？r
“够干脆吧？”她傻呵呵地笑个没完。r
“发出去才叫干脆。”r
余周周一点儿没废话，抢过来就按了发送。r
凌晨两点半。r
——你喜欢我吗，许迪？r
你喜欢我吗？r
单洁洁将两张饭卡揣进钱包，一低头冲进了门外无懈可击的阳光之下，一路狂奔。r
女生喜欢上一个人实在没什么道理。也许因为被抓包的时候他离她太近而心慌，也许因为他突然长得不像小时候，也许因为他说他会去师大附中然后问她是不是也在师大附中，即使她知道这两件事情并没有关系……r
单洁洁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她永远找不出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就像当年众人一个玩笑对方一个笑容，她记住张硕天肉滚滚的大腿和白袜子；就像当年少年受伤又自负地说：“你以后会知道的，小人得志。”r
张硕天很糟糕，可许迪却不够糟糕。r
许迪高一进入单洁洁的班级，议价生的身份，摸底考全班第二。单洁洁从第一天开始就是许迪的同桌，这个状况让她喜忧参半，忧的是许迪在十七中门口的那个锐利的眼神，喜的……喜的又是什么？r
摸底考的时候许迪连翻卷子都是恶狠狠的，誓要用白纸翻页的声音羞辱半天也没做完这套变态试题的同桌单洁洁。r
成绩出来之后，单洁洁全班第二十九。不知道是不是秋老虎的威力，她看着成绩，太阳穴一跳一跳，只能不停地揉，越揉越痛。而另一边，课代表下发的每一科卷子许迪都不收起来，故意在桌面上扔得乱七八糟，把单洁洁气得咬牙。r
“我早就说过以后你就会知道的。一次考试抖起来了而已，高兴得太早了点儿，还有三年呢，祝你开心。”r
单洁洁当场炸毛。r
“我到底怎么你了，你就一定认为我嘲笑你？”r
“你难道没有？”r
单洁洁眨眨眼。r
“有。”r
许迪明显是在肚子里准备了一车的话来应对单洁洁的抵赖狡辩，听到这句话，反而呆了。r
“所以对不起。你的确很厉害。”r
单洁洁低头道歉，干干脆脆，大大方方。r
许迪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收起了一桌子卷子，抱起篮球出门，一整节课都没回来。r
单洁洁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桌子上多了一瓶风油精。她看了看四周，然后涂在了太阳穴上。r
满教室都是这股薄荷的味道，吸进肺里凉丝丝。r
许迪回来，一把将风油精拿回塞进书包里，两个人再没说什么。r
单洁洁不停回忆，这么多年里，许迪究竟有没有再做些别的什么事情？别的什么更加值得回忆的、温暖感人的事情？r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r
可就是这小小的骄傲和别扭，就是这一瓶小小的求和的风油精，就让单洁洁心里的许迪，再怎样都没法算得上糟糕。r
即使后来他对人对事又变成了单洁洁记忆中那样小人得志。r
即使后来他交了女朋友，同居，因为信任危机而分手，却还是会把银行卡密码和网银密码都告诉单洁洁，让她帮他转账取钱。r
“就这么点儿事？”余周周抱着百加得的酒瓶，一仰脖灌下去半瓶。r
“也不是，也不仅仅就是这么点儿破事。他借我卷子抄，下大雨时候他送过我回家，有时候也会突然说些像‘我会去师大附中，是因为你也考上师大附中’之类的话。”r
“你喝高了，”余周周打断她，“人家当年没说‘因为’这两个字。是你自己瞎联想出来的。”r
后面的所有，也是你瞎联想出来的。r
即使喝多了，单洁洁也猜得到余周周省略的这句话是什么。r
单洁洁的生活中缺少什么？r
她至今也没办法理解余周周她们那样的小心翼翼，也无法对自己堂哥陈桉的负重前行有一丝一毫的理解。单洁洁的生活就是光明磊落的，她的爸爸妈妈给她完全的爱和信任。她讲义气，即使有时候会得罪人，但是大部分人还都是是非分明的，所以她一直有朋友。她成绩不算拔尖儿，但也在中上，家里有钱，前途绝对不愁；她长得也端正大气，感情上也绝对不愁。r
相比各有苦处的同龄人，单洁洁没什么好担心的。r
只要她看得开。r
只要她不悬梁刺股只为跟许迪一起考进这所大学，只要她不一根筋地非要和他考进同一所国企留京。r
只要她将视线稍稍挪开一点点，看看别的地方、别的人。r
“你说，我是因为什么呢？我为什么搞不懂他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对我，真的只是习惯而已吗？我小学时候喜欢张硕天，你是知道的，我承认那是因为我不懂喜欢。那现在呢，现在我又不懂什么呢？”r
“你不懂甘心。”余周周指指手机。r
“许迪就是个普通男生，你是个好女生，他依赖你，相信你的人品，从没想过让你做他女朋友。”r
“我知道你从小学就讨厌他。”单洁洁笑。r
余周周再怎么说，单洁洁依旧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无法纾解。r
“我知道，我知道你讨厌他。我也知道，他可能不喜欢我，可是，这些年过去，他对我，没有感情吗？”r
余周周愣了很长时间。r
“洁洁，我们谁又懂感情呢？”她说。r
女生宿舍楼下的洗衣房这两天再也没有十几台洗衣机一齐轰隆隆运转的声音，单洁洁跑了一身汗，在门口喘了一会儿粗气才敲敲门进去。吧台后面的小姑娘恍若未闻，只顾埋头在言情小说里，眼圈都红了。r
“打扰了，我要把后面的这十几张洗衣票都退掉。”r
“哦，是你啊！”洗衣房的小姑娘放下书，笑得甜甜的。她比单洁洁小三岁，上完初中就到外面来打工闯荡，做派看起来比单洁洁还大了不少。r
“我这几个月很少看见你男朋友嘛！”小姑娘一边数洗衣票一边八卦，单洁洁已经习惯了。r
许迪和两个哥们儿一起搬到校外合租，可是抠门儿房东不肯给他们装洗衣机，所以许迪的衣服还是需要拿回到学校宿舍楼下的这些洗衣房清洗，洗完之后还要记得拿，拿回来之后还要不怕麻烦地交给许迪——这种事情做一次两次还可以，次数多了，许迪原来的宿舍同学都有些烦，发生过好几次衣服扔在洗衣房的桶里没人去领导致衬衫都发臭了的情况。r
后来这项工作自然是单洁洁接收了。在女生宿舍晾干叠好，再交给他。r
许迪会把内裤和臭袜子放在一起交给洗衣房，洗衣房小妹妹哪管那么多，统统扔进洗衣机里搅。单洁洁发现之后，都会挑出来，自己单独给他洗了。r
这件事情只有余周周看到过。单洁洁总是挑下午两三点水房没人的时候才敢偷偷摸摸地去洗男生内裤，四年的时间，终归还是被余周周撞到了。r
你到底图什么？r
余周周没像单洁洁担心的那样痛骂她，她只是默默地看了水盆好一会儿，摇摇头说：“单洁洁，你到底图什么啊？”r
之后余周周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情。r
单洁洁知道，这种行为其实已经足够让她自己把自己抽翻一百次了。r
这叫什么事儿啊？！r
可就是这么个事儿。r
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余周周曾经送给她一幅歪歪扭扭的毛笔字。r
四个大字，“生而御姐”。r
单洁洁在别人眼里，的确永远是一副正义感爆棚、脾气也爆棚的大姐范儿。r
她很开心，却还是不知足地大声抱怨，明明应该写“生而女王”嘛！余周周却当着她的面儿，在腰部悄悄地比画出了一条男士内裤的样子。r
单洁洁说不清楚那一瞬间呆滞她的究竟是尴尬还是想哭。r
“你怎么了？我问你男朋友呢？”小姑娘聒噪的大嗓门儿惊醒了单洁洁，她不好意思地笑笑。r
“他搬家了，家里有洗衣机了。他不是我男朋友，说了多少次了。”r
小姑娘摆出一脸“得了吧”的表情。r
单洁洁笑：“我说真的，其实我真的特别想跟你承认呢，可是，真的不是。”r
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r
这些无论如何都羞于承认的独白，总是轻而易举地在陌生人面前脱口而出。r
似乎对话中陌生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r
心中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的“许多年”，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这样一句话。r
这么多年。r
我希望他是我男朋友，可他不是。r
他们都曾经觉得他是，可他不是。r
他们都已经相信他果然不是，我却还希望他是。r
单洁洁回到宿舍，将所有剩下的东西都打包进行李箱，然后坐在只剩下木板的床上，静静地看着太阳西斜。r
许迪忙着参加和组织各种散伙饭，反正他并不住在学校里，没有单洁洁她们限时搬离宿舍的紧迫感，所以完全有条件将毕业变成一场不诉离伤的流水宴。r
单洁洁把所有昨晚剩下的酒都起开。酒并不好喝，然而醉的感觉很好。r
她和余周周两个人都没怎么喝过酒，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尝试喝醉——余周周是否醉了，单洁洁并不清楚，但是她知道自己醉了。否则也不会任由她将草稿箱的那条短信发出去。r
“你喜欢我吗，许迪？”r
单洁洁对着宿舍水泥地上的夕照日光举杯。r
那些乏善可陈的相处，那些同一间教室发酵的青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那些终将被抛弃的习惯。r
别人都以为许迪曾经说过什么暧昧的话，才让单洁洁误会至今。然而真的什么都没有。也许就因为没有过，单洁洁才坚信有可能。r
他有过一个两个三个女朋友，可她是唯一拥有他网银密码的人。他从没有用暧昧的承诺来拴牢她，所以她才觉得珍重。r
单洁洁以前以为是别人不明白。后来她才意识到，可能是自己不明白。r
仔细想想，暧昧的场景，倒也不是没有过。r
皓月当空，她陪他在湖边练习自行车。他忽然一时兴起要骑车带她，她死活不肯。r
“带不起来怎么办？你这种人，肯定埋怨我胖。”r
“矫情什么，在我心里你没有形象胖瘦之分。”r
她愣住，不知道这句话作何解释。许迪也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惊慌失措地将这句话收起来。r
什么意思？她还是问了。r
许迪忽然笑了，第一次，生平第一次，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r
“你就是单洁洁啊，胖了瘦了都是单洁洁，不会认错的。”r
她不知哪儿来的肉麻神经，鼓起勇气追问：“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吗？”r
“嗯，一眼就能认得出来。”r
月色在少年眼里，柔情似水。r
单洁洁喝得有些多了，她把头伸出窗外，看着窗外的月牙。r
你他妈到底代表谁的心啊？你的心被狗吃了吧？r
单洁洁笑着笑着，就趴在床板上睡着了。r
手机闹钟将她叫醒。r
单洁洁拖着箱子走出宿舍楼，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挡在她们房间窗口的枣树。r
北京火车站站前无论白天夜晚都一样仓皇而戒备。单洁洁站在广场中央抬头看着巨大的钟楼。r
五点半。这个时刻的天光让单洁洁分不清究竟是早上还是傍晚。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好像又回到被蝉声吵醒的二十四小时前，余周周笨拙地拖着旧箱子想要不告而别。r
单洁洁终于掏出手机。r
那条问你喜欢我吗的短信，到目前为止只有一条回音。单洁洁迟迟没有看，就是在等待出发的那一刻。r
她妈妈说得对，那些东西直接搬进国企的新员工宿舍就可以了，没必要寄回家。r
因为她不打算去了。r
另一个工作机会在南方，没有北京这边的待遇优厚，又是个陌生的城市。r
但是那里没有许迪，没有依赖，也没有习惯。r
单洁洁早已下定的决心，在那条短信午夜奔逃到许迪那边之后，还是有过一丝动摇——如果他回答了什么。r
如果他在火车站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r
单洁洁有些颤抖地点开收件箱。r
“咱今天是最后一天退校吧？之后是不是校园卡就不能用了？我今天可能还要回学校带一个朋友进图书馆，没有校园卡可就歇菜了。你给我个准信儿啊，我说的可是今天啊今天，过了零点了。”r
单洁洁忽然笑了。r
许迪说的那个过了零点的今天，其实已经是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