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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美好之六年华似水,百转千回 (1)


1.夏日无休r

无论如何,暑假开始了。r

每天早起,自学新概念英语——其实这种劲头完全来自于崭新的笔记本和崭新的步步高复读机。白天学习,看电影,看各种有意义或者没意义的闲书,下午练琴——当初没有成功地用菜刀将它劈成柴火,却因为很久没有学琴而真正爱上了练琴,这让余周周深刻地理解了牛顿三大定律之一:“人之初,性本贱”。饭前迎着夕阳跑圈,这是运动会 1500米的后遗症——她发现跑过临界值之后,那种好不疲劳的感觉会让人上瘾,流汗让人不烦躁。吃完晚饭后跑到租书屋换新的漫画,一直躲在自己房间里面看到十点钟,洗澡,睡觉。r

每三天去看一次外婆。周末晚上,和妈妈一起去逛街散步。r

余周周觉得自己的暑假生活已经健康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了。r

“陈桉,你说,那些大侠掉到山崖下面大难不死,捡到秘籍然后独自修炼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平静美好?r

“会不会最后因为太平静了,反而忘记了要爬回到山崖上面重出江湖?r

“其实我现在也这样。我突然发现我不再憋着一口气,也不再常常想起那些老师和同学。甚至也……也不再想着多么有出息,然后让妈妈因此骄傲,在爸爸和他老婆面前风光一把——我突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r

“有时候妈妈会陪着我下楼换漫画,或者一起出门跑步,不过她身体没有以前好了,跑不了几步就会慢下来,走在一边看我自己跑。r

“黄昏的风很凉,虽然是夏天,却不热。夕阳特别美,妈妈也特别美。r

“我觉得这样就非常好。就这样吧,时间停在这里吧,好不好?”r

好不好?r

余周周不再给陈桉寄信,可是她买了一个日记本,朴素的浅灰色网格封面,上面写着简单的几个单词:“The spaces in between(两者之间的距离)”。r

她把日记本叫作陈桉。r

外婆家的钟点工李姨干活很麻利,只是非常喜欢偷吃东西。本来家里买的水果根本就吃不完,大家从来都会叫上李姨一起吃,然而她总是拒绝,一口都不吃。r

却会在背后从袋子里面偷水果吃。r

很多时候白天只有余周周在家,偶尔也会看到余婷婷。李姨在她们面前并不是很收敛,所以她们见过许多次。妈妈买的桃子和三舅买的桃子,一袋八个,一袋七个,被李姨混到同一个塑料袋里面,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些桃子一个个地不见了。r

“为什么呢?为什么明明不犯法的事情,非要标榜自己不做,然后背后偷鸡摸狗呢?”r

世界上有种不可理喻的动物,叫作大人。r

整理上学期班级工作簿的时候,调出了一本班级联络图,上面有所有人家里的电话。余周周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奔奔的电话。r

窗外骄阳似火,草丛里面蝈蝈在不停地聒噪,余周周突然觉得有些烦躁。她合上桌子上面的周记本——一个假期,八篇周记,她已经落了两篇没有写了。r

还有一大堆的钢楷作业,一天一页田字方格,余周周一气儿写了三十多页,从规规矩矩地一行一行写,后来变成了一列一列写,再后来变成一行一列,最后,干脆跳着格乱写,把“还珠格格”“孙燕姿”“黄蓉”和各种歌词以及漫画书上的台词都拆散了,整本田字方格最后变成了小强填字游戏。r

有点儿无聊。r

她眼角瞟到辛美香家的电话。r

其实电话“嘟——嘟——”拖着长音的时候,余周周是有些忐忑的。接电话的女人嗓门很高,语速快,语气冲,一听就知道是辛美香的妈妈。r

“喂,找谁?”r

“啊,阿姨你好,请问辛美香在吗?”r

“你是谁?”辛美香妈妈的语气仍然没有一点儿改善,不过有些意外和惊讶,好像从来没有人给辛美香打过电话一样。r

余周周咽了口口水:“我是她们班同……”她停顿了一下,改口,“我是她们班班长。班级有点儿事,想找她一下。”r

“什么事儿啊?”r

“科任老师让我通知大家到学校集合,好像是有活动。”r

其实没有必要撒谎的,但是余周周直觉,辛美香想要出门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r

“等着啊。”对方放下听筒,余周周听到模模糊糊的一声,“接电话,过来!”r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r

“喂?”辛美香有些怯懦迟疑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r

“没事吧,出来玩好不好?”r

没有去电影院,也没有去游乐场,余周周和辛美香在校门口见面之后,辛美香窘迫地拒绝了余周周所有的提议。追问许久,余周周才尴尬地发现了真相。r

辛美香的裤兜里面只有三块钱。r

“那怎么办哪……”余周周无意识的叹息让辛美香深深低下了头,她连忙摆摆手,笑嘻嘻地说,“找个阴凉地儿说会儿话吧,反正今天这么热,游乐园人又多,非中暑不可,本来就不应该去。”r

辛美香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她们干脆就坐到了学校后操场的老榆树底下,盘腿躲在阴凉里,一起沉默着眯起眼,望着操场上一片白花花让人眩晕的阳光。r

余周周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把人家叫出来,冒着撒谎被发现的风险,难道就是陪着自己在树底下打坐的吗?释迦牟尼能成佛,难道还要找个伴儿?r

“你喜欢唱歌吗?”她没头没脑地问。r

问完了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挺无聊的。辛美香明显连话都不喜欢说,平时出个声都难得,何况是唱歌。r

感觉有汗从头发里面一路蜿蜒向下,像只小虫,从鬓角开始痒痒麻麻地盘旋到下巴尖。r

“喜欢。”r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余周周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才惊醒般反应过来对方的答案是肯定的。r

“你,你喜欢啊……你,你喜欢唱谁的歌?”r

辛美香抬起头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好听的我都喜欢。”r

余周周格外珍惜这个机会,她小心翼翼地问:“比如?”r

草丛里面的蝈蝈把下午燥热的操场唱得很安静。r

辛美香很久都没开口,好像在作什么思想斗争。余周周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作“心静自然凉”——和辛美香在一起,她觉得自己都变得沉默深沉得多。r

正在余周周呆望着操场的时候,突然听到耳边嚣叫的蝈蝈声中,传来略带沙哑和羞涩的歌声。r

“我和你的爱情,好像水晶。没有负担秘密,干净又透明。”r

任贤齐和徐怀钰的《水晶》,在余周周小学的时候风靡一时。r

记得小燕子詹燕飞曾经不无憧憬地说过,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人,你会很想跟他一起唱这首歌。r

余周周不喜欢任贤齐,她觉得他唱歌总是费劲得仿佛大便干燥——当然,这种说法曾经被喜欢任贤齐的男生女生群起而攻之。r

不过她承认,这首歌很好听、很纯净。那时候,如果心里有一个人,也许真的会想要跟他一起唱这首歌——可是注定不会真的有这样的机会。r

如果能勇敢放肆到在那个年龄手牵手一起对唱《水晶》,恐怕这份感情也称不上是多么羞涩透明。r

辛美香并不是很自信,她并没有跑调,只是声音很抖,像一只小绵羊。然而余周周一直认真地屏息倾听,好像此刻手中真的捧着一块水晶。r

我和你的爱情,好像水晶。r

虽然不懂爱情,但是不妨碍微笑。r

辛美香唱完之后,面红耳赤地看了余周周一眼。余周周则笑着看她,非常真诚地说:“唱得真好。”r

后来她们开始一起唱,不是当时的流行歌曲,而是还很幼小的时候听到的那些似懂非懂的港台流行歌曲,从余周周在老干部活动中心演砸了的《潇洒走一回》,到《选择》《当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相思风雨中》《一生何求》《铁血丹心》……r

小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些歌在唱什么,却仍然能在饭桌上大声唱出来,助兴,讨大人的欢心。r

直到那一刻,她们两个重新唱起这些歌,才懂得了歌词的含义。r

“从 Mary(玛丽)到 Sunny(阳光)和 Ivory(象牙),却始终没有我的名字。”r

“为何我所失的,竟然,是我的所有。”r

有时候也会唱到一半,哽住,那些缠缠绵绵的内容让她们相视一笑,只能别过头去羞涩地咧咧嘴巴。r

后来的后来,余周周已经记不清那天下午她们究竟有没有聊天,聊了什么——但是记忆中总是有一片刺眼灿烂的纯白,是下午两点最最炽烈的阳光,和耳畔永无休止的蝈蝈叫声。r

话匣子一旦打开,辛美香也渐渐活泼起来。r

“不是你说的那种,我说的是大袋的酸角,不是一袋只有三四个的那种。”r

“我觉得小袋的好吃。甘草杏、话梅和无花果都是小袋的好吃。”r

余周周气得翻白眼,可是大袋小袋哪种比较好吃,她实在是辩论不过执拗r

镇定的辛美香。r

“所以其实我觉得夜礼服假面喜欢的还是月亮公主,不是月野兔。”r

“我觉得是喜欢月野兔,不是月亮公主。”r

“如果月野兔的前世不是月亮公主,他怎么可能爱上她?月野兔和月亮公主个性差异那么大!”余周周觉得自己简直就要咬人了。r

辛美香仍然只是沉重地摇着头。r

“才不是。”r

冷静,余周周你一定要冷静。她告诫着自己,一边把话题拉到中心上来:r

“你看,月亮公主那么温柔文静,月野兔……不说了,你也知道。她们看起来明明是两个人啊,夜礼服假面怎么会同时喜欢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呢?这根本不合情理啊!”r

辛美香愣了一下,慢慢地说:“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后来变了。”r

余周周挠了挠头:“如果你喜欢的人,后来变了,你还会一样喜欢他吗?”r

余周周问问题时候,内心纯洁无比。她想到的是奔奔。r

月亮公主变成了月野兔,就像两个人一样。r

然而“喜欢”二字让辛美香闻而变色。r

余周周仍然在一边大胆地进行发散性思维。r

“你说,老师家长不让咱们早恋,是不是也因为我们在长大,对方在变,我们自己也变化得很迅速,所以很容易会变心?”r

辛美香及时地给出了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回答:“是因为耽误学习。”r

余周周颓然转开脸。r

辛美香实在太让人有挫败感了。r

2.集中营r

“话说,你有没有吃过一种糖?”r

“什么?”r

余周周托着腮慢慢地说:“它叫口红糖。现在已经买不到了。”r

其实那个糖很小,红红的,只有一节。但是包装做得像大人用的唇膏一样,轻轻一旋,糖便像口红一样露出来,女孩子们都学着大人一样拿着它小心地在自己的唇上来回涂抹,然后再用舌头舔舔嘴唇,那劣质的甜味因为这逼真的形式而变得格外诱人。可是余周周的妈妈从来不允许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买那种糖。余周周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是觉得不卫生?还是怕她过早地学会臭美?她不懂。r

没想到身边的辛美香忽然说:“你想吃吗?”r

余周周吓了一跳:“有吗?”r

辛美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着眉头盯着地砖想了半天,才抬起头,一副坚定的表情说:“有。”r

余周周那一刻还不明白,为什么辛美香找颗口红糖也能这么大义凛然、视死如归。r

后来当她跟在对方身后七拐八拐接近“美香食杂店”的时候,余周周才反应过来。不过辛美香不知道背后的余周周已经洞悉了一切,她在快到自己家的r

拐弯处停了下来,认真严肃地对余周周说:“你站在这儿等着,别跟着我。”r

余周周一辈子都记得辛美香脸上矛盾的表情。r

冒着被窥探秘密的危险,去找一颗口红糖。r

余周周忽然觉得很感动。她用力地点点头说:“好。”r

甚至没有问为什么。r

于是辛美香转身离去。r

口红糖是很古老的零食了,四处都买不到,辛美香家的食杂店竟然有,说来说去只不过是一个原因。r

积压存货。卖不出去的东西。r

比如……比如辛美香在运动会上拿出来的麦丽素,落满灰尘,而且还过期了。r

余周周猜得出,这样的小食杂店在新近开张的物美价廉的仓买超市挤对下,盈利应该每况愈下。唯一能比超市占优势的,恐怕只有酱油、醋和啤酒了,因为邻居们都相熟,有时候赊账拿走两瓶啤酒也没关系。r

余周周的记忆中留有一个拥挤不堪的小卖部,当时她还是奔奔家的邻居。r

小卖部灯光灰暗,屋子里一股霉味,还有那个卖东西的阿姨,永远都凶巴巴大嗓门、满口脏话地冲着她大声吼。买到的面包大多不是太油腻就是干巴巴,薄薄的塑料包装,基本上是三无产品,有几次还有些发霉。那时候人们的脑子里没有消费者意识,也没听说过“3·15”,这个城市里面还没有超市,也从来不曾有把好吃的糖果分发给孩子们的慈祥的店主,他会把发霉过期的东西卖给孩子或者傻子。r

但是,余周周仍然觉得那些东西真是好吃,酸角、杨梅、雪梅、虾条、卜卜星、奶糖、冰棍儿、五毛钱一包的橘子冰水——虽然都是色素勾兑的。r

也许现在再吃就不那么好吃了吧?r

什么东西都是回忆里面的才最好。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