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边传来了温淼嚣张的大笑。r
“对对对，不是水痘，不是水痘——你起了一身青春痘！”r
考一模的时候，余周周被隔离在收发室里面，三面都是玻璃墙。她的卷子被老师专门送过来，打铃之后又专门收走，听英语听力的时候躲在考场外面费劲地跟着扬声器做答案，答题卡还涂串了一行。r
最最高兴的其实是下课的时候，坐在玻璃匣子里面，隔着透明的窗子对外面站成一排的朋友傻笑喊话。因为脸上发了好多痘痘，她用围巾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温淼挑着眉毛摆出各种怪怪的表情逗她，满意地看着她的两只眼睛始终保持着弯成月牙的形状，心里有种喂养动物园熊猫幼崽的满足感。r
仍然眼神冷漠、表情丰富的马远奔，带着罕见笑容的辛美香，还有难得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现身的沈屾。r
余周周笑着笑着就有眼泪盈满眼眶。r
真的很想一辈子都不分开，永远把自己困在十五岁的冬天，顶着中考的压力并肩奋斗，却不知道，它永远都不会来临。r
那样多好。r
余周周病愈回到班级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劈头盖脸地砸下来。r
一模她只考了班级第二。r
第一名是辛美香。r
张敏对辛美香的大力表扬里面包含着，对其他后进同学能够以她为榜样创造奇迹的希望，可是因为用词过当，反而让余周周的处境变得很尴尬。当你做了太多次第一名之后，它就不再是一种快乐和荣耀，而成了一种枷锁，一旦你不再是第一名，你就什么都不是，哪怕这只是一次意外，别人也会用一种大势已去的眼神看着你。r
温淼在她背后轻轻地戳，余周周回过头，笑得有些假。r
“什么事？”r
“你没事吧？”r
“没事。”r
我能有什么事？我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我真心为辛美香高兴，这样的成绩是我在帮助她的时候所希望见到的，我有什么不高兴的？r
辛美香一直安然坐在座位上，余周周一直害怕她过来安慰自己，那会很尴尬。然而当对方的确冷冷淡淡地如她所愿了之后，她却又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r
余周周转过头去，伏在桌子上，突然感到很疲惫。水痘痊愈之后身体很虚弱，她动不动就会觉得累，当然，这次心里也很累。r
温淼却还在她背后坚持不懈地戳：“我还没问完呢！”r
“还有什么？”r
“你下次能考第五吗？”r
“什么？”r
“第五。你不觉得我一直都考第六名是很神奇的吗？这比保持第一名难多了，考第一你只需要拼命地考高分就可以了，但是维持第五名需要技巧，多一分则第四，少一分则第六，这才是真正的实力！”r
余周周终于笑了：“实力个屁，你那就是命！”r
温淼挑挑眉：“亏我对你这么好，把第五名让给你，还让你排在我前面……”r
其实只是为了给她找面子吧，余周周心想，害怕她下一次考试压力太大，所以找了个第五名做借口，这样下次她要是考砸了，可以宣称自己是处心积虑想要考第五名，结果人算不如天算……r
余周周温柔地笑了，很认真地说：“温淼，谢谢你，你真好。”r
温淼偏开脸，什么都没有说。r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马远奔。马远奔逃课过多，张敏明确地告诉余周周帮忙记录马远奔逃课的数量，超过规定，勒令退学。r
马远奔跟随徐志强他们跑到网吧去打《星际争霸》和《反恐精英》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学校的乐趣越来越少，从早自习开始排满数学、语文、英语、物理、化学的课程，无论以前是多么爱玩爱闹的学生，此时都开始埋头啃书本做卷子，马远奔很多哗众取宠的举动已经完全失去了观众。r
余周周习惯了他不在学校，很多时候还会非常想念身边的这个捣蛋鬼。r
“其实他没有继续读下去的必要了。”r
余周周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抬头看张敏：“嗯？”r
张敏叹口气：“这孩子倒真不是坏孩子，就是家里这情况啊……爷爷奶奶在小学门口摆摊供着他，爸妈离婚以后，妈妈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现在他爸又检查出了喉癌晚期，你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早点儿离开学校去做工还能帮家里分担点儿。他在学校什么都不学，天天跟那些学生混在一起跑到网吧去，没完没了的练习册费用和补课费还照交，这笔开销早就应该省下来。”r
余周周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r
最后一堂自习课，马远奔跑回教室。大冬天他只穿一件单薄的旧外套，冻得受不了，一回来就奔向暖气烤手，手里拎着的一袋子零食杂物远处看着很显眼。r
“马远奔？”r
“干吗？”他还是用怪怪的口音回答，走回到座位坐下，余周周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气。r
“外面冷吗？”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于是一直绕着圈闲聊。r
“冷，今天真冷！”马远奔小心地把塑料袋塞进书桌里，不住地哈气搓手。r
“又去网吧了？这又是给谁捎回来的零食啊？”余周周皱着眉头盯着他的桌洞。r
“什么啊！”马远奔忽然提高了嗓门，像个耍脾气的小孩子一样，“这是我妈妈带给我的！她大老远的回来一趟，早上到的，今天晚上就要走了。”r
余周周愕然：“那你是去看你妈妈了吗？”r
他点头，有点黯然，“舅舅说妈妈出去办事儿了，我没见到她，”看到余周周有些同情的神情，他连忙又补充道，“但这些都是她大老远带给我的，特意带给我的！”r
余周周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严肃目光审视着塑料袋里面的东西：上好佳、汾皇雪梅、满地可……r
大老远，就带了这些东西，也不见见自己的孩子？r
马远奔毫无察觉，一整堂课都在万分爱惜地抚摸着妈妈给他带的格子围巾，薄薄的料子，边角还有些脱线抽丝。余周周不忍心看，于是把脸偏到另一边去，眼泪一滴滴流进语文练习册，一路打湿了古诗词穿越千年印成铅字的哀愁。r
余周周没有说话，张敏还是照例找到马远奔谈了一场。校方会发给他毕业证，于是他从现在开始就没有必要继续读书了。r
马远奔将书桌清理得什么都不剩。以前积压的卷子他都整理好交给了余周周。r
“当作演算纸吧。”r
余周周苦笑：“好贵的演算纸，这可都是你交了钱的。”r
马远奔笑了：“交钱才能跟你当同桌啊！”r
突然一股酸酸的感觉一下冲上鼻尖，余周周被呛得泪水盈盈，她低下头问：r
“要走了吗？”r
马远奔明明已经把书包背在了肩上，突然又坐了下来。r
“我想再上一堂课。”他笑笑。r
语文课，大家齐声背诵《出师表》。余周周忽然想起世界杯的那一年，六班和隔壁五班的足球赛很应景地被称为“英格兰与巴西之战”，只是到底他们是实力派的巴西还是帅哥如云的英格兰，这种事关形象定位的问题让温淼在内的很多队员头痛——用他们的话来说，既有外形又有实力，那可真是悲剧。r
当温淼用了一整节英语课排出了出战的阵形之后，得意地扬扬手里面的白纸：“完美，什么叫完美，这才叫完美！从战略到战术到……到画工，都无可挑剔！”r
余周周笑了：“还差个标题。”r
一直以不学无术着称的马远奔刚刚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接上一句：“那就叫《出师表》吧。”r
于是战术图名为《出师表》。r
于是他们和诸葛亮一样输了个干净。r
转眼已经又是一年。最后一年。r
琅琅背书声中，马远奔眯着眼睛，像只没有脊梁的猫咪蜷缩在座位上，满足地打了个哈欠。r
余周周记得马远奔说过，他喜欢上学。在外面杀《反恐》到一半，总是会觉得心慌，想要回到教室。r
好像这里是彼得潘的永无岛，可以不长大。r
余周周他们毕业之后将要进入的是另一个学校，而马远奔必须长大。r
语文老师经过马远奔身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眉数落了他两句。r
“一天到晚无所事事，闲得五脊六兽的，就你这副样子，啥也不是，以后能干点儿什么事业？”r
马远奔这次没有生气，反倒笑了。r
“啥也不是？那正好啊，我也可以当老师了！”r
全班大笑，语文老师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这个即将离校的学生让她毫无办法。r
这句无伤大雅的叛逆玩笑让余周周有些心酸地笑了。r
一直致力于哗众取宠的马远奔，终于有了一次最为华丽的退场。r
下课的时候，他拎起书包，朝余周周笑着摆摆手。r
“好好考试，考振华！”他大声地把余周周从来没有提起过的目标喊了出来，“我觉得咱们学校只有你有这个本事。”r
余周周满脸通红：“你临走还不希望我好过。”r
马远奔正色道：“我说真的。”r
“我知道。”余周周微笑。r
“还有，你一定要记得我。”r
“嗯。”r
“你会是很了不起的人，你要记得我，这样我就没白活。”r
这种诡异的逻辑让余周周很想笑，然而眼泪在眼圈里面转啊转。r
马远奔点点头，远远地朝徐志强的座位望过去——他根本就不在，不知道又跑到哪个网吧去了。r
温淼轻轻拍拍他说：“保重。”r
他朝温淼和余周周分别咧嘴一笑，转过身，松松垮垮地消失在教室门口。r
余周周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抬头竟然发现温淼的眼圈也有些发红。r
“你跟马远奔的交情也这么好吗？”r
温淼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四个月之后的我自己。”r
14.中考悄然而至r
张敏偷偷地塞给余周周两张皱皱巴巴的卷子。r
“别告诉别人，这是被调走去教委出题的老师留下的密卷，很有可能数学题的出题风格跟这张卷子非常相似。你偷偷地去复印一份留下，千万别外传，明白吗？”r
密卷，又是密卷。从五月末开始，各种各样的押题班就层出不穷，各个学校被抽调走去出题的老师们所留下的那些卷子教案都成了《葵花宝典》。大家都抱着宁可白做三千、绝不放过一套的心态机械性地做着一套又一套密卷。r
张敏似乎看出了余周周的心思：“这份卷子不一样，你听我的没错。”r
余周周大力点头，笑得非常狗腿。r
“我现在就去复印，立刻马上。谢谢老师！”r
然后回到班级，余周周轻轻地敲了敲温淼的桌子：“走，又是一套密卷。r
听说这次这个很靠谱。”r
张敏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告诉别人，余周周知道张敏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偏爱，可是她自己也有偏爱的人，比如温淼。r
尽管温淼总是懒得做卷子，但每每余周周拉着他去复印各种版本的《葵花宝典》时，他还是很领情地跟去。r
不知道为什么，她避开了辛美香。r
辛美香在一模的惊鸿一瞥之后，就稳居班级第二名。余周周重新夺回了她的第一，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的快乐。背后有个人虎视眈眈，这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她从来没有对沈屾的位子产生这样的觊觎心，可是现在，有人在背后看她的目光，让她心底发寒。r
第三次模拟之后，余周周去开水间打水路过辛美香的课桌，只是不经意地一瞥，辛美香格外敏感地用胳膊肘盖住了自己正在做的数学卷子的题头。r
这种类似保密的行为，是所有有过私心的好学生都不陌生的。余周周自己也格外懂得，所以她步履匆匆，假装没有注意到辛美香这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小动作，心里却很疼很疼。r
竟然会变成这样。r
从那之后，余周周通过各种途径得到的密卷也好、辅导资料也好，就再也没有主动交给过辛美香。r
受伤害了之后才想起来回过头看，辛美香从来不曾跟她和温淼交流过任何学习经验，没有分享过任何资料秘籍，她总是沉默地聆听，无论他们说的是对是错，都不评价、不纠正。r
温淼一脸“我早就告诉过你”的表情，余周周不由得大叫：“你到底都告诉过我什么啊？云里雾里的，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r
她蓦然想起五月初报志愿之前的那天晚上，那似乎是他们三个人最后一次在图书馆聚首。师大附中高中部的合同已经递到了三个人手上——在最关键的第二次模拟中，温淼似乎是知道师大附中会以这次成绩为准似的，考了全班第三，成功冲进了全市前一百名，得到了签合同的资格。r
余周周敲了很长时间的桌面，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我不签。”r
辛美香很沉默、很沉默，什么都没有说。r
而一直声称自己拿到合同必签无疑的温淼一反常态，十分干脆地说：“我也不签。”r
余周周惊异地睁大眼：“你说什么？”r
“我陪你考振华。”r
脸上又绽开五个弯弯的月牙儿，眉眼和嘴角都含着惊喜，余周周丝毫没有注意到辛美香的沉默无言。r
就是那天晚上，三个人一起走在暮春的晚风中，天上的月牙儿看起来格外像月亮船，又像是余周周笑得甜蜜的嘴巴，嘴角尖尖地向上弯。r
“辛美香，你有梦想吗？”r
余周周记忆里，这是温淼第一次主动对辛美香讲话。r
辛美香还没有开口，温淼就摆摆手：“考上振华不算梦想。”r
“考上好大学也不算梦想。”r
“赚很多钱也不算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