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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25 可否走停一會?


  昏黃的燈光,挑高的樓板,孔雀藍承襲了高貴的血統,注入一方方錯落的牆面,可桌上的食物卻一點都不高雅。涼拌海蜇皮、小火煨九孔,燒烤店的草蝦不請自來,這下咱們可得吃生猛海鮮囉。福本芽羽對著玻璃缸裡的小紅魚說道。今天的怪事還真不少,那魚以往會一楞一楞地吐著泡泡,而今把鼓脹的肚子露出水面,怕不是在水底悶壞了,間接導致腦筋也不正常。芽羽來回瞄了不下十次,才發現這條魚已作古很久了。

  小女孩的好奇成功吸引了波止場鮭子,他接過魚缸看了又看,斷定紅魚之死和消毒水脫不了關係。肯定是因為餐廳主人一時心急,看不慣缸內藻類霸佔愛魚的生存空間,於是將藥水一瓶子灌進魚池,不料誤了魚的性命。「此毒名為氰化鈉,專門送魚上西天去......」鮭子又在賣弄學問,芽羽也懶得鼓掌,僅僅是倒臥在桌邊,轉著桌上的大輪盤。每次到這種俗氣的小餐廳,她老是提不起夾東西吃的勁兒,而這美食輪盤令她心動。

  盤上有各式海洋風味餐,轉一圈,透明的小碗便會打起輕靈的木琴,匡啷啷,碗裡又酸又甜的醬汁也跟著搖擺;桌旁食客人人驚惶,各個抱頭鼠竄,這女孩竟打算搞砸一桌上千塊的宴席!福本芽羽更加無所顧忌,這一轉就是十來分鐘,然而誰也沒想到,她那負責打節拍的小小手臂,將間接打翻茶杯,讓事態到達無法挽回的地步。小瓷杯「飛」向桌外的世界,先是裡頭的茶水一滴不剩,杯子直直落下,衝至地面摔得粉碎,又苦了多少人。福本芽羽的幻想也於此時被截斷。

  她如大夢初醒,顯然察覺到這事不單純,便很禮貌地從位子上起身,逐一對桌邊老小彎腰,歪著頭說聲不好意思,又「呵呵」地笑了幾回。由於鮭子剛當上漁會的大家長,還沒來得及好好認識大夥,才有了這場聚餐。這小毛頭替他的形象打了折扣,讓他直呼離譜的是,這群老幹部並不想原諒一個四歲小女孩的無心之過。

  這下得設法扳回一城才行。好巧不巧,螃蟹火鍋被托盤盛著送上門來了。金色的煙囪,滾燙的湯頭,望著此情此景,智多星鮭子忽心生一計。他喚芽羽跳上桌來,自己在下方推著輪盤,好讓芽羽幫貴客們裝湯,他要讓他們看看這隻訓練有素的小猴子,是如何的靈敏。

  芽羽倒也聽話,似懂非懂地拿起銀色湯杓,朝沸騰的湯鍋撈上一撈,再把熱湯傾倒至碗緣,滴水不漏,完美。此刻她是樂天知命的小丑,到處取悅眾人,哪管的著台下嬉笑怒罵幾百回。那些莽夫一把搶走她手裡的湯,而高溫的湯汁隨時都可能灑出,但芽羽不在意,她只害怕她的鮭子舅舅不愛她了。

  燒得通紅的銅鍋似要見底,誰知鮭子又把服務生叫來,加了滿滿一鍋湯。小芽羽強忍著腰酸背痛,繼續為客官盛湯。包廂在冷氣的「加持」下成了冰庫,大夥手貼著白煙取暖,喝著熱湯,以便驅散體內的寒冷。一個油泡泡浮上湯鍋,順道帶來一隻壯碩的帝王蟹。賓客們賣力舞著碗筷,分食了這隻修長的螃蟹。剝開血紅的殼,蟹肉軟嫩,橙色的蟹膏濃得化不開,而每一個人的盤裡,都有一支美味的蟹腳。

  「來呦!有請諸位多多捧場,今晚大家玩至通霄,都別睡覺啦!」沐浴在無窮無盡的快樂之下,福本芽羽的心頭興起了小小的成就感。圓桌逐漸從熱絡轉為冷清,無數的交杯酒之後,食客接連醉倒在桌邊,呼呼大睡。芽羽撐了一整晚的場面,為表達謝意,鮭子用塑膠碗裝了一點湯給她,要她帶回家孝敬父母。

  福本芽羽跳下桌面,頭頂綠色小碗,腳踏磁磚地,回歸那喧鬧的黑夜小徑。無數行人錯身而過,夜貓子,飛車黨,高樓的燈火更似虹彩般閃現,而她彷彿聽見有誰說著天大的秘密。

  「那孩子還真懂事呢。等她長得和你一樣高時,就能來馬戲團上班了。」

  「還早得很,是您不嫌棄我們家芽羽。」

  「對了,她整天和你混在一起,要是不聽話怎麼辦?」

  「大不了就拿今天那鍋熱湯淋淋她的手指唄。」位於暗處的街巷之中,兩個大人相視而笑。芽羽差點兒哭出聲來,那群壞人!一輛純白的跑車繞過她揚長而去,車燈照亮了其中一人的臉孔。

  「鮭子舅舅?」她以嘴唇輕輕地說道。果然親戚們的建言不可不聽,那傢伙對她疼愛有加,原來是別有居心。揭曉了這個世界的謎底以後,她開始灰心喪志了。她迎風馳騁了一陣,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踏入了海洋的大街,那亦是起始之地。

  她得去找姊姊,她得去找姊姊。

  繁華與腐化有時僅一線之隔,沙上廢棄的瓶瓶罐罐即是鐵證。成群的遊客造就了吉倉的榮景,同時也消費著本地的弱勢文化,再過不久,連拋刺網都不懂的年輕漁夫可要橫空出世了。望著被大肆「整治」、現今為果菜市場的那片鹽田,芽羽常告訴自己向前看著路便好,千萬不可留戀於老掉牙的事物。

  風揚起滿地的紅土,拂亂她的瀏海兒。起風方向的牆盡是宣傳單,單上是蔬果的秘密基地--那幾種被她拒於千里之外的「彩色炸藥」都給畫上去了。胡蘿蔔太刺鼻,洋蔥甜得令人作嘔,軟爛的茄子更不必多說,這反胃的三寶,芽羽絕不會吞下肚。「女孩子家不可以挑食。」鮭子說。他把這些食材通通丟進咖哩鍋,倒也奇怪,芽羽竟能面不改色地吃掉三碗公,看來天將下紅雨了。

  少了祖傳的咖哩醬,這些蔬菜簡直不堪入目。福本芽羽再往下找找,終於盼得一股清流--鯛兒鯛兒水中游,快讓我吃個夠。小鎮已有十餘年沒捕過一條龍王鯛了,無名的畫家們將千百種想像融入壁報,等待著牠浮上檯面的那日。福本家三兄妹都希望能造一艘竹船,載那龍王鯛沿航線開入大肚腩,福本曾說由他來開發新航路,也不曉得開發到哪兒了。

  談到魚,芽羽忽憶起了鮭子舅父的「漁市夢」。在最繁榮的地段開闢一塊水產專賣區,林林總總的魚兒將創造萬萬個可能性,還要放上小芽羽最愛的龍王鯛,這裡定能作為吉倉的新寵兒誕生。可舅舅經常說話不算話,「福本企業」最後的漁獲都要賣光了,仍不見漁市的影子。此人信用破產,沒資格當她的靠山,芽羽想著。

  瓜藤是燈桿,甜瓜是照亮夜路的燈,芽羽朝著有光與熱的方向走,走至路盡頭。紛陳的記憶過後,只見一人獨坐在路口的長椅上,唯兩行眼淚掛臉上,滿面愁容地緊盯芽羽不放。「老姊,」她一眼就認出那是哭成淚人兒的音羽,「是芽羽不好,芽羽再也不亂跑了......」

  「小猴子可終於向我懺悔了,不過,妳得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小芽羽請姊姊吃了頓「外送」的火鍋,塑膠蓋子輕啟,蟹肉的香如她倆的姊妹情一樣濃郁。「先說好,我可不打算原諒妳。」

  音羽信手拈來一節蟹腳,小小的螃蟹也有天機,凡一切動作皆必須依著殼上細碎的花紋進行,否則蟹殼一扎進肉裡,便什麼也吃不得了。母親常一面處理那群三點蟹,一面用這句話勸著她倆按部就班。音羽照母親的話旋開薄脆的殼,之後咬下,把大螃蟹呼嚕嚕地吞光了。芽羽也笨拙地啃食著、品嘗著蟹肉的美好,她挺納悶姊姊的「挑殼」功夫是如何練就的。她想她的一生都和甲殼類動物無緣了。

  樟樹下,長椅邊,兩姊妹背對背吃著火鍋。音羽衷心覺得那捐軀的螃蟹暖了她的胃,這山猴子的為人也滿可愛的嘛。不過得先把她倆的舊帳來個大清算,小傢伙們早想促膝長談了。

  「現在妳準備怎麼做?」音羽指著妹妹的鼻子罵道。芽羽自繡著學號的幼稚園書包中,抽出珍藏多年的畫冊,將其中一幅畫展示給姊姊看。畫中有兩座尖頂大山,小溪流悠悠地流過吊橋;北面有奇峰綿亙千里,南面臨深壑情勢險惡,西南有斷崖,東北則一片平坦。這布局和福本如出一轍,音羽不得不讚嘆芽羽的記性。

  「把這張山水畫送給哥哥,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小芽羽雙手緊靠著畫本,轉著圈圈說道。音羽姊姊瞅了一眼,線條歪曲也就算了,這背景還不是一般的雜,氣得從椅子上跳起來,訓訓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丫頭。

  妳的道歉根本沒有誠意!音羽抓住芽羽的手腕,不讓她離開。「我明白我的畫技不如哥哥,即便是這樣,難道這幀畫還不能代表我的心意嗎?」芽羽瞪著音羽,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音羽臉色大變。「妳還說?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就打腫妳的臉好了。」音羽揮掌欲打,芽羽一把收起手肘,想藉故避此一劫。就在姊姊動粗的前一刻,芽羽寬大的袖子突然滑落,白嫩的肌膚之上竟浮現一塊淡淡的傷疤。

  福本音羽果斷地放下妹妹的手。

  「居然傷得這麼嚴重......是不是鮭子他們又虧待妳了?」音羽越發認為自己是個怪胎,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怒顏,甚至出手教訓小毛頭的側臉,全是不講理的父親遺傳給她的。愈是無法控制情緒,就愈會墮落成酒鬼。那些她最為憎惡的特點,都一個個回到她身邊了。

  「我沒事啦,姊姊,只不過被舅舅掐了一下而已。」福本芽羽無奈地說道。水汪汪的眼眸失去了光彩,就像她倆的生活那樣黯淡。鮭子好,鮭子棒,鮭子頂呱呱。舅舅是為數不多領有大學畢業證書的人,若是出了意外,聽他的準沒錯。父親將兩個小麻煩往鮭子家裡丟,音羽不依便溜走,小芽羽自然落入他的手中。以上情況激發了鮭子的「父性」,促使他發揮愛之深責之切的精神,盡力督導小芽羽,協助她走上正確的道路。如若芽羽不乖,必會有罰則降於她身上。她的傷口就是這麼來的。

  「原來不管站哪一邊,都會得到相同的結果啊......」福本音羽咬了咬拇指。現在她不想管教芽羽了。

  「吶、姊姊,我們去找哥哥吧。」芽羽靦腆地笑著提議道。她又開始翻閱著畫冊了,翻呀翻,終極目標即為最後的一頁。居於粉彩紙上的,是讓音羽為之著迷不已的海景。羅馬式的白色堤岸旁,有著星砂的海灘,赤紅的夕陽與海水相互輝映,美如畫,美如畫。在酒鬼還是慈祥的父親的時候,一家五口常駕著小轎車,至那片大海觀賞落日奇景。

  真是段難得的好時光啊。芽羽說,她還要勾著哥哥的手,帶他再看一次層疊的浪濤。音羽姊姊拍了拍手。白鯨無聲的掠過星空,游到一處小公寓的頂樓陽台。「那是曾出現在哥哥畫中的角色!」小芽羽難掩心中的興奮,這一定是福本留下的記號,她喀喀的笑著說。

  於是乎兩人手拉著手,硬闖陰森森的高樓大廈。樓梯間堆滿了大型家具,以及停止運轉的抽風機,面臨這群障礙物的阻擋,兩姊妹只得繞道而行。砂土的牆上掛滿了火車時刻表,彷若福本隨時會搭任何一班車遠走高飛似的,細如螞蟻的數字無一不在督促著兩姊妹前行。

  現在時刻為九點整。

  她倆來到通往「天堂」的一段階梯前,福本音羽可終於轉過頭原諒她了。「走吧,為了尋回那日的夕陽!」說完便將門打開。

  滴答。滴滴答答。滴滴滴答答答。

  成縷的雲霧盤踞於高空,凝水氣為雨露,向這個世界發送末日的警報。彈指間天地無光,使小芽羽好生畏懼,再來一道驚天霹靂電,直面擊中庇護著她倆的鐵皮屋簷,屋簷下又是落雷,把她倆嚇得連退數十里。天雨路滑,小心腳步。福本音羽試著展現大姊頭的氣魄,好替破滅的形象拉點分數,也方便叫小猴子聽令。可她全身正不聽使喚地顫抖著。才剛下過一陣雨,鐵定是毛細孔負荷不了那驟降的氣溫。她想。

  區區一坨烏雲,我福本音羽何懼之有?

  她從一水果箱裡搜出古老的手電筒,扳上開關,嗯,這亮度還真不賴。音羽拿這燈四處照上一照,原先停靠在牆上的蛾類受到驚擾,遂一一飛散;深咖啡色的翅膀在半空中拍動,鱗粉構成的「假眼」亦隨之亮相,樓閣頓時有百來張眼皮上下跳著,蔚為奇觀。福本芽羽學到了一課:二手貨歸二手貨,但二手貨的性能不見得會輸人一等。

  音羽手握頭燈,芽羽則托著手電筒的尾端,姊妹一條心,跨出探索黑暗的第一步。這凹凸不平的陽台小徑盡是積水,輕輕一踩便要激起數丈高的海波浪,這令兩姊妹感到舉步維艱。另一方面,那排水溝正快速吸收著大量的雨水,不知把什麼東西引來她倆的腳邊。

  芽羽只覺腳踝一股冰涼,鼻頭抽了抽,是腐敗的氣味。再往下看去,卻見一條死魚和她的腳丫子玩起相親相愛的遊戲,理應是某人不小心翻倒的魚貨。汨汨流出的血水染紅了石板的樓台,冰塊鋪成的地毯上還有二十條死狀相近的魚的屍體。

  「刺河豚、青花魚......我的老天爺!芽羽,這群浪費食物的傢伙定會遭到報應!」福本音羽嘴上雖下了個定論,她的心裡頭卻又拼裝出一份畸形的想法。

  二零一三號貨櫃艙,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酒鬼的公司倒閉的前一個月,他還好端端的照顧著他的孔方兄,天知道河川中游的一眾工廠群爆發了汙水事件,魚塭因而受到波及。本應交至飯店主廚手中的一批魚貨,由於沾染了不少毒素,盡數被漁作忍痛丟棄。那時,裝有魚的箱子上標示的,正巧是二零一三。

  此後,福本家不只損失了一筆大交易,還引發了民眾大規模的「拒買」風潮;價值幾十萬的魚苗暴斃而死,合資的波止場家血本無歸,一怒之下切斷了資源供應,債台高築的漁作無路可走,才有了後來這一連串的故事。

  父親再怎麼想投機取巧,也絕不會把那批「毒魚」賣給他人,但,究竟是誰有如此能耐,包下與「二零一三」全數相同的魚貨?沒等音羽大神探融會貫通,那群魚就集體飛上天去了。

  淅瀝淅瀝嘩啦嘩啦。映照著血色的雨,輕輕打在她倆的頭髮上。魚群與她們的視線一同浮游,在遙遠的天際線上飛行,紫羅蘭的夜空是無垠的海洋,來自各個城市的魚兒整齊劃一的游過天頂,到南方去面見他們的新首領。

  好銳利的喜悅刺上她倆的心頭。姊妹倆跟著四面八方而來的魚類同胞,於這水的露臺向前奔跑,就如取回了小漁村的無拘無束,而那浮球般的魚肚正對著他們仰著的臉。

  繼續跑。繼續跑。一頭龐大的白鯨吞食了新月,翻過護欄,朝「海」的最深處游去。那陽台高約四層樓,芽羽扔了一枚石子,卻連個回音也沒傳過來,讓她又更好奇鯨魚的行蹤了。她將小腦袋瓜探出圍欄,被四面牆圍困著的,僅有一塊待出售的空地。小芽羽看得入迷,整個身子都吊在桿上表演「倒掛金鉤」,不時搖頭晃腦。一個不注意,頭上的紅絲帶隨即鬆開,沉入那深邃的黑暗中了。

  有那麼一刻鐘,兩人皆感覺空氣被某龐然大物給狂烈的擾動了。下一秒,相貌駭人的大白鯊夾帶著小跟班逆流而上,如岩脈的皮膚不停湧出紅橙的熔岩,張開的血盆大口正擺著欲探尋之物--那可是哥哥送給芽羽的禮物!

  不過那魚並不很在意兩姊妹的怒火,那段可憐的絲帶就在牠的嘴裡付之一炬了。披散著長髮的芽羽,在這煙硝之中哭喪著臉。「哥哥的使魔......對我們抱持著敵意......」銀色的食人魚加快了六片魚鰭的揮動,一系列的進攻都圍繞著天棚,颳起最凶最惡的水龍捲,碎花布的裙襬搖搖,姊妹倆都要站不住腳了。

  妳從哪兒學來這詞眼的?家學淵源。說謊也得打個草稿,福本家從祖父那一代就被禁止接觸「異形」,有能力號令蝦兵蟹將的,基本上都是從隔壁山莊越界而來的傢伙。說,妳到底有沒有去過山谷?冤枉啊,姊姊大人,是百科全書教會我這些事情的。好,妳好大的膽子,待我請這怪物吃上一道竹筍炒肉絲之後,咱們走著瞧!姊姊恕罪,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不論你是何方神聖,先吃我一杖!」福本音羽一翻兩瞪眼,拿起黃色手電筒一陣亂砸,可那魚身上的皮膚太滑溜,幾次下來非但瞄不準,還險些被反將一軍,她該慶幸自己的穩度夠好了。砸一下,名貴的燈照全碎光光;砸兩下,熾熱的白燈泡也脫離燈管滑翔,瞬間歪打正著,燙得那魚哇哇大叫,所有的擎天柱都因魚的翻滾而陷落,掉入烏漆麻黑的洋底盆地;音羽屢試不爽,又砸了第三下,但這回霉運當頭,陳舊的零件一個接著一個剝落,早就不堪音羽的蠻力,慷慨就義了。

  看頹勢無法扭轉,芽羽反過來勸音羽棄械投降。「我們早該收手了,姊姊,異形的使者主動來找我們搭話,已是最大的讓步,我們再不放下武裝,只會對主控使魔的異形本身,不,哥哥大人的意識造成破壞。」芽羽把書上的長篇大論複製過來,企圖分析當前的利害關係。音羽頓啞然失聲。哦,這班小賊還真是厚道呢,大家都是文明人,能不打架則不打。音羽向妹妹拋了個自信的微笑,眼看和談成功在望,芽羽把那白鯊叫來。白鯊本不想和她倆蘑菇下去,但牠不敢不聽這小姑娘的話,畢竟是上司託管,只好強押著憤怒了。從魚兒安心坐下的那時起,牠便細微的聽到銀飾的聲響,這麼晚了,竟還有敲木琴的興致,莫非是默默無名怕了?

  「不能打,那我使鞭刑就不會追究責任了吧,老兄?」鏈狀的魚槍襲來,於天台上編織出方格的網,捆住街燈,拉出一條封鎖線,不讓小芽羽介入戰場。幾乎全部的鎖鏈都於同一時間固化,成了血色的攀爬架,將不知發生何事的魚兒卡住;頂樓的陽台頓時紅光罩頂。

  異形是法度之外不被允許的存在,倘若有親人的心性較脆弱,那些野獸便會慫恿他們為惡,使人委靡不振。凡是異形都必須誅殺!凡是異類都必須斬除!福本音羽甩動著手上的鐵鏈,為了光大家規而不斷的努力著。銀鉤鑲入鯊魚的水蛇腰,反重力的血沫飄向其他小魚乾的居所,魚兒痛不欲生,而感知到那份痛楚的魚鏢卻是刺得越發深入。

  五行導火鏈,對付異形專用。音羽比了個勝利的v形手勢,她已征服了深海巨獸,整個福本家都將以她為榮。「九連環,在十大基礎陣法中的實用性最高,透過增幅施術者的優越感,讓此陣能更有效的捉住異形......不好,姊姊小心!」緊抓著鏈子的音羽,似懂非懂的應了一聲,準備再餵那魚一記過肩摔。燒紅的鎖是致命的鎖,動者恆動、靜者恆靜,音羽正和魚兒拔河著,她本以為,一面倒的戰局能助她摘下那桂冠。就如許多被棄置在甲板上的鯊魚,大白鯊奄奄一息,心裡還揶揄著愚笨的人類。「真不安分!」猛一拉,發現手下敗將尚有餘力,整條鎖鍊受到魚的牽引,擺動得厲害。

  音羽已經將樓徹底封住,魚兒的援兵進犯無門,都在外頭呼天搶地。終於到我倆獨處的時候了,看我怎麼修理你一番。音羽心想,自己連這麼高端的擒拿術都能運用自如,是開竅了不成?不管不管,哥哥看到這被捕的邪物後,再不會和她計較那一點小過節,屆時她可是名利雙收啊!一不矜持,二不專心,魚的逃脫行動又死灰復燃,反把音羽帶向敵方的主場。

  一對一的格鬥於月夜中舉行,音羽盪過三角旗的天空,遊走在紅色牢籠的間隙。鐵鏈是狂暴的巨龍,音羽一面拉提這排顫動的環,一面用手擋住那條軟骨魚的尾巴,要是掃到小芽羽,事情可就難辦了。

  霪雨霏霏,浸濡水中的壁畫糊成一片,那紅的綠的紫的,都是天臺的哀愁;斑紋的風向袋往西偏,這近海的狂飆都大得出奇,可音羽並不想因這七級陣風前功盡棄,便又丟出魚線,獨自釣著一屋子的「千堆雪」。或許是久戰力疲的緣故,一不注意,她便被捲得幾尺高。

  那傢伙看破了音羽的手腳,遂不按常理出牌,一路繞著雲霄飛車的彎道游水,幾近把持不住的音羽拉住長鏈,對於執意投奔自由的魚兒來講,渺小的女孩兒根本說不上罣礙。一根手指脫離鏈子,沒什麼,我還有大半的江山。兩根手指,穩住,保護好江河。三根,我的半壁山河全被併吞了啊!四根,音羽啊音羽,妳是怎樣的無能,才能丟掉五分之四的資產?五根,等等,待回頭收拾舊山河,就是你們這幫賊寇敗亡之日......福本音羽還沒抒發完滿腔的愁緒,就被強烈的離心力「推」出控制圈了。

  法陣被破,那些本已導入鯊魚體內的罡氣卻開始回流,儘管是經過多重鍛造的鎖鏈,仍是不敵高能量的侵蝕。鐵環與鐵環間產生了數場小型爆炸,整條「鐵龍」乘著氣流升天,開出一朵煙花。

  福本音羽的錦囊妙計全用光了。

  芽羽突破防線,衝進現場接住下墜的音羽。沙丁魚群聽聞主子凱旋歸來,忙往這小陽台聚;狗母魚夥同遠洋的三文魚,也來佔個位置看好戲;雨水洗淨了公寓的塵埃,餘下的碎冰塊也在血的亂舞中融化。

  「咱們......還有談判的空間吧?」福本音羽功力盡失,再拿不出洪亮如鐘的聲音,音量壓得比蚊子還小。異形方面推派燈籠魚出場,那辯士從不出聲,只靠舉牌表達高見。音羽的心懸在魚群那兒,一刻不答覆,就一刻靜不下來。直到燈籠老兄舉起紅牌,姊妹倆才死心。牌子上寫著「謝絕反悔」。

  「姊姊,妳手上有血的腥味。」芽羽直盯著音羽說道。

  「噢!這廝天殺的孽種,我昨天才包過繃帶的!」指腹的厚繭受了傷,過了一星期後還未康復,而今又因用力不當,造成二度創傷。音羽撫著塗過藥膏的手,同她父親一般吼叫。新鮮的血的氣味,竟讓另外幾頭白鯊捨得放下獵物,順流而下來聞一會香。

  生物本能的驅使下,越來越多的肉食動物打算吃掉兩姊妹;志願者們分成兩行,誰也不許跟誰搶,也不能提前動作;現在只等她們放鬆戒備了。

  時間過的好慢啊,芽羽。其實我想和哥哥道歉。我知道喔,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傷害過這個家,但是不要緊的。那把秘密都說出來不就好了嗎?芽羽,我也想她們如妳那樣善良。音羽。芽羽。我一直都喜歡著妳呀!兩個人異口同聲的說。

  海流忽暖和起來。叢林的陣鼓急促,幾片長青樹的葉子和小旋風一齊飄上陽台,風中有著花瓣的甜香。另一頭巨獸從圍欄邊緣現蹤,掠食者們見氣氛怪異,一個連著一個退開,向這大傢伙行了個軍禮。牠頭戴紅漆的螺旋槳,兩隻眼睛如歸岸的漁火,堅定地閃動著;發滿青苔的鱗片上,亦別著大大的番紅花。一條魚,一條造型前衛的大魚。

  想必這便是萬魚之王,也難怪一群無名小卒要趕緊讓道。

  所有的水螅都在發著光,所有鮮豔的海葵都狂喜亂舞。兩姊妹對上那雙溫吞的魚眼,都覺得那是笑裡藏刀,做了虧心事兒,總會自己嚇唬自己。「您是......龍王鯛嗎?容小女先向您磕個頭!」見妹妹拜伏在地,音羽也跟著朝拜。那位十年都沒眷顧我們村子的司掌魚類的神明大人,竟又重臨了凡間。姊妹倆招待不週,讓神祇有了不愉快的經驗,看來下半年度是捕不到大魚了。

  「汝可知罪?」巨獸的回應足足慢了半拍,但語言的穿透力不減反增,那對姊妹還以為牠陷入了考慮。音羽只能不停貶低自己,以求寬恕。區區不才在下敝人我,斗膽冒犯了您,還請您別放心頭。那魚從來都不想理她。芽羽接著問牠能否替她傳話,讓哥哥知道她的悔悟之心,魚則說自己只是福本眾多夢境中的一個,這麼做可是會打擾那些夢中夢,甚至是構成幻想的游離的夢。

  談話至此,巨獸忽從嘴裡吐出新生命,而那黏巴達的小傢伙一出世便撲向音羽,音羽差點兒沒摔倒。水滴型的軀體,配上兩根天蛾般的觸鬚,有時還會變形哩。芽羽說這是異形的見面禮,音羽把黏在上頭的小傢伙強行拉開,直回答糟透了。

  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們倆了。鯛魚王領著眾魚迴轉,回到佈滿珊瑚礁的熱帶海域,回到有溫暖的那個家鄉。一轉身,瞥見魚兒都走光,獨留下不知發生何事的姊妹兩人,音羽第一個發言,說那些魚真是無情無義,不但不感謝我們的不殺之恩,還丟了個小麻煩讓我們費心。芽羽偷笑,某人似乎忘記先前的危機了呢。

  兩姊妹從剛才的奇遇,一直聊到那小東西的來歷,並未發覺後方有數十雙皮鞋登上樓台,也並不知曉那群西裝客早早就掌握她們的行蹤了。這麼一個吵雜的深夜裡,波止場鮭子帶那些心急如焚的親友,前來找尋兩姊妹,現代的孩子真難管理,不好好教化他們,都爬到父母親的頭頂了。

  紅紗燈是撲不滅的火團,潛入姊妹倆的四周,並檢索著她們的內心。點燈人交叉著手臂,畫出了慶典的同心圓,但圍繞著的可不是冉冉升起的篝火,而是兩名不知宵禁的罪人。百口莫辯的芽羽拿姊姊當盾牌,沒料到音羽竟也一樣無力。兩人的下場自然是被捉進房間裡面壁思過,當然,是出勤專用車裡的臥鋪。

  前五分鐘還得乖乖地罰站,等鮭子一走,就是她倆的時間了。芽羽又突發奇想,說要請媽媽為她講個床邊故事,兩人趕快鑽進被窩裡,鮭子舅舅可就沒法管我們啦。音羽叫芽羽別鬧了,母親正在外頭陪客人談心,姊妹淘說話妳也插不上嘴。既然是朋友就方便多了。芽羽不顧廊道的森嚴戒備,直接走向乘客席,音羽一把揪住她的衣服,搞出個大動作,妳跟我都是死罪一條。最後她倆協議在門上開個小縫,視察外界情況。

  於門之外,福本的母親正向「好孩子公司」的發言人賠罪。來者為秘書長竹青,今天燙了個復古的波浪頭,她早準備好比往常多兩倍的犀利,解決福本小哥引起的大事件了。給貴公司惹了麻煩,還要勞煩您們清除一票異形,作為母親的我非常抱歉。竹青順勢展現大公司的氣度,這人挺好說話,先來點客套話吧。「福本異變」牽動了全區,當前各地都會發布異形特報,警方也會加強巡檢。子夜一到,幾條主要的高速公路將被封鎖,居民一概不准外出,你們最好趁早離開此地。她不加任何標點的「背」完一整段話。之後,雲時又和竹青嘰嘰呱呱了好長的時間。

  音羽闔上了門,說自己打探夠了消息,要芽羽別再聽下去。閒得發慌的姐妹倆坐上房裡那張兒童專用的小方桌,圍著塑膠碗平分了那未食畢的螃蟹火鍋。都冷掉了,咱不愛冷盤的味兒。放涼了才好,媽媽說燙舌的熱湯還是少喝為妙。芽羽又說百科全書告訴她,那從陽台抱回來的小傢伙是一隻水蚤,只是突變為抱枕大小而已。但芽羽才不信她,這小妞什麼都不懂。

  說時遲那時快,小水蚤忽然飄起,身子穿過玻璃窗,又變作一頭擁有通天四肢的白色怪獸,闖入田野與大都會的交界區。她倆攔不著,只好由牠去。通過架設於曠野的鐵軌,和那蒸氣的火車頭一齊邂逅海岸,戰後的煙硝和鐵道的煙霧混成一塊,分不清是敵是友。在那重重線路的終點,是否就有著所謂的溫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