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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28 失落的六歲和索然無味的派對


  下墜,下墜。墮落到天下有情人都哭斷腸,五官都攪和成一團,男孩兒仍覺得這還不足以形容他的離愁。一身正裝有什麼用?父親穿得人模人樣也賺不進一毛錢,更何況福本沒資歷,又沒母親那樣的社交手腕,最好主動幫忙分擔家務,緩解父母的辛勞。可這是一個大問題,母親要他把書念好,不讓他碰那柴米油鹽醬醋茶。他整理著儀容,西裝是家裡頭最值錢的東西了,要不他找個時間到當鋪去,現場估價,方便又利人利己,還真不錯。

  不過他下墜了這麼久,連棵樹都沒抓著,極可能是某種不可言說的力量牽制著重力加速度,才使他免於衝擊的傷害。如果小沙彌所言屬實,那我福本若里志,只是那怪物在夢中的一個身分,不對,怪物即是我,那我又是源自於何處?想著人生大道理的福本,懷疑起自己的存在。他拚命想,用力想,想起了猛獸的極限運動,以及他志願成為空中飛人的可笑的過去。

  「雷格巴」的名號早在他六歲那年就走入了他的生命。當時,全鎮都吹起了愛好動物的風潮,大人們領養流浪貓狗,小孩兒則買張票進紅帳篷看看猛獸變戲法。「雷格巴馬戲團」的事業正值顛峰,這回至吉倉地區下榻,為孩子們的夢想開啟了一扇全新的大門。燈光做潑墨,野獸做舞者,觀眾是最美的畫上一點,不知有多少個漁家子從此愛上這跨時代的藝術;首演後更是一票難求,這窮鄉僻壤的居民們搶破了頭,卻買不著一張站票,只能夜夜對著轉播空自嘆息--現場觀摩是有錢人家的專利,譬如福本一家。

  福本漁作早早訂好了票,自家兒子的生日慶祝之行,當然要辦的盛大點兒。舉凡福本的親朋好友都來了,有免費的馬戲可看,不應約的定是傻瓜!那群人邊吃吃喝喝,邊盯著那踩單輪車進場的小丑,車輪被石子絆住,於是這丑角連人帶車掉入面前的大水池,弄得一身溼。其餘的還有猴子的雜耍秀,和長頸鹿的溜冰初體驗等等。可表演都落幕了,作為主角之一的漁作卻未現身,福本家頓一團亂。

  波止場鮭子說漁作跟鮨造出海捕魚,鮨造的小船補了又破,破了又補,說不定兄弟倆一會兒就沉進了海底,小船要是進了水,人就沒命囉。音羽姊妹總是吵吵鬧鬧的,要他送她們各式各樣的伴手禮,還會一起扯他的小辮子哩。所以他詛咒漁作,小小報復一下也是當然。

  「話說鮭子,我托你買的東西,你一樣都沒忘吧?」聽見音羽小姐的這席話,鮭子自是不敢怠慢,又從頭至尾把購物清單給檢查了一次。彩色氣球、生日禮炮、尖頂帽......都備齊全了,不知您還有何吩咐。這兩個黃毛丫頭沒大沒小,不懂敬老尊賢,還把她們的舅舅當作僕人使喚,世路真是艱難。鮭子越想越不甘心。

  甜點鋪前的人龍都能把市區繞上好幾圈了,水果蛋糕要到幾更才能出爐呢?音羽等人還在小店附近枯等,號碼牌也抽了,裝蛋糕的禮盒也挑了,沒道理把訂單撤銷--直到店員向他們表示店將打烊,這群人才慢慢吞吞的回家去。壽星沒蛋糕可吃是誰之責任,老哥,當初是你引薦這間蛋糕店的,你是存心讓大夥白忙一場嗎?冤枉啊,雲時妹妹,最少郊區還有一整排西點世家任君選擇,咱們開老爺車,兩個鐘頭就到了。又在唬弄我,那群小孩兒明天一早得上學,這樣豈不是叫他們熬夜。聽見「熬夜」二字,音羽和芽羽的精神都來了。

  而壽星本人不曾有怨言,母親與舅舅一鬥嘴,他就能溜進騎樓看些稀奇古怪的珍貨了。木造的店面有西洋的氛圍,一束波斯菊是秋日的愛戀,而破損的澆水器用以乘載這嬌嫩的貴客;旋轉,跳躍,飽滿的麥穗是地毯,切半的南瓜輕聲吟哦這豐穰之歌,瓜籽兒早被挖空,瓜也讓人拿去做成南瓜燈了。福本跳著舞,直至這歐風小巷的終點,他見到了世上最精巧的機械。

  那是個以馬戲團為主題的音樂盒,黑白的琴鍵為底座,藍色帆布搭建的圓頂棚子裡有個布萊梅樂隊,上緊發條後,動物的浩大遊行便開始,那該是多麼振奮人心,又是多麼光彩的一景。這玲瓏小巧的盒子,標價可有數千元,看得福本忙抽了手。

  父親晚歸都是為了多攢些白花花的銀子,銀子可不好賺,若他縱容了物欲,造成家人的負擔,他便對不起出外工作的父親跟三叔。他想,還是別買了吧。另一夥人隨後到場,那對姊妹依然講個不停,鮭子湊過來補了句話,說你父親他們定是翻船了,請他隨時做好心理準備。海上生活的危險性本就不小,風浪這麼大,能留他全屍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母親大罵舅舅烏鴉嘴,再給孩子們更多陰影,你就別想再來吉倉了。

  「不管他們說了什麼,都別對你父親失去信心。一切都會過去的。」母親摸了摸福本的頭,柔柔地說著。

  咱們該走了。福本把視線從音樂盒上移開,今日有此情形,不如將生日擺到一邊,用功讀書才是最實惠的作法。馬戲團的帳篷一脫了手,隨即被一人接手,接手的男人替福本付了錢,並把那盒子交到他手中。福本惟有淚千行,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父親回來了。

  「今後只要是你喜歡的東西,爸爸都會買給你。」小福本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嗆著口水抗議父親這麼晚出現,家裡都要熄燈了。父子倆牽了好久的手,時至今日,福本仍是無法忘懷那一年的感動。墜入這山谷也有好一段時間了,他還是沒能理解為人父者的心情。

  「您究竟是怎麼想的呢......父親大人。」掉啊掉,福本掉入了無底洞,往事躍上大銀幕,那布幕又切割成無數個小方塊,倒轉,重播,然後投射出他下墜的樣子。六歲不是生命的出口,而是惡夢的開端。他放任自己下墜,墜至地獄的最底層,沒有光的地方。

  深淵之底,猶有一與世隔絕的村落,今晚村子裡也開著宴席,肯定是有了不起的達官貴人來訪,起碼這是夥計認為的大事。鷹架包覆了整座石板屋,夥計想,難得來這小山村探訪老同學,就順便裝修房屋,好不容易脫離黑社會,他恨極了行走在槍林彈雨中的時光,回老家住下來也好,稍稍放空有益身心發展。這房子冬不暖夏不涼,屋頂漏水,地基也不大穩,環境是不甚舒適。在他數落著老屋的時候,工地的敲打聲戛然而止。

  「左井廣利先生,您已經拖欠了一個月的工資,再不付款,咱們就要罷工了。」那工頭從鷹架上一躍而下,大步向夥計走來。帶頭施工的是隻狒狒,紅鼻黃眼睛,面有青紋,還能用後腳站立。牠不僅人語說得流利,也懂幾分人類社會的生存之道,因而受地方人士提拔,做了建築工人。雇主不講信用,這班猴家軍也不必履行契約,猴子猴孫直接靜坐,還吃起了晚餐的便當。

  各位老大哥老大姊切勿激動,我等等就把錢匯進你們戶頭。夥計是個窮光蛋,別說吃香喝辣,他那微薄的薪水連一個月的開銷都支付不起,銀行裡那點兒積蓄也是湊合著用,哪來的私房錢付清工人的酬勞。那猴頭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事,教他炒股票,做點兒小買賣,這些跳動的金額都是寶,錢滾錢,錢還會生錢兒子,錢兒子進了他手中,就能讓狒狒噤聲,那不正好?於是他聽信了猴軍師的進言,借一支智慧型手機來用用,玩玩外國貨。

  夥計也不是全無經驗,股票這東西,他心裡還是有個底子的。有鑑於他平時就藏了支潛力股,那折線圖又是一柱擎天,一路漲到底,攀到最高點後忽停止動作。夥計在賣與不賣間糾結,拋出了這股份,而價格再創新高,他不就虧大了?手機一鍵定勝負,狒狒發出了最後通牒,再不動手,你都市裡的家可會被我們翻箱倒櫃,直至查出最後一分錢為止。月光光,心慌慌,作為月光族的夥計心更慌,他猛力一按,以為可一本萬利,乍一看,乖乖,他把下行曲線看成了上升的斜直線。就如寒流過後的漁場般,他的帳戶損失慘重。

  「別哭了,老兄,至少年輕就是你的本錢。這樣吧,我給你寬限五天籌錢,違約的話,我看這房子就甭補了。」說著說著,狒狒用完了膳,又到外頭散步幫助消化。既然在金錢方面不得志,不如不想這三千煩惱,就地打坐博個清幽,好淨化心中邪念,也更好適應這為佛教環繞的村莊。

  他順手搬來坐墊,打開收音機,邊聽大師親證佛道邊盤起腿,捨棄七情六慾,與那咒語合為一體。歷經風霜之後,你會發現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請常念:唵嘛呢叭咪吽以保持心靈澄澈。夥計閉上靈魂之窗,雙手比起蓮花指,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背後都長出了幾個五色的曼荼羅。可菩薩並不會接走這勢利鬼。

  那剛修好的屋頂忽地鬆動,夥計謹記著定靜安慮得,外界如何變化,念他的佛經就對了。先是瓦片砸中他的頭,後換落石,甚至出現了人臉。福本一舉穿破了屋上的補丁,夥計還沒來得及閃避,就被狠狠地壓在了底下。這臭小子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重死我也。天外飛來一座五行山,壓得夥計骨頭都散了,可那人不但面露凶光,還一點兒起身的意願都沒有。「你這兩光夥計,居然棄火鴉老大於不顧,一個人逍遙去了,可知道牠被擒住了嗎?」福本惱怒的看著這傢伙,一會兒站直了腿,今天他就要為了他的兄弟和夥計爭辯。

  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管的著麼?夥計回嘴,他的氣勢可不能輸給一個小小的福本,見他腳步稍有遲疑,於是追上,又逼得福本退了好幾步,然後他站了個地痞流氓的三七步伐。福本若里志深感夥計已不能教化,但他也接受不了被駁倒的事實,便痛罵那人不懂知恩圖報,火鴉視他如己出,看他平常一身忠肝義膽,都說願意替這主子赴死了,主子有難,他卻連問候一聲都小氣,我福本真是看走了眼。滿口仁義來指責我,以為能粉飾太平嗎?那是你有錯在先,把雞跟丟了,還有臉讓我背這黑鍋,好小子,嘴巴倒是挺無情。夥計又走近福本,他的英雄夢也該醒醒了。

  「小鬼頭,你那滿腔熱血跟義氣根本不上道,我不信那兩樣東西。」夥計說道。看福本小哥接不上話,他更加確信了自己講出了世間的真理,反駁無用,提出新的論證亦無用,這回的勝局必是由他拿下。夥計獨笑,滄海一聲,溝谷之間盡是痴狂的笑意。福本也跟著笑,你問我義氣為何物,坦白告訴你吧,那是你這渾人永生永世都得不到的。他向前跨了一小步,夥計屏住呼吸。

  養殖場裡的雞隻至多只有四十天的壽命,火鴉多活了幾十年的光陰,頭一個被殺頭的就是牠,進了那鬼地方,牠只能與其他公雞共享一平方米不到的欄位,吃的是粗糠,喝的是餿水,終日和排泄物為伍還不過份,望著自己的爪子一天比一天消瘦,他一生的傳奇便會封入棺材。夥計不曉得這小孩的學識是哪裡來的,他突然害怕起福本話中的下一幕,彷彿一不小心,裏頭的血色就會濺出。

  火鴉的萬丈豪情,和他的俠義精神,如今都要葬送在你的劣根性中。聽者應會垂淚,你這傢伙不感到羞愧嗎?你的義氣呢?話說至此,福本背後忽轟起驚天雷,雨水傾盆而下,那一瞬間,福本臉上一道凜然正氣,像極了龍王再世。夥計還想跟他打口水仗,只見後方電視插播一則快報,登上版面的竟是福本。「由於這次的異變,海港地區的民眾產生了暴動,嚴厲要求福本集團之子--福本若里志應出面道歉。」這回換夥計閉嘴了,八百萬神明啊,已逝的姑奶奶啊,誰快來保佑我,我咋知道這位福本若里志,就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福本少爺。

  屋外雨打芭蕉,屋裡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既然茅草屋頂不能遮風避雨,夥計只好找些鐵盆來接一接雨水。屋上有山壁,山壁之上才是天,雨水照理穿不透石壁,現在卻來了一場豪雨,怪事。夥計沿著屋頂往上看,石壁中央的那幾個「氣孔」全開了,兩個半月拼成一孔,讓雨絲進入。看來這村子鬧的是連年大旱,急需用水,於是打開了和外界唯一的通道。叮叮咚咚,那場雨似乎澆熄了那兩人的嫌隙,太好了,這樣我就用不著怕天打雷劈了。

  夥計雖不學無術,但拍馬屁可是他的專門科,他道福本少爺剛才那話有理,小人都自嘆不如了。他端上一盤蓮霧,您身為好人好事代表,就該享有最上等的待遇,請您慢用。政府已明令禁止栽種熱帶水果,進口也不行,要是把不知名的植物病毒傳進國內,估計將有一半以上的農作物遭到荼毒。夥計為何會持有這違禁品?福本更生氣了,叫夥計快把這蓮霧交至警局。

  小少爺的怒氣撲不滅,夥計心想要大難臨頭了,而福本四處走訪,似乎尋覓著老房子裡最有價值的古董,數秒後他的目光聚焦在一石椅上。板岩的椅子一體成形,椅背鏤刻著一蟠龍吞雲吐霧,還有黑白兩儀,這不正是一座龍椅。福本滿意地笑了一笑,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一手托著下巴,跟帝王倒有幾分神似。「為表達你的尊敬,不是應該拜我為王嗎?」夥計連忙彎腰磕了頭,口中直說吾皇萬歲萬萬歲,福本龍心大悅,便赦免了他的死罪。那隻狒狒在村裡晃了一圈,飽脹的肚皮可都消了下去,途中也沒採集到多少野果,於是折回,便目睹了福本稱帝的景象。再看一眼,哎喲喲,趴在地上的不是他那位不認帳的雇主嗎?原來他也有這一天,且看我作弄作弄他。

  大王,小的來給您請安了,這呆頭鵝進貢的禮品全是黑市製造的,請大王賞他二十大板,以絕後患。狒狒猛向福本獻殷勤,若能因此加官晉爵,何嘗不是美事一樁。夥計將蓮霧埋了,又說是潑猴惡意栽贓,他一心一意侍奉大王,絕不會收受骯髒之物。那猴頭屢出奇招,自紅檜的衣櫃裡拿出一件金縷衣,幫福本穿上,並給他戴了個皇冠,為福本加冕。「那可是我的收藏!」夥計又氣又急,明明這老屋的配備只有他一人明瞭,猴頭怎會一次便找到?夥計欲問狒狒,卻被福本瞪了一眼,又不敢多嘴了。真龍天子黃袍加身,袍上還有紅色的龍鱗,成了土皇帝的福本樂呵呵,第一個就要犒賞那狒狒。

  小民不要黃金萬兩,只要大王替我伸冤。小民原本在村裡替人養馬,也照顧被馬戲團遺留的動物,那人硬把我叫來釘木板,沒想到竟是一份不支薪的工作,我底下尚有數十個工人,全都沒飯吃,望大王能追回那筆錢,讓大夥可溫飽。福本輕抬起頭,那還不簡單,我命他扛我的轎子,等他體力透支自會吐出錢來。還是大王英明,小民的幸福全靠大王了。狒狒喜上眉梢,又叫又跳;不過,夥計可有苦差事要辦了。

  福本應允之際,那王座忽生出四臂,搭在夥計的肩上,推也推不掉;彩球跟亮片在空中打轉,福本的身後還跟了群蝦兵蟹將,有的舉著蛇矛當左右護法,有的幫忙抬轎,還有的站在花車裡擊著太鼓。遊行的隊伍走出老房子,到大街上奏樂。

  這一路走得多風光,村民都在歡呼,大鯢重臨這山村,蒼天將會降下肥美的漁獲,咱們就不用在小船上耗幾個月捉魚啦。部隊每行經一戶人家,那戶不分男女老少都爭相摸那轎子,並沿路丟擲供品,丟中轎裡的「龍王」即得加持,整年鴻運當頭;一群十七八歲的少女踩著花車,想和龍王說上一句話,金盞花圈早捏在手中,別過窗邊的當下拋進福本的座位,跳下花車時又丟了一圈進去。福本頭上套了一環,肩膀左右各一環,項上七環,腹上又五環,雙腳之間也有三環,總共一十八個花圈,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真符合她們的年紀。椅子上皆是清雅的香氣,可惜福本對花粉過敏,無法聞香。

  萬家燈火萬家明,紅蠟燭旁建了個祭壇,祭壇上立著的是由大排到小的瓷偶,那瓷偶長了顆魚頭,還背著支三弦隨走隨彈,一件短衫是人們的幻想,村裡的老婦人說,上頭刻的便是大鯢先生您啊,您是我們村莊內唯一的精神指標,可這荒野小村也不能給您什麼。婦人轉身便走,信眾們又一擁而上,福本想這著實不錯,異形人生不比他想像的差,若要他作為「大鯢」活下去,他會覺得心裡踏實多了。

  那石椅不知何時變成了敞篷馬車,紅黑二色噴上金色烤漆,頗為氣派。等福本從「假神祇」的瘋狂裡覺悟時,夥計又當了車夫,一面駕馬一面關切福本,叫他別再冒充龍王欺騙黎民百姓了。朕今日心情大好,就非得要潑朕一桶冷水嗎。說也奇怪,這十里都沒有一處樹蔭,夏夜裡竟能如此陰涼,給朕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啟稟大王,我們正處在先民挖掘的洞穴裡,先民為採礦及搬運貨物之便,就在此山中鑿出五條縱穴與無數小分支,以利兩地往來。五個山洞中已有兩個坍塌,那三路縱穴遂更名為「天工三路」,先前福本通過的涵洞便是其中一個。數百年間持續有人定居在這山洞群內,這山村可能也是從此建,洞內見不著天,人們便在那穹頂漆上天的顏色,仿若另一個桃花源似的。這山洞橫貫山路東西,我看少說得花上一日才出得去。這樣也好,我做我的山大王,你走你的路。福本開心的很,他把那掉進深淵前的奇聞給夥計講了一遍,夥計一聽「雷格巴」三個大字,頓時一陣反胃。

  那可是他的仇人。

  夥計要福本別向他推薦雷格巴馬戲團,也別誇耀,他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你不是想知道我進便當舖子前的經歷嗎?福本點頭。距今六年前,馬戲團熱曾席捲全國,最大宗者即為雷格巴馬戲團。一晚,他們進駐一座觀光飯店巡演,在表演上施法將人類變成動物,起初,那群觀眾以為那只是特效的一種,等到在場半數的人類都化為牲畜之後,民眾才紛紛疏散,那些逃不掉的都將一生與毛皮作伴,幸運逃走的也被抓回馬戲團做表演之用,下場最差勁的便成了家禽與畜牲,進了各大罐頭及醃肉廠,淪為人們的盤中飧。這段時期治安敗壞,道德淪喪,是為「雷格巴事變」。

  夥計說,那些屠夫將他的父母軟禁起來,又時常打罵他們,前前後後歷經五個月的煎熬,兩老才被釋放,而那時他所看見的不是老夫老妻,卻是一對百病纏身的斑馬,他目送他們走進馬戲團的棚子後,沒再多說什麼。自從他居住的小漁村失守,無家可歸的他便學做壞孩子,豎起尖刺,建立一道能讓自己安心的屏障,可到頭來他的雙手還是空空如也,那是改變不了現狀的。

  「『雷格巴馬戲團』是松野屠宰場旗下的一門企業,凡用兩隻腳和四隻腳走路的,都可以是他們宰殺的對象。」火鴉與另一個叫「屠夫」的人一手策劃了這案子,事後牠也感到相當後悔,以收留包含夥計在內的一眾孩子作為贖罪,至今,夥計都在幫助火鴉對抗邪惡的屠宰場。把那群魔鬼打得滿地找牙,就是他平生最大的願望。福本聽完,腸胃忽一陣不適,血腥與玄幻的二重奏,讓他被折騰得死去活來。事情還沒完呢,那個不盡責的馬戲團丟下大批飛禽走獸,拍拍屁股就走了,動物們輾轉流入這村子,村民欺負我這猴子,要我負起養育牠們的責任。福本甫一回神,狒狒早舒舒服服地坐在他身邊,說想跟當今聖上齊遊山玩水。

  你這猴頭怎會出現在此?我還以為你沒跟上,是上了那盤蓮霧的癮哩。不敢當,左兄都能自行在家種植土鳳梨了,您才有資格受封人間愛吃鬼。夥計臉上一串冷汗,我的好兄弟,不是說好不提這個嗎?別扯東扯西的了,前有一隊人馬來勢洶洶,咱們趕緊讓個道吧。夥計一聽,忙拖著韁繩令馬掉頭,但計畫趕不上變化--他們玩完了。

  一群蒙了眼的氂牛揚尾奔馳,闖數里的飛沙,涉積水而行;牠們馱著一籃又一籃的綠橄欖,有些胸前還掛著一袋無花果,牛尾巴拉了不知多少箱佛經,唰啦唰啦地響。兩邊皆是動,都想避開對方,夥計又揮下馬鞭,那馬前腳還沒煞好車,後腳就慘遭牛群圍攻,氂牛商隊發狂似地想衝撞這紅通通的馬車,先是蝦兵蟹將被數十雙牛角撞飛,換那匹汗血寶馬脫了韁,夥計連人帶馬栽了個大頭包。紅車的木輪子往前滾,於是馬車不穩,急速向右偏斜;滿載供品的花車也離陣列而去,金盞花被牛群踩個稀巴爛,載著福本的那節車廂飛了出去,不知所向。看見鮮果掉了滿地,這「人間愛吃鬼」又怎麼捨得,他一面撿水果,一面轉頭查看狀況,順便問候他們的王。

  哎呀,連個影子都沒見著,摔得可真慘。他想他終於能歇腳了,天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商隊裡的騷動如何能停。一位拄著桃木拐杖的老人自牛群中走出,見四周一片混亂,氣得要夥計補償他。老村長,真的是您,頭上一張四角膏藥,專治跌打損傷,眉心一點觀音痣,十年不剃的白鬍子,真讓我想稱您一聲仙道。逢人就說好話的習慣,在下領教了,左井廣利先生。夥計過去搭著老村長的肩,嘿嘿,這裡您最大,不必對我這小角色用敬語。正所謂來者是客,更何況夥計也曾是村民,老村長邀他到村子裡吃個飯,夥計當然說好。「福本小子,接下來就看你的了。」他在心裡想著。

  小樹林中還下著細雨,細雨打醒了福本,福本又呆呆地盯著地上的木板,木板沉默了,沉默的又是誰的心。他只知道一件事:他當不成皇帝了。人生如夢,迷茫的福本跟著樹林裡的燈光走,走到一個敞著門的酒窖--一個有流奶與蜜的神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