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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花开后百花杀(1)


  第五节 初心萌动

  成治七年。春。翰林院。

  新历才将半纸开,小庭犹聚爆竿灰。

  这是她入翰林院的第一个春节。

  大年初一,万翼一早随百官进宫给皇帝拜年,随后皇帝回赐貂皮暖耳以示恩宠。

  万翼戴上了貂皮暖耳,下朝后她拱在宽袖中的双手抱着暖炉,在天青色的朝服外加披一件银狐大氅,顶着飘扬薄雪出了宫门。

  “万郎!万郎!”

  远远地,从身后的翰林东院传来呼唤声。

  万翼止步,回头看向来人,“商兄?”

  商珝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不好意思地收住奔势,缓步走来,“数月不见,你我皆在翰林院,万郎你怎么不来找我?”翰林院分为东西两院,东院是老资历和新贵翰林所在,西院则由见习的庶吉士以及多年不受圣宠的老学究蹲点。

  东西两院相距约半个时辰的路程,可每次他去西院找万翼,不是遇上她被派到六部修撰,就是已先行一步,独留空影。

  十次有八次均落空。

  到了年末,翰林院更是忙得一塌糊涂,光是诏书编纂就要几个日夜,因此粗粗算来,虽同在翰林,但也根本没有近水楼台的机会。

  万翼讶然道:“怎么,商兄找万翼有要事?”

  “也……也不算是很重要的事,只不过我们许久未见,不如趁年假,一道去酒肆庆祝?”

  万翼展眉一笑,“也好,这些时日忙得脱不开身,确实也该放松一下。”

  商珝喜上眉梢,一时也不想离开,便殷勤地跟在万翼身后道:“万郎,你现在是要回去吗?”

  万翼摇头,“我还要再送几份飞帖。”

  “那愚兄便陪你一道吧!”

  今年雪下得不大,青石板上的积雪不高,只浅浅没到靴沿。

  沿途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天际,万翼从袖中掏出一袋糖球,经过团团聚在一起的孩童时,她停下脚步,笑着分去糖果。

  孩童们欢喜地争抢糖果,口中叽叽喳喳:“多谢万郎!给万郎拜年了,祝,嗯,祝万郎今年娶个美媳妇……”

  万翼笑着,也不多言,转身带着面色不佳的商珝离开。

  京城贵人多,尤其是在正月,几乎是倾巢出动。万翼、商珝两人差不多每行一刻,就要停下脚步,朝遇到的同僚们拱手作揖,贺声新年。

  “商珝!万翼!”

  这不,太尉家的小公子尉迟迟在酒楼上看到他们,大老远地,毫不顾忌地隔楼向他们招手示意。

  万翼略一迟疑,而后还是进了酒楼。

  “公子,公子!给公子们拜年,祝您万事如意,步步高升!求您赏口饭钱……”

  徘徊在酒楼外的乞丐们见到有客人,铆足了劲儿,扑上前来叩头祈求。

  “去去去,”跑堂抓着扫把冲出来,“都给我滚了,大过年的……晦气!”

  一旁的伙计点头哈腰,迅速将他们迎进屋,“真是抱歉,惊扰到各位公子了,是我们的不是……”

  万翼微微凝眉,打断他的话,“今年的乞儿似乎比往年多了许多?听口音也不似京里人。”

  “听说是从西郡来的流民,昨日还打出去几个,想不到今天围了更多……”

  万翼听罢未再开口,若有所思。

  “怎么了?”商珝在一旁问道。

  万翼微一摇头,“没事。”撩起下袍,随他一同上二楼。

  尉迟迟早已等不住,直接守在了楼梯口。

  “好呀你们!”看到商珝万翼的身影,他立即亲热地勾肩搭背,“若不是我出声叫住,你们还没想来找我是吧?”

  “哪能,”万翼笑得眉眼弯弯,“先前还与商兄提到,过两日便约了你们一道消遣游玩。”

  尉迟迟蓦地单手遮眼,“啧啧,万郎,你可生得越发貌美了……我头要晕了,晕了!这可如何是好?”

  万翼面上不露痕迹,只侧身一让,作揖道:“尉迟兄这话倒让万翼汗颜万分了,可是有事要万某替你两肋插刀……才这般谄媚?”

  尉迟迟话一出口便觉孟浪,也正尴尬着呢,恰好万翼送来台阶下,他便也顺梯子往下爬,“说来倒还真有事要万郎帮忙。”

  商珝也是个知情人,促狭道:“可是都御史家的三小姐?”

  “咳,”尉迟迟面皮薄些,被说破心思后不由支吾道,“嗯,正是,正是此事……”

  万翼挑眉,“此事,万翼如何能帮忙?”

  商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万郎未听说?那都御史家的三小姐自恃是京城第一美人,日前曾放话,要嫁就当嫁璧郎——万翼。”

  万翼霎时窘然。

  尉迟迟却误会了她不吭声的意思,“莫非万翼你也对三小姐有意?!”

  “不,万翼自然对三小姐无意。”

  尉迟迟松了一口气,“这我便放心了。”若情敌是万翼,他还真没有一丝胜算。

  “尉迟兄需要我如何帮你?”

  “啊!这个再简单不过,”尉迟迟立刻哥俩好地揽住万翼的肩,“你只需去醉玥楼连宿三日,或者……或者在醉玥楼收两个姬妾,到时不用你开口,都御史那个老迂腐必定情愿让三小姐出家也不会把她嫁予你。”

  “不行!”商珝打掉尉迟迟的毛手,立刻提出抗议。

  万翼无视之,直接拍板,“不过是这等小事,自然无碍。”

  尉迟迟飞扑过来双手交握,星星眼看她,“万郎!好兄弟!”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万翼睨了他一眼,“回头抱得美人归时,也帮万翼查件事情……”

  等尉迟迟喷完口水吐完对美人的相思后,天色已半暗。万翼告辞出来,继续按原路往几位上司同僚那送飞帖。

  所谓飞帖,便是取一个红纸袋,上书“接福”,内装祈福祝愿之词。这样,无须进府门拜年,只要通过门房呈上拜帖就好。

  以往送飞帖时皆是被引入侧门等待,今日有商珝这么个首辅之子在,效率自是特别快。

  不到一个时辰,万翼手上的几张飞帖只剩下最后一张,她与商珝并肩往终点站,李欢卿他爹——刑部尚书家行去。

  才刚递上飞帖,李宅正门便倏然大开。

  一群朝臣如众星拱月般涌出,团团簇拥着中间那位尚未至弱冠之年的华美少年,他内里着绛红四爪蟒袍,外罩乌云豹氅衣,一黑一赤,颀长鲜明的身影在人群中抢眼无比。

  他的表情略有些不耐,下颚微扬,拂指弹去栖在他金冠上的雪花。

  “殿下,这是预示您今年必定会红运当头……”

  “殿下真是英伟不凡,天纵之英才……”

  他口中敷衍地“嗯嗯啊啊”几声,目光百无聊赖地随意梭巡,倏地对上一双幽深的眼……

  不意狭路相逢,两人竟俱都怔住了。

  对于祁见钰而言,万翼的存在代表着他此生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若说被强行夺走的初吻,是济王殿下少年时代最灰暗的一幕,那么不觉中被他牵引,乃至大闹青楼,就是济王殿下毕生的污点,是他这辈子最想彻底抹杀的一笔!

  可,真到要抹杀的时候……

  “殿下,死士已准备好随时为殿下分忧!”

  “啊……其实,本王也不是很忧……”事到临头,济王殿下可耻地犹豫了,丢脸地不舍了。

  但若是就这么算了,高傲的自尊心却是万万不甘,如何也无法平衡。

  于是,济王殿下很纠结,后果很严重。

  伴随着济王殿下对万郎那颗忽冷忽热的少男心,亲王党一系犹如置身于桑拿,时而和煦如春,时而冰天雪地。

  然而这一切万郎皆未察觉,她只是低调地做着她的庶吉士,终日埋首翰林院,踏着济王殿下破碎的芳心,坚定不移地朝梦想前进。

  也因此,在刑部尚书府门口看到济王后只是一愣,万翼便缓缓折身下拜,“殿下万安。”

  祁见钰见她这般恭顺良谦的模样就烦躁,冷冷一瞥,径直越过万翼,从她身侧擦肩而过。

  刑部尚书正携着儿子李欢卿出府恭送。见着万郎,李欢卿直接抛下老爹,跑来招呼:“万翼、商珝!你们发什么拜帖啊,怎的不直接进府来?家中尚有几头獐子待宰,只等你们开口了。”

  万翼道:“只是顺路而已,家中已令老仆做了晚膳。”

  “大过年的,独自一人也不嫌孤单?”李欢卿侧身挡住门口,勾起唇,“万郎就来我府中一道用饭吧,好歹也有个伴,不那么清冷。何必像个看破世情的小老头,独来独往也不嫌憋得慌?”

  刑部尚书也分神注目,这只老狐狸开口了:“老夫倒是头次见犬子这般殷殷相邀,若不嫌弃,万郎便来府中小坐,老夫唤人去备上酒菜。”

  话都说到这地步,万翼自然不能驳了上头的面子,拱手打了个揖,“那万翼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商珝无法,毕竟商家乃是大族,自不能像万翼这般无须牵挂,只得讪讪地向两人道别,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这厢三人话别,那厢的老狐狸一面上演十八相送,一面向济王殿下扔出糖衣炮弹,“下官今夜宴请了南国戏班子来助兴,定不会污了殿下的耳,殿下若能留下一观,实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济王殿下的脚步停留了几秒。

  老狐狸察觉到济王殿下的视线在撩袍入府的万郎身上一扫而过,双眼登时一亮,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却也知趣地未直接提及万郎,只迂回地往入夜后的宴席艺伎上打转。

  当初幺子欢卿入国子监,他便在他身边秘密安插了眼线,这些年看下来,如何不知看似对万翼不屑一顾的济王,内心暗潮汹涌。至于欢卿对万郎也存的暧昧心思,只要不过分,他也能睁只眼闭只眼。

  少年爱风流,贵族间好男风一度也是寻常,无须死拘着不放。

  济王殿下入席时,万翼正与李欢卿相谈甚欢。

  刑部尚书特意奔来安排座位,不知有意无意,倒是将在座资历最浅的万翼安排在济王身侧,在座随济王而来的官员中自然有人不满,但转头一瞄济王殿下明显没有不悦的表情,又默默地将话咽回肚里。

  台上的昆山腔一亮嗓子,今晚唱的是义侠记的《打虎》与《狮子楼》,武松扮相极佳,走台、使把子利落惊艳。

  “……俺这里趋前退后忙。这孽畜舞爪张牙横。”武生唱一段,鸣锣声紧接着响起来,武生住了口,净末穿上虎皮跳上生,虎三扑,生三躲。

  万翼忍不住淡淡一笑。

  济王殿下眼角斜过来,睨了她一眼又收回去。

  万翼自然地又保持肃容,绝口不提方才听到这唱段蓦然联想到济王,可不就是只舞爪张牙却又不怕死地一再靠近的虎。

  那厢,武生已经紧紧压倒虎,提拳就打,“虎!你今日途也么穷。抵多少花无百日红,花无那百日红……”

  万翼挑起眉,轻“呵”了一声,笑眯眯地也跟着低声哼唱一段。

  这台词实在是……实在是对胃口。

  济王殿下一瞥身边面带愉悦之色的万郎,这咿咿呀呀的当真有那么好看?

  背后却泛起莫名的寒意。

  待一回唱完,中间的空当,李欢卿离席如厕。

  祁见钰一晚上看着昔日跟班如今围着万翼团团转,心下百味杂陈。忽然耳边听人唤一声:“殿下……”那声音不似一般男子那么喑哑低沉,反而带着点温温散散的疏懒劲儿,却渗出犹如玉器一般的通透感。

  他蓦地一退,怒瞪向那人,“要说什么便说,靠这么近作甚?”

  万翼道:“只是问殿下,这回戏唱完了,可要再点新戏?方才殿下似乎听得不太尽兴。”

  祁见钰正了身,接过戏单胡乱翻着。万翼等在一边,若他的目光稍稍在哪台戏上停留得久些,她便低声为他提示一二。

  这般温雅周到的姿态,却不独独属于他一人。凡是与万翼交好之人,皆能得到万郎的悉心照顾。

  祁见钰心下愤懑,可不见那人,却想靠近,既见她,又羞怒难当……

  “殿下?”那人突然又道。

  祁见钰蓦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经意间,竟按住万翼点在戏单上的手!

  她的肤色略带些病态的苍白,手极瘦,指骨分明,衬着袖口一抹天青色的官袍,犹带白玉一般的质感。

  她愣了一下,微凉的体温也在他掌下微微一动。

  祁见钰下意识地改按为握,待意识过来,又如触电一般,急急甩开。

  接下去他也不知自己点了什么,看了什么,懊恼又心烦。直到宴席散场,济王殿下才稍稍恢复了往日风度,御马回宫。

  万翼结束晚宴回到本家府邸后,小书童已等在房门口。

  见公子回来了,他急凑近,附耳道:“公子,宫中又来信了。”

  “哦?”万翼拍拍他的头,随他到书房取幼帝的私信。

  明面上,自入翰林院以来,皇帝就不再联系她,俨然是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但每月入夜,皇帝便会派暗卫送来一份奏章,上面朱砂批阅的痕迹尚新。翰林与庶吉士的本职便包括为皇帝近侍,入值内廷,编纂文书,为文学侍臣,草拟诏书。

  但幼帝夜里密传万翼的奏章,与白日翰林们修撰的歌功颂词不同,皆是不可宣之于众的暗事……

  不论是磨炼抑或是借此以探万翼的诚意,又或是令万翼脏了手,好留一个制衡的把柄……一君一臣此刻已然是同一条线上的蚂蚱,各自捏有对方的短处。

  万翼揉了揉额头,打开奏章大略浏览一遍后,搁下手。

  “公子?”

  “先放着,明日再处理。”好好的年节,她暂时不想应付这些腌臜事。

  小书童点头,小心收好了奏章,而后又捧出几个红包,“这是各地进京的小官送来的炭敬。”

  所谓“炭敬”,便是取暖费的意思,也算是官场潜规则。每每年假前后,各地官员进京时,都要给大小的京官送红包,以求安稳庇护。

  与之对应的,还有个暑期的“冰敬”。

  所送金额,至少要八两以上,装着各种银票的信封上还贴有雅名。

  比如四十两,便称“四十贤人”;若三百两,便称为“毛诗一部”,取自《诗经》三百篇的名头。

  若有大手笔,送到千两,那可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千两银子的雅号乃“千佛名经”。当初爹爹万安任首辅时,每到年节,一水的“千佛名经”,金银珍宝。

  万翼幽怨地扒开手头上薄薄的红包,上头金额最高的,才“四十贤人”,爹爹,翼儿委实无颜见你哪。

  数完炭敬后,万翼索然无味地就寝去,影一无须万翼开口,只等公子一站在榻前昂起头,他便快如闪电地在她喉下半寸以巧妙的指法,一挪一压,霎时万翼捂住嘴干呕一声,将一颗黑丸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