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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9)


  祁见钰内心在不断说服自己,可双颊和耳根却火辣辣一片,仿若无意中窥到什么禁忌一般,满面通红,手心飙汗。

  身后传来那人疑惑的声音,“殿下突来房中,有何要事?”

  济王殿下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本王走错房间了……”

  那人轻笑,“殿下怎的这般拘谨?你我皆是男子,无须背身避讳。”

  祁见钰闻言,猛然回过头,“本王当然不忌讳——”

  可当他的视线再度触及万郎那半裸的身子时,两条血箭蓦地飙飞而出。

  万翼惊叫一声:“殿下!”

  济王殿下忙不迭捣住鼻子,火速背身,“本王只是……只是上火了,上火!”话刚落,济王就迅速打开门,狂奔而出!

  末了,跑出两步后济王殿下又霍然想起门没关好,立刻又奔回来重新再合紧这两扇门,继续奔!

  万翼:“……”

  待室内重新回归安静。

  万翼敛住微笑,面无表情地拉过屏风上挂着的衣袍,紧裹住身体。

  总算等来济王了。

  她心下微松了口气,若不是因为方才左右等不到济王,她也无须用沐浴做借口,将花魁支开,好拖延时间等济王上来。

  走出浴桶,她披着外袍径直来到铜镜前。

  昏黄的镜面映出一副与男儿一般无二的胸膛,随着年龄增长,那一日日趋向女性柔和线条的五官,衬着这副属于少年的平坦身体,隐隐透出雌雄莫辨的颓美感……

  万翼在铜镜前冷漠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许久。

  男非男,女非女……简直若怪物一般。

  纤长的食指隔着铜镜,细细描绘那朦胧而扭曲的身影……

  她倏地用力一挥——

  铜镜啪的一声被砸落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当万郎负手下楼时,迎接她的目光分外炽热。

  “怎么了这是?”万翼笑眯眯道。

  济王这么大尊佛还杵在这儿,众人自不敢当面询问“万郎你童贞是否安在”这样暧昧的问题,真真如百爪挠心。

  侍郎公子悄声问:“可是济王殿下不是没多久就出来了吗?应该无须担心。”太尉家的小公子尉迟迟投去鄙视的一瞥,“若殿下是银样镴枪头,可能性那是相当地高。”

  众人:“……”

  济王殿下不知他人腹诽,此刻他正坐在酒桌前,大爷地指使花魁小姐给他夹菜递茶。

  看到万郎的身影,花魁小姐悲从中来,她原在隔壁房间苦待万郎沐浴完毕,等着一夜承欢,结果竟被济王殿下差人押下楼,伺候大爷酒菜。

  济王自然在第一时间就看见万翼,原本在众人面前力持镇定的冷肃姿态霎时又散了精光,先前无意撞见的浴中春色,不住在他眼前晃动,叫他紧张气弱,目光游移。

  那边传来万翼清朗的声音,“已至亥时,万翼今日就暂不过夜,先行回去了。”

  周遭一片似失望似欣喜的嗟叹。

  祁见钰霍然起身,下意识道:“等等,本王也要回宫……顺便,送你回府。”

  万翼回眸,济王殿下对上她似洞悉般的目光,心跳差点破百。

  那人望了他一眼,到底点头,“……如此,便有劳殿下了。”

  回程的路上,广威将军眉开眼笑,暗呼逃过一劫。

  车厢内唯有万翼一个人坐着,济王殿下骑着马,与广威将军一道在马车前开路。

  月色很美,气氛很好,只是……只是济王在马上那摇摇晃晃的英姿,着实令人揪心。

  “殿下,”车行了一盏茶工夫,万翼撩开车帘,对着济王殿下摇摇欲坠的背影喊话,“殿下此前醉得不轻,还是进车内稍事休憩吧。”

  济王殿下蓦地勒住缰绳,胯下的枣红骏马不耐地打了个响鼻,四蹄清脆地叩地,原地轻轻踢蹬。

  广威将军也趁机进言,“殿下今日喝了这么多酒,不宜驭马,还是进车休息吧……”随后又凑到他耳边提点,“那个,机会是要牢牢把握的。”

  济王殿下横了他一眼,斥道:“不知所谓!”却是动作神速地立即下马,直扑马车。

  薛涛:……庐山瀑布汗。

  待济王殿下掀开车帘进来,万翼主动往一旁挪了位置。

  济王微垂着脸乖乖坐在她身边,张了张嘴欲说话,却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共同话题。

  两人敌对得太久,便是想示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知该如何示好。

  “殿下。”还是她先起的头。

  在外征战沙场英明神武的济王殿下讷讷“嗯”了一声,就像一个普通的思春期少年,面对着初次爱恋的人儿,手足无措。

  那人说话依然是那般胆大,肆无忌惮,“殿下……是否喜欢上万翼了?”

  昏暗的车厢内放下车帘后,皆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济王殿下咬紧了牙关,耳根爆红,羞赧万分地吼:“你莫要自作多情!本王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你?便是要喜欢,本王也不会喜欢男子!”

  他的话喊完后,那边好半晌没有回应。

  济王殿下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沉默了片刻后,他又期期艾艾地接续道:“其实,其实本王也不是那么排斥……”

  “殿下,”万翼终于开口了,冷静的声音着实有些打击少男的如火热情,“殿下说得对,无意就好,万翼也对同性没有兴趣。”

  济王殿下的心口立时被插了数刀,刀刀见血!

  这夜,宫门外的小太监们又重温了整夜乒乒乓乓的打砸声。

  这夜,同样失眠的,还有万翼。

  将往昔盛放丹药的青瓷瓶彻底封存,她只着单衣,独坐桌前为自己斟一杯酒。

  今夜子时过后,就是王氏的祭日。

  万翼手握酒杯,举杯对月。

  娘亲……翼儿如今做得可好?

  对于自出生就被剥夺的女子身份,幼年她的心中其实也有怨。

  为何“他”不能穿那些绚丽的衣裙?为何“他”必须每日挥汗,习武读书?为何要“他”担负起万家的沉重负荷?为何“他”就不能像同龄女儿一般只需撒娇弄痴,扑蝶游玩?

  她从不会出言反抗,只是静静挥霍着她的惊人天姿,做着她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当一个举世皆知的窝囊废罢了……

  到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却亲不待。

  哪里还能有怨?

  其实她也知娘亲心疼他,只是她更爱爹爹,终不忍令爹爹被非议为难。

  其实她也知爹爹是故意被刺,他只是更爱娘亲,不愿她在九泉下一人孤单。

  她不怨,只是此生恐等不到有人,亦能如此爱“他”。

  到最后,依然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济王殿下酒后大闹青楼的消息传入深宫,太后的杯具当场报销一件。

  可悲完又喜,难道钰儿终于要开窍了?

  大内密探吞吞吐吐地补完了下半截,“那个,济王殿下虽然进了花魁房中,但房内唯有万郎一人……”

  五雷轰顶啊!

  太后出离愤怒了!公公被他爷爷挟制,夫君被他爹给气死,好不容易满门快死了干净,儿子又被仅存的小遗孤给迷住!

  这万家世代皆祸水。

  戴着镂空金甲的纤长指套抖抖抖,太后明面上只做不知,暗中吩咐左右,令幼帝掐灭万翼的仕途,再往万家加派一组死士。

  哀家与你,不死不休!

  这厢,万翼驻留在国子监等待许久,直到周遭一同毕业的太学生皆领到官职后,她仍是两手空空。

  “皇上……不会反悔了吧?”小书童暗自嘀咕。

  万翼忆起那双阴鸷而坚定的眼,道:“君无戏言。”

  好吧,那就继续等。

  万翼回到本家,谢绝邀约,终日闭门不出。

  当然,并非如外界所思,早失了圣宠的万郎此刻正窝在被中含恨咬手绢,相反,她很忙,非常非常忙……

  停了丹药后,为缓解多年抑制发育的副作用爆发,万翼被本家紧急接去调养身子。

  每日的温补食疗,令她日后见了大豆、松子、参鸡、当归便头皮发麻,本家医师皆倾巢出动研制调理药方,并定期以金针刺穴,逼出她体内因服药多年积聚的宫寒之气。

  这些都还能忍受,最尴尬的是信期来临时,本家上下如临大敌般,影一是夜夜趴伏在她梁上盯梢,随时给她掖被角;她的衣食住行小书童不假人手,恨不能将她日日供在案上……

  一切都是为了坚决杜绝公子任何一丝遇凉的可能性!

  对此,万翼只得尴尬又苦闷地忍下,不愿拂了大家的好意。

  眼看秋试放榜时间将过,小书童耐不住性子,几乎将暗卫们烦了个遍,焦急地撺掇他们四处打探消息。

  万翼摸摸他的头,“莫急,咱们要相信大周的皇帝不是?”

  “哎?可是家训不是说,皇帝是最不可相信的?”

  万翼笑,“但皇帝对权力可永远是最忠诚的。”

  任命书是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送来……罕见的御笔。

  万翼打开陛下的亲笔信。

  上面没有太多的解释,只简明扼要道:太后相阻,朕已尽力保全,卿便官拜庶吉士,从头开始吧。

  庶吉士……

  万翼凝眉思忖了片刻。

  要知商珝、李欢卿选馆后,至少也是正五品翰林学士,庶吉士相当于于七品芝麻官,尤其还未有实权,应该称为见习预备官员,必须入翰林院,接受教习三年,三年后通过会试考核,才有机会正式成为翰林,或被派往各行政衙门接任官职。

  对于平民或小贵族而言,翰林乃是皇帝的智囊团。古有训,“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作为翰林见习生的庶吉士,号称“储相”,乃是极有潜力的官职。

  但对于万氏一族,这起点倒真是破天荒地低了。万翼至少需要三年,或更多时间,才能与商珝等一毕业就是翰林的昔日同伴,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言仲得知任命书后,在万翼周遭不住打转,想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才能不冒犯到公子强烈的自尊心,急得挠头乱转。

  “好了好了,”万翼被他转得头晕,一把提溜住他的后领,“还不快快随公子领官服?”

  着官服入朝谢恩那日,万翼垂首跟在百官后列。

  她一袭天青色官袍,胸前以金银线绣着?鶒,认识万郎的人可不少,一路上来自上级或下属的注目未曾停过。

  万翼即便再聪明,此时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年幼公子,原也有少年意气,腹诽不满。但是当她看到一个经过身边的九品官后,她彻底平衡了。

  虽然她忍功一流,但若是要她穿上那绣着两只鹌鹑的绿袍,万翼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抗旨。

  入大殿后,济王殿下一身绯红蟒衣,上盘四爪飞龙,位列第一。

  万翼只平平扫视一眼,未有多看,便保持恭谨的垂首。

  一些知情的好事者饶有兴致地去关注济王的反应,可稀罕的是,从头至尾,济王殿下皆保持冷峻的姿态,别说回头相望了,连发丝都不动。

  遭遇情殇,有人是默默守候,有人是从此萧郎是路人,还有人干脆因爱生恨的黑化了。我们高傲得几乎可称为傲慢的济王,你说默默守候……他像吗?倒是黑化的可能性比较高。

  距离太远,聆听了完全未听清的圣谕,万翼默默再跟着百官退场,回翰林院。

  同行的同僚当中,不乏言语奚落之辈,万翼听而不闻,甚至还能不时回个笑容,油盐不进。

  济王冷漠的背影在她眼中不过停留了一霎,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该如何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得势,并选择要加入的朋党。

  自万安死后,新任首辅商量虽欲效仿前任,但力有未逮,加之后宫频频干政,时政大乱。

  朝中目前有三大党派,一是保皇的清流党,二是拥护济王的亲王党,最后一派实力稍逊,便是以首辅为核心,既不是皇帝的拥护者,又想挖济王墙脚的内阁。

  前朝万安执政的内阁独大,别说是亲王,皇权都要往边上让,而今三分天下,朋党倾轧,虽险象环生,却也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时刻。

  万翼在出宫门前回首淡淡望了眼薄暮中饱浸血色的未央宫,洒然拂去青色官袍上未见的尘埃。

  “待到秋来九月八……”她低吟,眼中势在必得。

  我花开后,百花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