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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花开后百花杀(9)


  皇帝意味深长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万翼心下剧震。

  小皇帝的右手似有若无地划过她的脸,“好好跟着朕,朕不会亏待了你,朕与济王不同,朕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万翼出宫门后,几乎一上马车便半昏迷在榻上,虽然身体已超过极限,难以负荷,但她脑中依然在飞快地计算着,原来皇帝在临走前最后一次召她时,提到将会派人助她一臂之力,那人竟是魏非?

  难怪皇帝能了如指掌,竟能在太后与济王眼皮子底下布反间计,祁见铖的手腕可窥见一斑。

  这样想来,万翼后怕不已,汗湿重衣……皇帝说的派人相助,只怕是暗中监视她与济王可有串通;而此前的刺客事件,皇帝早已知情,却放任刺客们截杀一众赈灾官吏,一面是逼她意识到真相后与济王决裂,另一面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不让内线被暴露。

  难怪皇城越来越多的西郡难民,虽有混乱,却没有被驱逐干净……这样想来,祁见铖小小年纪,城府与狠辣便令人心惊。

  细心挑选了官吏,眼睁睁看着这数百随行送死;为了设下圈套,诱出济王与太后的谋逆之证,又枉顾数万灾民性命,致使西郡死城林立,到时再理直气壮,一股脑儿将这盆脏水泼到济王、太后身上。

  该说祁见铖有天赋吗?早早便领悟了帝王的无情之道。

  而今夜小皇帝急召她其实并不需要所谓的情报,他真正要看的,是她在济王与皇权中的取舍,她的表态,才是祁见铖所要的。

  万翼翻过身,仰面躺在厚厚的绒毯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论如何,今夜她阴差阳错地过了关,加之西郡之行,她也未留下任何叛出的劣迹。

  很好,万翼喘了口气,终于通过那变态小皇帝的认证,该是她开始平步青云的时候了——

  呵……哈哈哈。

  万翼无声地大笑,竟是不觉笑出泪来。

  翌日早朝,随着万郎的孤身归来,又献上机要情报,皇帝破格提拔,当庭将她升任左春坊充经筵讲官,品级提至五品。至于隐瞒消息致使灾情扩大难以收拾的户部尚书,当即革职查办,被两名侍卫叉下朝堂。

  不过他的下场已经没有人感兴趣了,人们各色的目光只集中在下首的青衣少年身上。短短不到两年,这万翼便由七品连跳两级,在场诸人无不嫉恨交加,灼灼视线盯紧这少年,有好事者,甚至目光暧昧地游移在她与小皇帝之间,自不敢言。

  万翼却是疑惑为何祁见铖不立刻公布济王叛变的消息,这念头只是一闪,她便强迫自己不再往下想,没有让她做那出头羊,她便该感激了。

  领着崭新官袍回府之时,门前锣鼓震天。她的两位妾室怜我与怜卿,一早便被接出醉玥楼,一人着鹅黄,一人着桃红,似两朵鲜花,羞答答地垂首立在一旁。

  万翼揉了揉太阳穴,竟是差点将她们忘了。

  清明已过,本是春耕春种的大好时节,西郡却依然一片荒芜。

  亥时三刻,东营。

  “——报!”

  连绵不休的阴雨下,每隔数刻至两个时辰,就会有一匹铁骑从东而来,直奔大营。

  所不同的是,这次的密报令上下顿时分别有冰火两重天之感。

  “终于抵京了吗?”

  阴郁多日的脸上首次雨过天晴,祁见钰的坐姿由直挺的正坐飒然而起。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径自踱到营门前,双手负于身后,昂头往帝都的方向眺望。

  “殿下……”在他身后的一众幕僚惊疑不定地唤道。

  济王没有回头,口中只略嫌疏懒的拉长着尾音,“何事?”

  众人面面相觑了下,虽然不愿破坏济王难得转晴的好心情,可总得有人做那讨人嫌的忠言逆耳之事。

  “殿下,既然那万翼已抵京,恐怕我们此行就……”

  济王的口气出乎意料地平静,他只是挥了挥手,头也未回道:“孤王自知,不必再说了。”

  有不长眼的继续,“当日纵虎归山,若要避免功亏一篑,则……”

  话未落,济王突然转头,看向说话之人,面上辨不清喜怒,“则如何?”

  那老臣一口气差点没接上,只讷讷道:“则……也不如何。”人家已到京,他再放马后炮也无济于事。

  济王这才回头,重新眺望着东方保持沉默,良久后,他道:“孤有应对之策,若不能举事,我们便用先前所定的第一条退路。”

  “殿下,”魏非起身一拱手,走近济王,“此计实在过于……”

  他的话随即被下一个来讯打断。

  “报——”

  一路嗒嗒响亮的马蹄蓦然在营地门前停下,胸背的黑色盔甲上,点点雨水直流而下,随着来人入帐后的步伐化作水印子,每一步皆诠释了何谓一步一个脚印。

  “殿下,先遣军已于西郡和兴郡接壤处发现了屯兵迹象,便速来回报。”

  济王凝眉,已有门人低呼:“对方是如何得知我军下一步要攻占之地?恐怕……”

  魏非接过话,面色凝肃道:“恐怕,有内奸。”

  此言一出,众人色变。

  济王面色淡淡,目光从场内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

  被他注视到的人,无不砰然跪地,口中直呼忠诚可表。

  济王让他们跪足了一刻,才抬手令他们起来,偏头将大氅解下,丢给侍人,背过身道:“诸位现在便各自回营,明日一早,孤自有论断。”

  在济王殿下的威压之下,虽犹有些人欲再为自己申辩几句,可候在大帐内的侍者行动迅速,将还不愿体面离开的少数人直接一边一个架起,拖出帐外。

  等人都散去之后,祁见钰方才将收到的信封翻转,直接置于火烛上熏染片刻后,信封背面方缓缓现出字迹。

  “……你便以为只有你才安插得了人吗?”

  “——报!”

  五更还未到,帐外又有来报。

  祁见钰依然保持着昂首遥望东天的姿势,大氅仍搁在榻沿,在夜风中胡乱飘飞的衣襟袍角已被露水浸透了,俨然又是一夜未眠。

  “殿下!魏非已不在帐内,先前暗派监视的遥四,尸首被藏于榻上,遥五的尸身也在后山坳发现。”

  “果然是他……”尾随传令兵而来的殷笑,原是他当年在边疆征战时,一手提拔的副将,只见他白面凶相,天生长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奸脸。

  当年他便是因为这般阴险奸诈之貌,被众人排挤,幸而济王殿下英明气概,透过表象看本质,终究把他这块璞玉给挖出来。此次的西郡叛变,原济王的旧部先后从各个州郡暗中潜进来,是以济王所驻的营地周边,是由正规军夹杂流民组成。

  祁见钰道:“孤虽是个惜才之人,但最忌有人欺骗于我,”他将附于衣袖的露水抖开,眼中肃杀之色一闪而过,“传令下去,先前布置的网可以收了,一旦抓到魏非,不用再带回来,直接就地格杀。”

  “是!”

  殷笑等传令兵离开之后,方才哥俩好地一屁股坐在祁见钰榻上。他虽长着一副奸相,却是性情耿直义气之人,与祁见钰是过命的交情,亦亲随亦兄弟。

  “看来那小皇帝已经知道了,也不知魏非究竟透了多少口风,实是可恶。”

  “无碍,”祁见钰道,“如今他只是空口无凭,交涉之事当初孤直接吩咐底下经手,未留任何手信,祁见铖自然拿不出什么物证相佐。而今他才刚亲政不久,还未完全坐稳皇位,自不敢与孤正面交锋,只敢对孤鬼鬼祟祟来这些暗手罢了。更何况即便他想杜撰些什么,母后也能牢牢压住大局,等我归来。”

  殷笑道:“看来殿下早已将进退之路筹谋好,空让我担心一夜。”

  祁见钰笑着拍拍他的肩,道:“明日一早,孤便传信回去,便说是要为皇上剿匪,请调援兵。”

  “哈哈哈!”殷笑放声大笑,“还请调援兵?殿下这招真是阴损,只怕小皇帝接到殿下的手信,非气得咯血不可!”

  祁见钰心情不错地点头,“本王英明神武,自不必说。”

  对于祁见铖,说实在话,其实他并不算深恶痛绝。

  这一代皇室血脉稀薄,祁见钰自身更是从小被先帝带在身边处理政务,以储君的身份被严格培养,自幼熏陶着皇权长大。

  皇位和天下对于祁见钰来说,是从小就理所应当的认定: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突然有一天,凭空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将本应属于他的东西夺走了。面对着母后的哭泣和所有人眼中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欣喜,祁见钰高傲的自尊心前所未有地被折辱了。

  与其说他愤怒于皇权被夺,倒不如说真正令他愤怒的,是这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

  于是作为这份耻辱感的载体对象——祁见铖、万翼,皆是他年少时期的活靶子。

  但那时候的小济王如何也想象不到,在不久的未来他竟会喜欢上万翼,而今更是满腔惦念着,要在最短时间之内解决掉这批已经无用的流民,早日赶回京去见他。

  也不知那人的伤……好了没有?

  事实证明,计划远赶不上变化。

  就在济王殿下支着下巴立志要在两个月内平乱回京之际,十日后从京城传来一个晴天霹雳,将他当场炸得丢了三魂七魄!

  他下意识捏紧拳,而后猛然意识到信还在手上,慌忙又摊开手将信展开,反复再确认了几遍,直将这单薄的信纸翻得快皱成一堆咸菜干,才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人,那人竟是选好黄道吉日,将在端午之日,取那“传宗(粽)接代”的好彩头,迎那两房小妾进门?!

  “殿,殿下……”

  见济王殿下的脸色突然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众人不由怯怯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祁见钰未有应答。离端午,只差不到十天。

  他倏地起身,将这张信纸撕成碎末!

  “来人,立刻给孤备马——”说罢,人已如一阵风般消失无踪。

  万翼近来很头疼。

  自回京之后,许是心弦终于松懈下来,在第二日夜里她便发起高烧,其后病情反复,又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下床,渐渐痊愈。

  昔日的病美人又重回朝堂,免不了该收拾一下先前留下的一堆残局。

  皇上“怜惜”她大病初愈,准她可以提前一个时辰回去休养。

  眼看后天便是端午,这两日午后,皆会下一场淅淅沥沥的太阳雨。万翼身上的官袍已换为雪青色的白鹇补子,天气一日日热起来,万翼出宫后便换下官服,只着白底青竹纹的常服,头戴儒巾,坐官轿而归。

  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府邸。

  万翼撩开轿帘探出身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后赶来——

  祁见钰一路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足足跑死了三匹马,终于回到了这熟悉的金粉帝都。

  近了。

  离他的府邸越来越近了……

  他数日未合的眼布满了血丝,酸涩干疼至极,大腿内侧更是早已磨出血来,血痂与下裳牢牢结成一块,行动间皮肉撕裂般火辣剧疼。

  终于到了吗?

  是他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祁见钰脑中浑噩一片,不知自己来迟了没有?

  一把竹伞突然在他眼前打开,有一个人缓缓踱出蓝轿。

  那人一点点缓缓抬起伞,罩在青竹白服外的纱衣随风摇曳,儒巾后两条长长的云纹青带夹着青丝,也被风高高吹开。

  终于,当伞定格在那人淡红的唇上时……

  他微微一笑,流尽了世间风雅。

  两人隔着一顶蓝轿。

  一头是坐在马上风尘仆仆的骑士,一头是撑着竹伞一笑风流的雅人。

  当他真见到那个人时,竟是英雄气短,什么也怨不了、怒不得了。

  祁见钰凝视着伞下人,张口闭口了半晌,也只是低低唤了她的名字:“万翼……”

  他竟是有几分委屈了,什么英明神武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万翼将伞再抬高几分,终于露出那双叫他魂牵梦萦的眼。

  “殿下,”她到底没有退开,无奈却又疏离地开了口,“殿下怎么会在此刻回来?”

  祁见钰一手撑着马背,潇洒利落地轻轻一跃而下,在他落地那一刻,黑马似乎也撑到了极限,在主人平安落地时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砰”的重重一声,沉重的马身高高溅起一圈积水,济王殿下胡子拉碴,头发凌乱,一身尘土被飞溅的泥水浸湿后越发形容狼狈。

  祁见钰讷讷道:“这是,跑死的第四匹马了……”

  又想对她施展苦肉计?

  万翼垂下眼,没有回应济王殷切的目光,沉默地转身走回府邸。

  行了两步,回头发现济王殿下已经耷拉下耳朵,眼巴巴地盯着她,不由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寒舍简陋,殿下可愿屈尊小憩片刻?”

  祁见钰瞬间亮起双眼,快步跟上,“自是愿意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万翼在进门前朝门房使了个眼色,在他们身后不远,先前在场的轿夫已被捂住嘴,悄无声息地拖下去了。

  万翼一入正厅便唤沿途伺候的侍人给济王备了热水洗尘,转头对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济王道:“殿下停步,先让下人带您稍事梳洗,万翼便在这儿等你。”

  祁见钰才一张口,万翼不待他说什么,就背过身去。

  济王看着那人冷淡的侧影,默默地将话又咽回喉中。

  等再听不见祁见钰的脚步声,万翼想了想,回头又让丫鬟选一套宽大些的旧衣一并给济王送去。本已布上的膳食她吩咐先撤下温着,等济王洗浴完再端上来。

  “公子要不要先用些糕点垫垫肚子?”

  “也好,”万翼点了点头,“再热一份蜜汁姜茶吧。”

  丫鬟领命退下,可还未出厅门,又被公子叫住,“顺便再通知府中的陈大夫备好医药箱,去东厢候着。”

  丫鬟恭谨地答:“是。”

  万翼便一挥手,让她下去了。

  当正厅只剩下她一人时,万翼长吁口气,半合上眼倚在贵妃榻上,细细整理思路。

  在这个节骨眼上济王突然赶回来,倒叫她有些措手不及。

  思绪却是乱糟糟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该如何打发他?

  万翼问自己,却一时寻不出答案。

  “公子!”

  李管事急匆匆从东厢赶过来,等到了公子面前后,却是吞吞吐吐起来,“客人不肯,不肯……”

  “不肯怎么?”

  李管事眼一闭牙一咬,“客人说,若公子不去见他,他就……他就不肯换衣出来!”

  万翼:“……”

  “公子,公子?”回答啊!

  万翼脸一整,侧过头,“那便让他裸奔去吧。”

  “公子啊!”李管事喷泪。

  “好了好了,”万翼慢腾腾地起身,不忘再理一理衣摆,“这不就过去了?”

  还未走到东厢,便听到那边乱哄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