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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花开后百花杀(8)


  影一在前方探路,万翼强撑着跟随,意识半是浑噩半是清醒,眼看燃着篝火的大营终于再度出现在眼前时,影一霍然停步,将万翼扑倒在草丛中——

  “公子小心!”

  在万翼的后背触上湿润泥土的瞬间,一根长长的火箭也在同一时刻刺入她身侧不到一尺的草丛中!

  影一额上霎时滑下一滴冷汗。

  虽然火箭无法在湿草中引燃,但那一瞬的火光,已经足以让靠近河岸上的人发现他们。

  “找到他们了!”

  “他们就在这!”

  无数的火箭火把朝他们袭来,一时间有若白昼,在众目睽睽下暴露了两人的行踪。

  万翼急喘着气,定睛细看,只见河岸上有三四条小船在来回游曳,不远处的对岸,已有叛军推舟欲过河缉拿,再回头,身后的马蹄与犬吠正沿着喧闹声越来越近……

  真可谓是四面楚歌了啊。

  万翼喘了口气,而后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影一,今日我们便赌一赌吧。”

  “属下誓死效忠。”

  万翼未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猛然发力,纵身往湍流的河中跳去,影一毫不犹豫,紧随其后!

  “万翼——”

  一道火箭划过,照亮了那一瞬间万翼的脸,而后直直没入她左肩,祁见钰在船舱内听到外面的喧闹后,长身急速步出,两人在这一刻的距离只有短短十数米,济王正正惊见那一瞬火光的余韵,血光迸裂。

  他脑中瞬间一片空茫——

  “谁让你们放箭的!”

  济王猛然转身,目眦尽裂,霍然一刀挥向正凝神对着两人入水之处射箭的卫兵,“谁准你们动手伤他的!”

  “殿……”卫兵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便身首异处。

  “通通给我停手——”祁见钰提气飞纵,几步内又连连挥剑斩杀数位箭手,“谁敢伤他,孤定要他死无全尸!”

  在济王霍然爆发的森冷杀气下,其余人等噤若寒蝉,不敢轻举妄动。

  难道济王大半夜心急火燎地命他们全军出动,寻那出逃的俘虏,并非是要斩草除根?

  所有人心中不由流转着一个疑问,看济王这般紧张那俘虏的模样……

  只愿那人命大,否则,否则他们此番……

  “魏非,”济王返回船舱,狠狠勒住他的衣领,“你最好祈祷他平安无事——”

  “殿下,成大事者当决绝,”魏非的脸在缺氧中渐渐涨红,但依然语气平静,“殿下将心思放错地方了。太后娘娘对殿下的期许……”

  济王霍然一甩手,将他狠狠撞上船壁,瞬间整条船摇曳不止,“别用母后压我,从今天开始,你该弄清楚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话未落,他已大步出去,外面隐隐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打捞声。

  魏非四肢张开,躺在舱内喘了几口气,低声喃语:“我当然知道真正的主子是谁……”

  然后他霍地一跃而起,出船跟上济王……

  万翼在入水的刹那中箭,她一口气霎时被冲散了,入河后冰冷的河水疯狂灌入口鼻,她在水中剧烈咳呛着,脑中和胸肺似乎要一瞬间炸开。

  一簇簇火把将河面映得灯火通明。

  万翼被影一从后腰推拉着,朝着更深处下沉,一缕缕红丝从她肩膀溢出,长长的,如水草般摇曳……隔着水幕,万翼隐隐看到河心一抹红影正心急如焚地抢过船夫的桨,亲自划船,口中焦急地呼喊着什么……

  但四周太喧闹了,湍急的河水冲击着耳膜,她的耳朵隆隆成一片,什么也听不清楚。

  影一熟练无比地带着她绕开河上零星的小旋涡,时而借河水冲刷的浮力间歇将她托出水面补气……

  万翼在浑浑噩噩间隔着水幕,静静看着那人状若疯虎一般,在铺天盖地的暴雨下亲自驾着那飘摇的小舟,来回焦急地寻找,动作激狂得几次要倾覆了整条船……

  灵台豁然开朗。

  ——济王不会伤她。

  这个念头突然无预警地浮现在她脑海,如此清晰而坚定。

  有什么东西破开了水幕,让她更看清了济王……也看清了自己。

  身后的影一猛然发力将她往外一推,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冲过了船底,与河上的济王错身而过……

  眼前一寸寸暗了下来。

  星星点点的火光模糊成一团光球,万翼吃力地想再睁开眼,那光团只是晃了晃,视线终至一片漆黑。

  当万翼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在马车上。

  车内铺满了羊毛,身上还盖着一件厚厚的大氅。

  万翼扶着矮几吃力地欲起身,大氅已然滑落至胸下,露出被撕了一半衣襟的内衫。

  她先是一惊,自左肩传来的剧痛令她不由闷哼了一声,随即眼前一闪,一道黑影如电光般从驾驶座冲进来。

  “公子!”影一进车厢后便径自探向万翼的左肩,“可是伤口迸裂了?”待指尖光滑柔腻的触感传来,他才猛然转身,悲剧地再次提醒自己:公子不是男人,不是男人!男女授受不亲……

  万翼倒是神态自若地调笑道:“躲什么,怎么这时倒知道害臊?”

  影一讷讷道:“公子……”

  万翼朝他勾勾手,“过来让公子看看,你可有伤到?”

  影一不情不愿地转身正对她,视线左右飘摇,就是不敢停在公子的裸肩上,“小伤而已,公子不必挂怀……”

  万翼垂眸看着左肩上裹得严实却又不过分影响行动的白纱,“你的技术倒还不错。”

  影一咧了咧嘴,“有道是久病成良医,打小练出来的。”

  万翼拍了拍他的肩,“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已经出了西郡地界,后面的叛军暂时不会再追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这些天还是要辛苦公子,日夜兼程地赶路了。”

  万翼摇头,“有马车可坐,谈何辛苦。”她低头打量身上陌生的水纹内衫,不远处便搁着一件与内衫同色系的蓝底水纹外袍,精致的佩玉与华美的佩剑一道压在衣上,对比逃亡那夜两人身上散发着异味的褴褛衣裳,有种南柯一梦的错位感。

  “这些衣物……你是从何处弄来的?”

  “呃……这个嘛,”影一义正词严道,“只是暂时去路过的商号征用的。”

  万翼:“……”

  说得这般好听,不就是抢劫?

  “那我们现在的马车,也是抢来的?”

  “公子何必说得这般难听。”影一理直气壮道,顺便又补充一句,“其实现在给我们赶车的车夫,也是顺便从商号里‘请’的。”

  万翼抚额,“也罢,非常情况,非常处理。”

  一路快马加鞭,最初几日万翼尽心配合就医,每日汤药不离口。可等到箭伤好了三四成,万翼就不肯再服药了。

  影一是苦口婆心,不管万翼怎么推拒,依然照三餐在车上煎药,“公子,不论你心中有何盘算,身体最要紧。”

  “留着这身伤自有用处,”万翼轻抚着左肩上狰狞的伤疤,“此去要面圣,自是越狼狈越好。”

  “至少,也要将这伤疤给化了,”影一低了声,有些期期艾艾道,“公子就算再如何要强……毕竟还是女子,女子身上留了疤,总归不好。”

  万翼大袖飘风,侧首轻笑,“我此生不会再有夫婿,又何惧伤疤?”她姿态一派洒脱,“便如从前那般,还是当我是男子吧。”

  影一张了张嘴,偏过头,喃喃自语道:“但公子,终究不是啊……”

  车马辘辘中,万翼终究回到了熟悉的金粉帝都……

  这里,才是她赖以生存的主战场。

  影一将万翼护送到京城地界内便回归他的宿命,一个不再露面的影子,转明为暗。而马车的车夫,在进京路上也连换了两位,确保公子的绝对安全。

  万翼在进京前一日则飞鸽传书,通报小皇帝她得以侥幸归来。翌日子时,当万翼风尘仆仆地回到这熟悉的朱红城门下时,想不到那小皇帝竟未给她一点反应时间,直接派人连夜在城门外蹲点。

  万翼拍拍袖,“本想沐浴整装后再面圣……看来这身行头要污了皇上的眼。”

  接应的侍卫只当新帝一刻也等不住要见眼前的美少年,躬了躬身,“大人仙姿玉容,莫要妄自菲薄了……”

  以万翼翰林编修的身份,其实当不得御前侍卫这句“大人”的,但眼前既有人逢迎,万翼也不会扫了彼此的脸,只是勾起唇温雅地道了声“谬赞了”。

  深夜的皇宫虽然依旧富丽,却隐隐带着几分鬼气。

  万翼跟着手提宫灯的老太监在蜿蜒曲折的回廊上悄无声息地前行。

  “大人,承德殿已经到了。”引路太监低下头,躬身请她入殿。

  少年撩起宽大的下衣,环佩叮当而响,她并没有刻意掩饰衣襟,从微敞的领口可以轻易看到微微渗血的绷带,她的靴面和袍底泥印斑斑,大袖上的折痕同样依稀可见……但即便是如此狼狈的时刻,她的长发却依然一丝不苟地整齐束好,眼神平和宁静,自始至终保持着高洁绝尘的气度,令人禁不住产生想要染指的欲望。

  “爱卿一路辛苦了。”

  祁见铖今夜竟未坐王座,他只着一件银丝白蟒袍,简简单单地靠在下首。发上的金冠只束了半头,余下一半的过腰青丝柔软地垂坠在胸前。烛火将皇帝的脸一半笼罩在黑暗中,而展露出的另一半脸越发瘦削,几乎找不到昔日的婴儿肥,过分殷红的嘴唇衬着白玉般的面容,阴柔而危险。

  万翼麻利地跪下,“托皇上洪福,微臣得以顺利归来。为皇上办事,微臣又怎么会辛苦?”

  祁见铖挥挥手,“好了,少油嘴滑舌。跟朕说说,只是让你与皇兄赈个灾,怎的搞成这副模样?还有朕的皇兄呢?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

  万翼揉了揉太阳穴,一脸苍白疲惫却努力强打起精神道:“皇上且听微臣细细道来……”

  小狐狸,有些事该知道的,还能瞒得住你?这般假惺惺要扮君臣情深,彼此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何苦来哉?

  小皇帝道:“朕不急,爱卿慢慢说。”

  万翼唱做俱佳,将这一路先是遇刺,而后又撞上了瘟疫,结果好不容易找到神医随行后,到了知州府却遇上流民围攻,混乱中与济王失散又被叛军俘虏,最后再千辛万苦地一路逃了回来的过程说得几乎声泪俱下。

  这跌宕起伏惊险刺激的,比戏曲武斗更精彩。

  祁见铖托着腮,时而点头,时而凝神,时而配合地问话,将一个热心好听众扮演得合格无比。

  等万翼终于说完,接过龙爪子亲自递上润喉的茶水后,她呷了一口,面上沉静无比,心跳却随着新帝越发平静的表情剧烈地怦怦急跳。

  “都说完了?”祁见铖直起身,眉目尚留的几分稚气,却也在这飘摇的烛光下消失无踪。

  万翼在电光石火间,脑中飞快掠过那人火热却羞涩的目光——

  “……为何要喜欢我?万翼除了这皮相,还有什么能值得殿下倾心厚爱?”

  “本王……若是知道就好了。”

  “若,若这次能顺利回京……本王自当,给万郎一个答复。”

  “……万郎,你跟紧我,我会保护你。”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入水前的迎头一箭——

  不论如何,即便你再不想伤我,你身后之人,终究是容不得我。

  万家人,从不会坐以待毙。

  万翼垂首,缓缓地道:“启奏陛下……微臣斗胆进言,济王祁见钰,联合乱民欲通敌谋反。”

  承德殿内霎时沉寂下来。

  只有一排排拳头大的烛火发出微小的噼啪爆裂声,忽而一阵狂风胡乱卷起大片轻薄的宫纱,透过橘红的烛光,只影影绰绰地映出两个一高一低的身影。

  万翼始终保持着垂首的姿势,肩背却挺得笔直。祁见铖一直未开口,她便继续保持这个姿势,将后续都交给了皇帝。

  好半晌,直到她伤重的身体撑不住,微微晃了一晃,皇帝才伸出手,欲扶起她,口中道:“朕竟忘了爱卿还带着伤,便坐着回话吧。”

  万翼眉心微皱,强忍住抽回手的欲望,顺着皇帝的手势坐在一侧的红木椅上。

  明明灭灭的烛火跃动着,小皇帝犹带稚气的阴柔面孔上有着一双属于成人的冷漠眼睛。他朝她勾起一个愉悦中夹带着一丝遗憾的笑容,“爱卿,知道方才你若未及时补上最后一句,等着你的是什么吗?”

  万翼一凛,心下震动。

  “猜到了?你很聪明,”祁见铖语中的遗憾之意愈浓,“到底是上天垂怜,也不愿让这世代惊才绝艳的万家在今夜灭族。”

  万翼强回给皇帝一个笑容,“多谢陛下恩典,万翼没齿难忘。”

  祁见铖道:“既然你知道,也该明白,此行朕为了你,可是冒险出动暗卫,拦下了太后的刺杀,否则还不知爱卿能否回来复命。”

  “当日西郡之行遇上了刺客后,是陛下出手相助?”

  万翼自明白济王的心意后,重新推测,看当时遇刺情形,济王分明是知情之一,但其中半数刺客都是直冲她而来,而济王护她之心亦是毫无遮掩,因此她推测济王虽知情,但真正欲杀她,却又能压得住济王命令之人,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莫怪他们出逃后竟未遇到追兵,她原想刺客们是碍于济王的身份,原来其中还有小皇帝派人围剿之功。

  皇帝心情不错地点头,握住她的手,“万郎啊万郎,你说你该怎么报答朕?”

  万翼……万翼被这小皇帝屡次调戏,已经自有一套应对之法,只见她麻利地一跪地,顺势抽回手,大义凛然道:“微臣愿为吾皇社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一只修长白皙却又蕴含着爆发性力量的手臂捏起万翼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此动作最近荣登皇帝最喜爱的动作排行榜榜首,祁见铖自上而下地俯看着那张在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爱卿从来只是说得好听。”

  万翼对那双日益幽深的眼提起警惕,她收敛所有表情,只是静静回望着皇帝。

  祁见铖微微一顿,这才移开那近乎着迷的眼神,仿若叹息般道:“万郎……实在生得太好了点。”

  万翼不语。

  总不能回一句:皇上您生得也不错?

  祁见铖一手支着下颚,似戏谑道:“若前首辅还能再有一女,怕是朕也顾不得其他,定要迎进宫去。”

  万翼腹诽,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竟肖想于她?此生她定要死死守住这秘密。

  祁见铖起了身,朝守在殿门的内侍招招手,老太监捧上一个铺着绒布的木匣,祁见铖拉开匣子,取了一个尾部印着红色火焰的信纸,“作为坦诚的奖励,朕今夜便让爱卿做个明白人。”

  万翼接过信纸,目光便被信末的篆笔——“魏”字吸引。

  竟然是他!

  心念流转间,万翼未做多看,只是将信纸又双手奉还给小皇帝,口中直呼:“皇上神机妙算,微臣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