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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花开时节动京城(1)


  第九节 终偿所愿

  成治十一年。春。京城。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与大漠萧萧风光不同,仲春时节的帝都已是一派歌舞升平,桃红柳绿。

  薛远奉济王之命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时,也没忘了把炭敬的钱准备好。他本是广威将军薛涛的旁支族弟……哦,现在该叫薛涛定国将军了。当年他与薛涛跟随济王在边关一待便是三年,这三年来济王只回了两次京,左右仅仅停留了不到一日便立刻返塞。前两次他族兄薛涛陪着,还能顺带探一眼家人,此次终于将瓦剌部连根拔起,他们兄弟二人也得以跟着济王重回故里,与家人团聚。

  “薛大人——”

  随着下朝后四散的人流往宫外行去时,从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越之声,语调徐徐,暖意暗藏,闻之颇有春风拂面之感。

  薛远转过身,待看见身后那一袭正红官袍,身披银狐皮裘的新任礼部尚书时,忙不迭地拱手垂目一拜,身旁的小侍已极有眼色地将炭敬双手奉上。

  “万大人有礼了。”薛远挤出笑容,心中暗叹,眼前这位堪堪将行冠礼的尚书大人,着实发迹太快,不容人小觑。

  当年谁不知此人只是个不得圣眷空有艳名的佞臣之子,闻其少时更是个整日走鸡斗狗吃喝玩乐的纨绔草包,谁料待他一出仕,竟在这短短五年间,由庶吉士连登青云,直爬到正二品礼部尚书之职,备极宠荣,举世哗然。

  原礼部尚书崔大人本是反对皇帝兴师动众推行大礼议,这场浩浩荡荡磨叽了两年多还没完的大礼议,其主要内容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便是围绕着先帝的谥号及皇帝生父的主祀及封号开始辩论。

  早已投奔太后怀抱的原礼部尚书崔大人主张,既然现任皇帝是由小宗入继大宗,就应该尊奉正统,认先帝为皇考,生父代宗为皇叔,祭祀时对其亲生父母自称“侄皇帝”,并引经据典,伙同济王太后一系七十余人上奏天子,声称朝臣中若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你说这下睿帝祁见铖还不奓毛?简直是欺人太甚!

  先不提认贼作父这个道德高层面问题……好端端的,将自己的生父代宗皇帝改称为皇叔,甚至自称“侄皇帝”,这分明是在影射自己并非皇子,为了保证自己的皇室正统地位,睿帝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好吧,皇帝不接受,你们能拿皇帝怎么办?

  于是这场声势浩大的礼议之争就这么在权力角逐中一年年拖下去,双方开始了车轮战,大家比耐心,拼毅力,看谁能笑到最后!

  眼瞅着巴着祖制规矩这块金招牌不放的礼部尚书是越挫越勇,可就这么巧,他在这胜利的路口突然被贿赂撞了一下腰,举家因罪被抄,而接替之人,竟只是个未及弱冠没几年资历的美丽少年!

  众人悟了,互相交换会心的眼神,更不消说,那些从内廷漫出来的暧昧议论,早在这位新任尚书大人居翰林院时,便已频频被皇帝召入宫中,甚至影影绰绰,有宫人断言,曾在天亮时分,才见那万郎,从皇帝的寝宫内悄然而出……似乎,脚步虚浮?

  事实上,以色事君,已成为这位尚书大人起家背后抹不去的阴影。

  薛远不着痕迹地悄悄打量万翼,果然无愧于传说中的惊色艳臣之称,即便在离京千里的边疆苦寒之地,亦流传着万郎的艳名……当然,如今够资格称呼他“万郎”的,已没有几人。

  此刻这位尚书大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接过那分量不轻的信封,大大方方地当着他的面翻看面额,这原该俗鄙难耐的动作,但看他,做得却是目色朗朗,含笑自若。

  薛远忍不住暗自嘀咕,天生是礼部尚书的料啊,便是点收贿赂,也能做得这般道貌岸然,疏朗风流。

  “哦。千佛名经?”万翼收了炭敬,双手拢着一个巴掌大的赤金暖炉,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道,“想不到在塞外苦寒之地,区区一个飞骑尉,也能送得了千佛名经?”

  薛远心中骤然一凛,肃容恭谨回答道:“万大人误会了。这份千佛名经,是济王殿下在上京前便嘱我特意送予大人的见面礼,卑职此次献的是,是……毛诗一部。”若要和济王殿下的千两银子一起送,他也不能给得太寒碜哪。

  毛诗一部……是三百两啊三百两!

  薛远肉痛得捶心肝,原本他只打算送一百两的!

  “薛大人真是多礼了,”这位尚书大人听罢,方才勾起嘴角,满意地放过这个话题,自顾自地往前走,慰问道,“这数年边疆苦寒,薛大人也着实辛苦。”

  薛远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高大健硕的身体被黑色盔甲牢牢包覆,这么个彪勇魁梧大汉,却是低头跟在矮了他大半头的秀美文臣身后,远远看去,画面颇有几分违和感。

  “此次攻克瓦剌,薛大人功劳不小。”

  “是济王殿下神勇有谋,末将只是依命行事罢了。”薛远不敢大意,每句回话皆在脑中转了一圈才出口。

  万翼听罢,侧头看了他一眼,“想来边关三年,要彻底收服瓦剌,实不容易。”

  薛远点头,笑道:“那瓦剌厚颜狡诈,每每吃了败仗,便立刻遣人求和,可没过一年,等驻守大军一撤,便又重新作乱,烦不胜烦。”

  时大周为礼仪大邦,治下以德以礼,君子遇小人,委实难缠。

  “殿下被他们惹烦了,此次北征便装聋作哑,不论对方怎么打降书都仿若未见,直接杀入王帐,掳了大汗和大小王子出来,各塞了美人,再强娶了瓦剌公主,又带小王子入营‘长住’,瓦剌部才彻底消停……”

  薛远提到战事正滔滔不绝,冷不防,突然被这位尚书大人打断。

  “济王,娶了瓦剌公主?”万翼道,给他一个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眼神,“听闻那些塞外公主,又美又呛,可不好消受。”

  “哎,殿下又怎会委屈自己。”薛远意有所指道。把那刁蛮的瓦剌公主抢回来当日,济王殿下便直接将她打包转送进平日总与他叫板的黄监军帐内,干脆祸害他全家去了。

  万翼徐徐道:“那瓦剌公主到底也是个美人,济王殿下推得这般干脆,应是,别有佳人了吧?”

  “啊?这倒是。”薛远理所当然地点头——奇怪!怎么突然觉得背后一阵恶寒?

  这位新任的尚书大人头也不回,语气依然平静无波道:“虽然边疆苦寒,但济王殿下仍是艳福不浅哪。是何方佳人?”

  薛远莫名打了个冷战,道:“一个是数年前的庆功宴上陛下亲赐的桃姬,还有一个是……”

  还有一个?

  万翼不觉紧了紧捧着暖炉的手,面上依旧保持着温雅的笑容,不动声色。

  薛远摸摸后脑,偏头思索道:“还有一个,似乎原是殿下宫中的梳头宫女,殿下应是习惯了她的服侍了吧。”

  万翼只是含笑,不做回答。

  眼看谈话快到尾声,薛远突然一拍额头,蓦地想起,“对了!差点忘了上京前,殿下托我转告大人一句话。”

  “什么?”

  “殿下说,‘这三年来两次归京皆行色匆匆,无暇他顾,已经许久未与万大人开怀畅饮了’。”

  “好。”话语顿了顿,万翼又缓缓再说了一个“好”。

  薛远呆呆看着这位新任的礼部尚书露出一抹……难以形容的明艳笑容,万翼懒懒道:“那在下便恭候济王大驾了。”

  万府。

  “姑娘,看你面色无华,舌淡脉细,爪甲不荣,神倦懒言,可否让在下看一看你的胸口?”

  “流氓!”

  “姑娘!姑娘……”花神医抱着医药箱,闲闲跟在怜卿身后,“姑娘,有病得治啊!”

  “叫我姨娘!”

  万翼一进府门,远远便听见从偏厅传来熟悉的喧闹声,她暗暗抚额,打算绕过偏厅直奔书房时,一个妖娆的丽影霍然奔了出来。

  “爷!您可回来了,今日定要替奴家好好教训这登徒子!”

  万翼心下长叹,等人奔到她面前,就要冲进怀中时,淡定地伸出一指抵住爱妾的额头,“怜卿,别闹。”

  怜卿楚楚可怜地抬头,纤纤玉指一点花神医,“爷,他又调戏奴家。”

  万翼嘴角抽搐了一下,背过身,只做不闻状,继续大步往书房走。

  怜卿小媳妇一般跟在他身后,“爷……”

  花神医则是隔着回廊扬起声,“万郎,何时能将怜卿姑娘借在下一观?”他已经好奇他的身体构造许久了。

  万翼再一次怀疑她将花应然安置在府中的决定究竟是不是错误的。

  自打他入府见到怜卿后,便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三天两头便能听见两人打打闹闹。相较之下,怜我整日只待在别院中,闭门不出,委实令她欣慰。

  不过留一个神医在府中毕竟对身体大有裨益。这几年万府的患病率大大降低,便是她自己,检查过花应然开给她的药剂并无危害后,定期服药,长老一月前告诉她,她早年的宫寒不足之症,皆有所回缓。

  因此虽察觉花应然兴许已知道了些什么,但只要他不过分,万翼也睁只眼闭只眼,且包容了下来。

  她微微长嘘口气,思绪却不觉转到那人身上……

  他要回来了。

  他又为什么要来见她?

  万翼锁紧眉,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话分两头。

  这厢薛远边咕哝着边努力回忆方才与礼部尚书的对话,仔仔细细地默在纸上,回头还要给济王殿下寄去。

  薛远当真不明白,他奉命先行到朝中打点,反正再过一个月济王便能率师抵京,真有什么话到时候当面直说便是,何必要他两头传话得这般辛苦?

  不过抱怨归一回事,此刻的他并不知道,数日后济王收到这封快马寄来的信件时,当场掰断了红木太师椅的扶手。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要说最衬得上这般风流诗词的人,世所公认,非万郎莫属。

  可眼下,那率着浩浩荡荡的黑甲大军,压城而来的济王,竟分毫不逊万郎的风采。

  从城楼往下看去,那齐刷刷的军队,端的是:墨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不错,今日恭迎济王入京的正是人称万郎的万尚书。

  寻常任谁站在万郎身边,莫不被夺了风采,可今日,当那个红衣黑甲的俊美王孙一扬手,便是四野皆静。他潇洒地翻身下马,目不斜视地大步迎着万郎而去时,不知“咔嚓咔嚓”地踩在了多少颗萌动的芳心上。

  “恭贺济王殿下大破瓦剌,实乃大周之幸也。”万翼等那道身影快行至跟前时,先拱手屈身贺道。

  祁见钰听到这官腔十足的开场白不由脚步一顿,扫了眼周遭等待已久的群臣,他单手负于身后,也同样客气道:“万大人客气了,乃天佑我大周。”

  其余人等见济王终于开腔了,纷纷打蛇顺棍上,一时恭维道贺之声不绝于耳,万翼隔着人群静静看着,既不远离,也不靠前。

  祁见钰也同样在人群中不着痕迹地注视着她,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三年前想说的,三年后终于有资格开口的……

  万翼在济王进宫前霍然被人轻轻一撞,掌心被塞进一张细细折叠的信笺,她摊开信纸,上面只有九个字:明日酉时三刻,丰乐楼。

  翌日。

  薛涛注意到济王一整天都在不停地查看刻漏,“殿下有急事?”

  祁见钰摇头,笑而不语。

  “那……殿下有喜事?”

  祁见钰再摇头,“目前还未可知。”

  薛涛总算悟了,揣测道:“殿下,这是要去见万大人?”

  祁见钰方才偏过头,睨了他一眼。

  薛涛霎时起身,又惊又急道:“难道当初殿下不是已决意忘了他,才请旨离开京城?”

  祁见钰依然好整以暇,他捏起酒盏,自斟自饮,“谁告诉将军离开便是放弃?孤生平从未言过放弃二字,只有孤不愿,非孤不能的道理。”

  是的,当年薛涛那席话,真正打动他的,并不是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当然,他确实是很在意,在意得恨不得杀光所有接近万郎的女子,但既已决定心慕于那个少年,祁见钰心底本就隐隐有了准备,只是未料到那人竟会这么快……竟,一丝一毫未在意过他的心情。

  而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离开的,是那句“即便不为您自己,也要为深宫中为了殿下苦争多年的太后娘娘考虑……”

  当初他羽翼未丰,既无法忤逆母后,阻止她对心慕之人下手,亦没有足够的实力,掌握住绝对的权力,给予他全力的保护。这三年来在边疆征伐扩张,一点点蚕食兵力,如今的他,羽翼已丰,亦有资格……弥补他的牺牲。

  丰乐楼临水而建,两岸十里寒梅,红炽白皓。河面上冰雪初融,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祁见钰撩起珠帘,上楼欲订厢房时,想不到万翼已早到一步。

  银狐裘下是一袭玉色燕服,外罩深青色纻丝,缀以织云纹,万翼捧着手炉,侧身临风而立,纤瘦的窄腰被长长的素带紧束,脚下只着素履白靴,引发出一股奇异的禁欲感。

  祁见钰的目光不由在她腰上停了一停,而后迅速移开。

  “殿下,别来无恙?”万翼依旧是先开场的那一个。

  祁见钰道:“自然,本王向来康健,倒是你,”他三两步走到他身边,探出手,“似乎,清减了许多。”

  万翼侧头一避,“烦殿下挂心了。”

  祁见钰探出一半的手掩饰性地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下,“孤去订座。”

  “不用了,”万翼一拉他的衣袖,而后迅速收回手,“我先前已经订了个临窗小阁,殿下若想再唤几个琴师伶人的话,可以请掌柜的推荐。”

  “不必唤人,平白污了耳朵。”祁见钰毫不犹豫地拒绝,瞥了万翼一眼后,再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万翼……万翼忍不住偏头,避开那灼灼的视线,“多谢殿下抬爱。”

  祁见钰不由气闷,万翼自重逢以来,每每开口皆是同他打官腔,绕圈子,令他悻悻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挺直腰板,昂然绷紧身体,在她面前下意识总想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可那人却总是令他连连受挫。在她面前,他只觉得像被什么捆住了手脚一般,全然没了往日挥洒倨傲的样子……

  或许这便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

  祁见钰不再开口,万翼在他紧迫盯人的目光下不觉也跟着沉默。

  两人进厢房后面面相觑了快一刻钟,最后还是济王殿下霍然朗笑出声,打破了沉寂。

  “当了礼部尚书后,除了官腔便只剩相顾无言了吗?万翼,这几年你可退步了不少。”当年在国子监,万翼可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