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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花开时节动京城(5)


  眼看时辰快到了,这小皇帝不是给他添事吗?

  万翼采衣也不及换,急急出来恭迎圣旨。两位奉旨的公公虽等了数刻,却依然笑容满面,一人捧着华贵的木匣,另一人在万翼要躬身赔罪时忙不迭地急急扶起,反道:“万大人何须多礼,咱家日后还要仰仗万大人多多提携呢。”

  万翼云里雾里地听完了简短的圣旨,方才明白了过来,一旁的小黄门点头哈腰地立刻将木匣递给她,敢情皇帝今日是给她送礼来了,在她冠礼这天特地赐下了飞鱼服。

  打开木匣,金黄的飞鱼服在光线下熠熠生辉,分外耀眼,在场群臣心底不由倒吸口气,再看向万翼时,目光不由更敛了几分。

  飞鱼类蟒,有两角,近龙形,远看酷似龙袍,乃天子赠予心爱的近臣之大礼。原本前朝已禁了此服,但这一任皇帝继位以来,竟破天荒首次钦赐下飞鱼服,这位万尚书,可谓荣宠盛极一时哪。

  万翼在各色目光下平静地合上木匣,从容地命左右将飞鱼服收入库中,继续被打断的成年礼。

  当事人这般淡定,其余想攀附或暗讽的朝臣们也只好摸摸鼻子,在开礼前抓紧时间三三两两地上前恭贺几句。

  祁见钰眼神晦暗地扫过那盒盛载圣宠的木匣,掌下的红木栏隐隐有粉屑簌簌抖落。

  祁见铖,你便这么喜欢抢孤的东西么?

  冠者,礼之始也。

  表成人之容,正尊卑之序。

  万翼匆匆别了宾客,着朱红色缘的白底采衣在堂下等候着。对于女子的身份,其实万翼并没有太多的真实感,她没有机会完成女子的及笄礼,得以堂堂正正大诏天下的,却是属于男子的冠礼。

  天下间,有谁这辈子能行两次成年礼?

  男子便男子吧,万翼在听到一声撞钟之鸣后肃容缓步而出,便当自己多赚了一次成年礼。

  紧随着太簇之钟响起的是激荡的鼓乐,低沉的鼓声一开始如远古时代娓娓道来的缓闷,而后调子骤然加快,一重比一重急促,一重比一重震撼!咚咚咚,应和着心跳,仿如将所有人的脉搏一齐加快一般,咚咚咚,所有人的心跳都被带到一个节奏,闻之血脉沸腾!

  霍地,在制高点时鼓声骤然一停!

  清越优美的金石之声随即响起——伴着这金石之声,将冠者徐徐纳履而出,她只简单以红绳束了个髻,鸦发雪肤,唇似朱丹,容颜既有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暧昧,又杂糅着雌雄难辨的哀艳绮丽。金声玉振,雅乐悠扬,她矜贵地垂下眼,下颚微收,左手压住右手,举手加额,朝主持冠礼的正宾深深平鞠一躬,起身后万翼双手再次齐眉,才放下。

  在此过程中,她的手始终掩在袖内,平稳地未露于外,衣袖甚至连多余的颤动也无,整套揖礼优雅而规范,堪称大周朝礼仪的最佳标准。

  此次主持的正宾张阁老乃是万翼他爹——前万首辅万安昔日的恩师,历经三朝的阁老,德高望重。虽然这对师徒政见不同,但并不妨碍张阁老在万安任职期内师徒情深,徒唱师随;万安一挂掉便主动断绝来往,形同陌路;待万翼展翅高飞之时,便宜师祖又若无其事地再次欢快地蹦跶出来。

  ……一把年纪还能这般敏感跳脱地折腾,不说这精神头,单是这脸皮就无愧他的三朝阁老之称啊。

  此刻张阁老面带赞许地看着万翼,一旁担任赞者的是万府大长老,见小主人这般风采斐然,他心中也暗自欢喜,长声道:“请行事——”

  在浑厚空灵的金石之乐中,万翼入席后面朝西而坐,正宾张阁老向万翼同样行了个揖礼,赞者将盛在托盘的梳具置于左席,细细为万翼梳发,梳好后再以巾帛包起。正宾盥手(洗手)后,执事随即将缁布冠呈上。

  张阁老走下一级台阶,双手接过冠笄走到万翼面前,扬声颂祝词:“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祝罢,他跪坐在万翼席前,亲手为她戴上了黑色的缁布冠,一旁的大长老眼眶微红,为万翼系好青色的冠缨。

  加上缁布冠,便标志着她已成人,并跻身于士阶层行列,从此可以治人、治家。

  万翼缓步入东房,脱去采衣,换上与缁布冠相配套的黑底红缘的玄端服出房,大带深衣,她似是谦逊地垂下双目,下颚却微微仰起,仪容清贵不可言,面朝南,向来宾们展示,同时也是宣告着她已是成人,享有人治权。

  此为一加。

  再加时,正宾从西阶走下两级台阶,从执事手中接过缀着珠玉宝石的皮弁冠,再次高声颂祝词:“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万翼戴上皮弁冠后,举手加额,优雅地朝正宾稽首拜谢,正宾土揖还礼。万翼泰然接受这一礼,直身,双手齐眉平举,屈身一拜——

  第二次所加的皮弁,象征着她将介入兵事,能参加军事之服,同时肩负起保护贵族特权的责任。

  少顷,当万翼再度步出东屋时,已换上与皮弁冠相匹配的素裳,腰系缁带。皮弁是由白鹿皮所制,搭配白色笄和白履,她侧头面朝宾客,发冠缀满宝石如星,挂在冠冕两旁的玉石,下垂至耳,叮当而响,流目顾盼间,映衬着那精致的如画眉目,仿若《诗经》中那位古老的贵族公子涉水而来,重现千年前的君子风采。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匪君子,充耳绣莹,会弁如星……

  当世还有谁能比此刻的万郎更能诠释这君子风流?

  三加爵弁时,正宾走下三级台阶,双手执着爵弁冠至万翼席前高声颂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大长老忍不住老泪盈眶,为万翼取下皮弁冠,正宾跪坐下来,慎重地将形如冠冕但未串珠玉的爵弁冠戴在万翼头上。

  万翼深深一揖,三加后,昭示着自己将取代父亲,从此拥有参与最高祭祀的权力,也享有贵族成员协助国君祭祀、参与政治和各项礼仪的权利。

  与爵弁冠相对应的爵弁服为丝制的玄衣,衣缘与下裳皆是赤而微黑的凝重服色。爵弁冠外玄里红,加笄,其形广八寸,长一尺六寸,虽没有皮弁那般奢丽,却更加大气庄重,浑然高雅。

  万翼敛目,双手平举齐眉一拜后,慢慢一点点抬起脸,面向众人。

  霎时满场的呼吸都随着时间在这一瞬静止。

  万翼在人群中一眼望向怔怔盯着她的祁见钰,似是一笑,色若春晓之花,这一眼仿如勾刮在众人心田,细看却又如春梦了无痕迹。

  如斯美人,却为男身,丽色过重,仿佛盛开到极致后即将凋零前的绚烂,太过美好,而几近毁灭。

  劫数,红尘中若遇上她,谁人能从这场劫数脱身?

  接下去醴冠者的仪式上,大长老酌酒于东房中,出房后静立万翼左边。

  正宾再朝万翼一揖,万翼便面朝南,入席。正宾取酒后来到席前再次颂念祝词:“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万翼缓缓下拜,直身后接过酒盏,在席末跪坐后,一手掩臂合目饮下酒,将酒盏递给赞者。

  随后万翼面朝南,举手加额后深深鞠躬,直起身时双手再次齐眉,同时双膝着地,缓缓下拜,以掌心贴地,将额头抵在手背上,答谢天地。

  由于万翼父母皆亡,满门俱失,就由正宾来代替长辈来给予她致辞教诲。

  张阁老清清嗓子,在香案前扬声道:“吾与汝父曾事多年,其人华而不实,流于奸谗,望汝日后注重实务,修身戒惧。人之有冠,好比宫室之有墙屋,要勤加修整。贤德之人,在恩宠加身之际要愈加谨慎,切勿恃宠而骄。”

  这番教诲听来别有用意,感情是为那件御赐飞鱼服和万翼素来的“艳臣”之名,敲打她呢!

  万翼只敛眉垂目,恭谦尔雅道:“翼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老头子,且让你过过嘴瘾吧。

  原本冠礼的最后一环还有以成人之礼拜见族中所有尊者、长者的仪式,奈何万家除了万翼,全死干净了,于是再次跳过这一步骤,直接回主屋换下爵弁服便好。

  参与冠礼的宾客在府内管事的安排下在外厅广开酒宴。

  不过以首辅商量为首的几个内阁大学士并不怎么给面子,第一时间以府中还有要事,纷纷告辞。

  万翼身为主人,贵客要走,自然得出来相送。

  商量心中还惦记着御赐的飞鱼服,加之刚刚看了场仿如视觉盛宴一般的冠礼,万家这小子生得实在是太好了,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美,却不忌惮甚至可以说是善于利用自己的美。

  美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斯美人还心思机敏。

  心底不由打起鼓来……此人他日定非池中物。

  可惜此刻他圣眷正浓,那小皇帝看样子也被勾得神魂不清,当前不是下手的好时机。思及此,商量又想起了自家的傻儿子商珝。

  原以为将他投入国子监锻炼几年,能不再那么蠢,谁知倒便宜了那万家小子,将自己这傻儿子收拾得规规矩矩服服帖帖,直教他吐出一口血来。

  因此对着万翼这张笑吟吟的脸,商大首辅只是鼻子喷了下冷气,双手拢在袖里做无视状。

  底下的小弟们自然也不会拂了老大的面子。虽没首辅大人那么牛哄哄地做出高处不胜寒状,可也端足了寂寞如雪的架子。

  万翼不以为意,从头到尾端足了笑脸送客。

  在出了正厅时,一抹桃红身影静静站在回廊下,殷殷朝这边看来。那女子身旁的翠衣丫鬟在看见万翼时轻轻推了推主子,似乎说了什么,少顷,便见那楚楚可怜的女子绞着手绢小心翼翼地迎了上来。

  骤见一位陌生的小娇娘上前,待看清来人的样貌,商量身后的阁臣中,将寂寞如雪的架子端得最高的武英殿大学士的脸上霍然色变。

  万翼眼一眯,上钩了……心念流转间她快步走到君怜我跟前,冷声道:“没看到宾客在此,抛头露面是作甚?”

  第一次被万翼这般不留情面地冷待,怜我嘴唇颤了颤,“我……”

  万翼斥道:“有什么事一会儿再提,先到廊下等着。”

  怜我只得委屈地抿着嘴,低头往回走。

  “这位是?”

  “不过一侍妾耳,”万翼拱手,“不识规矩,冲撞各位大人了。”

  方才色变的武英殿大学士曾荣早已调整好表情,此刻笑着艳羡道:“万大人艳福不浅哪。”

  万翼皱起眉,歉然道:“到底是醉玥楼出身,不识礼数,叫诸位大人笑话了。”

  曾荣也哼哼哈哈地随几位同僚打诨了几句,商量倒是回过头,以尊长教导不逊晚辈的口吻道:“连个后院侍妾也管不住,万大人还需多加磨炼。”

  万翼谦逊地点头,“谢首辅大人的教导。”

  商量一睨她这副低眉顺眼的表情,不甚愉快地“唔”了声,带着内阁群臣们出了万府。

  曾荣等走出老远,将进官轿前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目光与依然拱手静立在府门前的万翼对了个正着,心底不由一突,他迅速撩帘进轿……

  一顶顶红色的官轿如游鱼一般,三三两两地趋靠着,很快便四散在闹市中。

  万翼收回视线,眉眼愉悦地缓缓舒展开来。

  亲爱的皇帝陛下,一件飞鱼服怎么可能会令万家满足?

  朝中三分天下已久,她做了五年旁观者,看着内阁、亲王党、保皇派斗得如火如荼,是时候,该轮到她亮出底牌,担任一次真正的主角——

  怜我在看到万翼的身影时犹豫地小步迎上来,“公子。”

  万翼朝她身边的翠衣丫鬟瞥了一眼,那丫鬟立刻识趣地悄悄退开。

  万翼保持着冷面,希望能将怜我吓回去,“到底有何事?”

  事先命人将君怜我引来只是想观察曾荣的反应,说到底,她也没有磨镜之好,并不希望怜我对她抱有任何期待。

  怜我止住脚步,“我,已有一月未见公子,今日公子冠礼,怜我只是希望能见一见公子,亲口向公子问安祈福。”

  万翼脸上依然没有多余的温情,“现在便是见过了,你的心意我已收到,你回房去吧。”

  怜我看着那人多情却无情的背影,咬牙背身走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喃念道:“倦世何由惜此身,万郎履下漫多尘……”

  万翼双手负在身后,没有说话。

  怜我回过身,一步步走向万翼,梨花带泪道:“人间自有花如雨……妾是花中第几人?”

  万翼看着怜我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在她深吸口气、闭上眼凑上唇时侧头避了下。

  怜我拉住她的衣袖,强忍住羞耻,倔强地含着泪从下往上哀哀看着她,“我知,万郎心中没有我。妾也不会有旁的奢想,只求,只求公子能给妾一丝怜惜,日后至少还有什么可堪回忆……”

  说着,她一点点,再次接近万翼,而这一次,许是愧疚,许是心虚,万郎没有避开。

  女子的嘴唇……十分柔软。

  比吻过的男子更绵柔、更温顺,依在怀中的身体小小的,带着甜蜜的花香。万翼很自然地加深这个吻,心中下意识做着研究对比,难怪男子更喜欢亲吻女子,触感确实——

  未等她想完,伴随着一道凌厉的破空声,万翼本能地抱着怜我闪身避开,宽大的广袖霎时被剑气削断了。

  “祁见钰!”

  万翼看清来人后忍不住怒道:“你要干什么!”

  济王殿下阴沉着脸,不发一语地径自转手将长剑刺向怜我。

  万翼这时哪里还不懂他的用意,开玩笑,君怜我现在可不能死。她一把将怜我推到身后,保护性地站在她身前,与祁见钰正面对峙。

  祁见钰越发怒发冲冠,冷声道:“万翼,你让开。”

  万翼一手护住君怜我,将她往后迅速一推,“怜我,你先回房。”

  “万翼!”祁见钰气势汹汹地持剑紧逼而上。

  万翼不避,反而迎上前挡在祁见钰的剑锋上,“祁见钰,你不要冲动,先听我说——”

  “万郎!”怜我眼见郎君突然主动扑上那长剑,心跳瞬间停止,尖叫出声。

  “你在做什么!”祁见钰也被震住,硬生生逆了剑路,攥住万翼的手,气血一阵翻腾。

  难道你就这么喜欢她?

  “我无碍,怜我你先回去!”万翼一个头两个大,一边挡住祁见钰,一边头疼地赶怜我离开。

  “我不走!”怜我反而倔起来,拉起裙角便要冲上前,“王爷你放开万郎!”

  祁见钰闻言更攫紧万翼的手,她本是孤的人,凭什么让孤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