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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7)


  他想着,思及自己那个蠢孙子,又气得不打一处来。

  阿拉坦汗朝万翼再敬一杯酒,“是的,你说得没错,但要我朝贡的话你们能给我什么?又能给草原带来什么?”

  万翼依旧是豪迈地一干为尽,阿拉坦汗看着她的目光更加激赏。蒙古人好饮酒,敬酒见人饮尽则喜,他们认为“客醉,则与我一心无异也”。万翼的表现让他心生好感,之前见过的周人没喝几轮就脸红脖子粗丑态频现,相较之下,此刻依然举重若轻风度翩翩的万郎果然是真男人,纯爷们!往日那些诋毁之言多半是庸人嫉妒,以讹传讹罢了。没人知道万翼此刻藏在大袖中的左手早已紧握成拳,掌心斑斑血痕。

  她强抑住颤抖的双手,力持镇定,勉力维持清明的大脑继续游说:“在我们大周先展示了对您的诚意之后,希望您也能向大周展示诚意。第一,请和,即罢战。承诺约束您的部下不再入边扰民。”

  阿拉坦汗爽快地允诺:“可以。”

  “第二,请求入贡。每年以二月为期,向大周贡五百匹良驹。”

  阿拉坦汗略一沉吟,“可。”

  万翼微微浮起笑容,“那么,第三条,汗王昭告天下上表请封。当然,大周也会投桃报李,除了为您封王外,还腾出七十个官职,由您来安排指派。”

  “可。”阿拉坦汗答应后,终于按捺不住地问起了自己的孙子,“那大周什么时候能送回那吉?”

  “在我们签署合约的一月之后,必定完璧归赵。”

  万翼并不担心他毁约,那吉就是阿拉坦汗的命门。

  她又抛出一个具有诱惑力的筹码,“那吉只是太年轻,并不懂汗王的用心良苦,其实您不必太担心,陛下很欣赏那吉,大周会倾力支持那吉继位,还有什么比整个大周更强有力的后盾?”

  “大善!”阿拉坦汗满意地摸着胡子。

  “那么最后一条便是开马市。你们送来牛、羊、马,我们也有布匹、茶叶、粮食和农具,大家互取所需。自肃州卫始,沿边境开放五处马市,开市日,你们可以来三百人驻边外,我们也出五百兵驻市场,互市期一月为限。如何?”

  “只开放五处?”阿拉坦汗皱眉,“五处太少了,不够满足我的部族供给,至少要开十处……”

  “初次开市,十处确实有难度,可否这样,第一次互市开五处,第二次增到六处,如此逐年增加?”

  “不行不行!”阿拉坦汗摇手,两方又就这一问题开始扯皮了近一个时辰后,终于初步达成协议。

  当祁见钰看到满身酒气面色煞白的心上人后,一语不发地将她拦腰抱起,缓步而行。

  万翼将头无力地抵在他的颈窝,不多时,隔着衣服祁见钰也能感觉到领口被她额上的冷汗濡湿了。他低首望去,那人垂落的衣袖下白皙瘦削的掌心血痕遍布触目惊心——

  “为何总是如此逞强!”他又气又怒,更恨自己又对她心疼,冷冰冰地道,“你现在的身体不是你的,自此归我!”

  万翼虚弱地倚在他怀中,却笑靥如花,“殿下,我的心也是你的。”

  那双微凉虚软的手轻轻拉下他的头,祁见钰着魔般顺着手的力量缓缓俯首,以吻封缄……

  当你第一次降临我的生命,我就知道你是我此生无法躲避的劫难。

  这个吻极之温存。

  与上一次近似于发泄的粗暴血吻不同,两人在唇舌相触的一瞬间皆震颤了下,祁见钰变换着角度缠绵悱恻地吻着心上人。回忆年少时跟万翼的一点一滴,那时她答应他愿意连契时他是多么欢喜啊……

  “你这个阴险狡诈铁石心肠的家伙。”吻罢,祁见钰将她的头按在怀中恨恨地道。

  万翼嘴角噙着笑,在济王怦怦有力的心跳声中,不觉安心地昏睡过去。

  醒来后天光大亮,万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四下环顾没有发现济王殿下的身影后,恹恹地起身梳洗。

  “公子可还头疼?”言仲将醒酒茶递给她,万翼蹙着眉点头,乖乖喝掉。

  早餐是熬得软烂的米粥,脑袋晕沉沉的,万翼吃完后稍事休憩,又强打起精神把昨日与阿拉坦汗达成的协议条件回禀京城。眼看着加急信出了驿站后,万翼方回屋歇息,在她沉睡期间祁见钰静静地在她身旁停留一刻后转身离去。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睡得精神饱满的万翼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稍稍活络活络筋骨,便毫不客气地重新整装再往土默川去。

  “公子不回京吗?”既然已经成功游说了阿拉坦汗,还有什么事需要留在边关?

  万翼不答,径自吩咐:“你带着其他人现在启程回京,动静闹大一些,我留下,与济王有要事去办。”

  “可若是公子遇到危险……”

  “有影一在。我此行人多,反而碍事。”

  言仲不满地嘟囔:“公子!”

  “乖,听话。”

  去而复返的两人藏在高高的随风起伏的草浪内,埋伏在距阿拉坦汗王帐一里之外。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杀了太后?”万翼咬着一片叶子努努王帐,“就在这里守两天,在我使人大肆宣传下,幕后真凶必然会前来阻止阿拉坦汗归附大周,沉不住气的话就是这一两天的工夫。”

  祁见钰垂眸看她,“何不直接告诉我他是谁?”

  “你会相信我?”万翼挑眉回视,“还是让殿下自己眼见为实。”

  若只听信她的一面之词,怕是他心中一辈子都有疙瘩在。

  入夜后草原温度骤降,但早已有所准备的两人穿上棉衣继续等待……

  果真不负所望,借着夜色的掩护,一支二十人的骑兵悄然到访。空气在瞬间紧绷,祁见钰一眨不眨地盯紧为首的骑士。为首之人仿佛也有所察觉般在马上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望去,火光下,赫然是突厥王子斡哥岱的脸!

  斡、哥、岱!

  祁见钰死死记住那张脸,在斡哥岱身旁两个骑兵过来前,带着万翼重新隐没在草场中。一无所获的骑兵回去禀报:“王子,那里什么也没有……”

  “看到了吗?个子最高,络腮胡褐色胡服的就是他的心腹乌力吉。”一点一点潜入王帐附近的万翼以气音道。

  祁见钰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原以为潜过来是为了偷听密谈,想来是自己着相了,怎么没想到直接把对方的心腹抓来审问比冒险潜入王帐偷听要方便安全得多。

  “你见过他这位心腹?”不然怎么认出他来。

  “我有钉子在,”万翼扬了扬手上的暗号纸条,气定神闲道,“虽然没见过乌力吉,但我知道他的衣着和特征嘛。”

  “……”

  借着乌力吉离队出恭的时候挟住他。当他们拖着他找到一处合适的藏身之地时,紫涨着脸快翻白眼的乌力吉已经被憋得差点去见天神。放水到一半被捂住口鼻狂奔三里地的体验实在棒呆了,大口喘着气的乌力吉还没回魂,紧跟着又经受一系列惨无人道的折磨,最后生无可恋地道:“……想知道什么就快点问吧,只求给个痛快。”

  与之前的心黑手狠不同,见乌力吉终于愿意招了,祁见钰此刻的语调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他开门见山道:“去年秋天,圜丘行宫的血腥之夜,是你们吗?”

  虽然是问句,但笃定的语气也让乌力吉知道没有再隐瞒的必要,面对此刻平静的济王,仿佛感知到天敌的胆寒,乌力吉恨不得再回到先前的折磨中去,“……是的。”

  “那你们是如何躲过戒备森严的守卫?”祁见钰没有多余的动作,依然冷静地问,“告诉我,内奸是谁?斡哥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是,是御前侍卫长李原。”

  “什么!”这个超乎想象的答案让祁见钰霍然站起来,他单手扼住乌力吉的脖子倏地将他的脸狠狠掼在地上,低沉得令人毛骨悚然地道,“在我们大周,有条惩罚叫点天灯。将不听话的人扒光衣服用麻布包裹,再放进油缸里浸泡,入夜后把他绑在木条上,在头顶钻个洞,点燃——”

  簌簌发抖的乌力吉号叫着:“我没有说谎!是真的!真的是御前侍卫长放我们进来的!就是在太后身边的御前侍卫长李原!”

  “呵,你的意思是他背叛了随侍三十年的太后,与你们的突厥王子勾结?”脖颈上坚实有力的大掌一寸寸收紧,乌力吉声嘶力竭道:“没有背叛!他就是大周的太后授意的!”

  “不可能!”祁见钰震惊地忘记松开五指,还是万翼强力地掰开他的手,才让张着嘴嘶声说不出话来的乌力吉继续。

  “咳咳,是你们的大周太后主动找上我们的王子……咳,她告诉王子,小皇帝大了,开始扶持朝中势力跟她夺权……听说我们突厥有异术,想借着出宫祭天的机会,让我们假扮成刺客,咳……里应外合杀了大周皇帝和你们的万首辅……”

  结果……引狼入室。

  斡哥岱不只想杀了大周的皇帝,他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太后和祁见钰。他只是表现得愚蠢贪婪,实则狼子野心,区区金银封地的赏赐怎么及得上将皇室一锅端后,借着大周内乱,联合草原上其他部落趁机大举入侵分割土地!

  祁见钰怔怔地听着,犹如一尊泥像,不言不语,握在身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万翼看着他用力紧抿得微微颤抖的唇线,脆弱得仿佛一拳就能将他击碎的样子,没有开口指责太后什么。毕竟太后死了,而她没有。毕竟她是济王殿下的生母,所有的目的出发点皆是全心全意地为着这个儿子……

  没有谁比万翼更能体会到痛失双亲的哀恸,她怜惜又心痛地慢慢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十指交扣。旋即,便被他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拼命地用力回握住。心神大震之下的两人没有注意到涕泪横流的乌力吉偷偷撕开里衣的一个袋子……

  待鼻尖闻到一阵奇特的香味之后,惊觉的祁见钰第一时间解决了乌力吉,然而还是太迟了,奔腾的马蹄声伴随着全副武装的骑兵们已经出现在地平线!

  第十六节 百年太平定江山

  “快!”

  “不要回头!弯腰往草丛钻,交错斜跑!”

  黑夜中犬吠声声,马嘶马蹄声中夹杂着突厥语的叱骂,火把燃烧着的油脂味似有若无……

  在夜色和高大茂密的草丛掩护下,身上事先已经抹上药粉扰乱猎犬嗅觉的两人艰难突围。

  “接下去往哪个方向走?”

  “漠西蒙古。”祁见钰道,“斡哥岱一定会布兵守在漠南与边境交界,我们从漠西绕过去,那一带边境广阔,他无暇兼顾。”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轮明月高挂,万籁俱寂,经历过一番生死逃亡的两人手牵着手漫步而行。

  祁见钰话不多,只是默默地牵着她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松开。万翼装作没有看见他微红的眼眶,故作轻快地摇晃了下两人交握的手,“殿下,你知道漠西在哪个方向吗?”

  深入腹地后,无边无际的草原早已辨不清方向。

  行军打仗多年的祁见钰并未被难倒,“我们先朝一个方向走,等看到敖包后休息一会儿,天亮后再出发。”

  万翼拍拍手,“无须等到天亮,找到敖包后我来带路,我在靠近漠西有一处据点。”

  祁见钰侧头看她,“你知道路?”

  万首辅翘起下巴得意道:“在下前几个月早已把漠南境内的地形摸得差不多了,包括秘信上这附近暗钉的联络点都一清二楚。”

  祁见钰知道她是想逗自己开心,也打起精神配合地道:“万郎真是厉害!不过稳妥起见,不拿出信再确认一下吗?”

  万翼小人得志地指了指脑袋,“我早就把信和所有联络方式都烧了!天下所有的秘密,都在我的脑袋里。”

  祁见钰大掌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是是,万郎最聪明了!”

  熹微的晨光中,驻扎在漠西领地附近的白色蒙古包内,忙碌过后阿纳日推开毡门,看见不远处有两个风尘仆仆满身晨露的身影走来。

  “塔赛奴。”

  自阿拉坦汗广建土默川后,草原上时常能见到穿着蒙古袍的周人面孔,而她的丈夫也是当年阿拉坦汗掠来的周人之一,阿纳日主动亲切地问好。

  “塔赛奴。”

  万翼也一样热情地继续问候这位友好的中年蒙古妇人的家人、草场和牲畜。

  第一次面对蒙古人的友善,济王殿下不习惯地沉默着,站在万翼身旁。万翼用流利的蒙古语询问她的丈夫丁予在不在,阿纳日告诉他们,她的丈夫牧羊去了,要晚一些回来。她站在门的西侧,右手放在胸前微微鞠躬,左手指门,殷勤地邀请他们进蒙古包休息。

  盛情难却下万翼和祁见钰低头进包,盘腿围着炉灶坐在地毡上。阿纳日端来飘香的奶茶和炒米奶酪,万翼微欠身道谢后双手接过,与阿纳日热烈地攀谈,祁见钰表情严肃,偶尔应和一声,大部分时间脉脉地注视着万翼谈笑风生的样子……

  丁予回来时还没进门便听到蒙古包内传来的笑语声,知道妻子在款待客人后他稍稍整理下凌乱的衣服头发,含笑推门而入——

  “丁大哥,你回来了?”万翼一点也不见外地打招呼,熟稔得仿佛他们之间并非第一次见面。

  丁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第一眼就认出来人,他惊讶却又有些警惕,暗自担心地看向妻子,不确定小主人对蒙古人的观感如何。万翼理解他这一刻矛盾的心情,面色如常地继续与他们夫妇二人热络寒暄。

  天色渐暗后,三人走出蒙古包行至人迹罕至处,丁予单膝跪下,“公子有何事吩咐?小的必竭尽全力。”

  “无须多礼。”万翼简单描述完突厥之事,懊恼道,“两日前我已将阿拉坦汗愿意朝贡的消息传回帝都,如今苦于斡哥岱封锁边境,我需要绕道从漠西回境,希望你能将陛下身边的御前侍卫长李原为内应之事传回去。”

  丁予略一思索,“我与其他人分散在各地,为免一方被抓捕后供出其余人,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络方式便是每五日到约定地点取走消息,相互不辨行踪。昨日五日之期刚过,大概要等四日后才能传回消息。”

  “好的,那便辛苦你了。”

  丁予谦卑地道:“这是小的分内之事。”

  万翼递过一袋金叶子,“这些时日散播封爵消息又为我追查斡哥岱心腹,打通关节也需要银两,接下来还需你们为我时刻留意突厥骑兵的动向,这些金叶子你先拿去。”

  丁予犹豫了下,万翼直接将金叶子塞到他手中,“无须推辞,过段时日我会派人再送些银两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