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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上集:玖(1)


  任宁远接到庄维电话的时候,正身在外地,立刻订机票返程回来,赶到医院也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庄维在病房里坐着,面无表情,只抿着嘴唇,听见他推门而入的轻微动静,便转头用带了血丝的眼睛略微疲惫地望向他:“回来了?”

  床上的人闭眼在氧气罩和仪器中间呼吸,任宁远看着,沉声问:“怎么样?”

  “只看他这两天能不能醒得过来。”

  压抑的气氛里一时沉默,任宁远声音更沉了:“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他在拍卖会竞到一幅摄影作品,想送来讨我欢心。开车过路口的时候被闯红灯的车子撞上。肇事司机已经逃了,”庄维看起来也并不伤心,口气很冷淡,一贯的刻薄,“他运气太差了。早点对我死心,这次干脆别回来,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任宁远在他身边坐下,把手放在他肩上。平素纵有摩擦,真遇到事情,他们长久以来的交情就从那种种纷扰里凸显出来。

  “你该去休息一下。”

  “我?我好得不得了,又没怎么样。”

  “昨天到现在,你睡过吃过了吗?”

  庄维转了头:“我没事。”

  “楚漠有我在照看,事情我会让人查,你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庄维略微粗暴地揉着太阳穴,“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就这样死了。”

  任宁远看着他。

  男人咬牙的动作愈发分明,脸上略微扭曲起来:“混账啊。”

  “庄维。”

  “欠人的没还清楚,连个交代也没有,就敢这么死了吗?!做了一堆破事,留下一堆烂摊子,拍拍屁股就走了,哪有这种便宜事?!简直就是王八蛋。这混蛋平时不都是自以为了不起,总炫耀怎么火拼也死不了吗?敢这样死了就太他妈贱了!我瞧不起他!”

  “庄维,”任宁远双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你冷静一点。”

  庄维挣脱了他的手:“我很冷静!我就是趁他还没死透多骂他两句,省得以后我怎么骂他都听不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庄维红着眼睛瞪着他。

  “但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对不起他,是他自己错过了。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有什么,他也不会真的怪你。”

  “……”

  “所以你不要折磨自己,也别想那么多。有什么话,等他醒了再跟他说。”任宁远看着他,“一定会醒的,你得相信他。”

  庄维满眼都是缺乏睡眠的血丝,没再说话。

  “你现在该去吃点东西,睡一觉。等头脑清楚了,再想想,如果楚漠醒了,你要对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

  “这对他很重要,你得想明白。所以我请你一定要有清醒的头脑。这比坐在这里折磨你自己要有用得多,你理解吗?”

  庄维在漫长的沉默里定定望着地板,过了许久才声音喑哑地:“你不需要调时差吗?”

  “我在路上睡过,没关系,”任宁远搂了搂他的肩膀,不重的力道,“你去吧。”

  无论多混乱的时候,就算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了,任宁远也会是保持冷静理智的最后那一个,让大家有所依靠和指望。

  他习惯了担负这个责任,大家也都习惯了。

  庄维走后没多久,门又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任宁远抬头便看到那正尽量放轻动作不打破病房安静气氛的男人,男人刚探了一只脚进来,抬眼也看见了他,瞬间就僵了,脚就那么伸着,被一刀钉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

  任宁远略微一怔,还是先温和地开了口:“庄维在隔壁酒店。”

  “……”

  “我让他去的。他状态不好,需要休息。”

  男人没出声,还是全身绷紧地在那里僵硬着,脸都绷住了,透不过气来一般。

  任宁远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你给庄维送饭来的?”

  曲同秋僵直地站着,喉头上下动了一会儿,才勉强点了下头。

  楚漠出了意外,人命远比他的恩怨要大得多,他不会在这种场合发泄他的情绪,只努力压抑着,不去看坐在那里的高大男人,低头转了身想走开。

  任宁远叫住他:“但我已经帮他叫过房间服务了。”

  曲同秋“啊”了一声,站住了,拎着那盒饭菜,有点迟疑起来。

  “不浪费的话,可以给我吗?我刚下飞机。”

  任宁远会开口跟人要饭吃。曲同秋极其意外,一时不知所措起来。犹豫地站了一会儿,眼睛看着别的地方,离了一定的距离,还是把饭盒递了过去。

  “谢谢。”

  任宁远拿好筷子,打开家用饭盒,看着里面的饭菜:“庄维也喜欢你炒的苦瓜咸蛋黄吗。”

  男人的眼光还是放在不相干的门把手上,勉强回答:“他不喜欢……但是这个……现在……清凉败火……”

  任宁远夹了一块:“嗯,是好东西的。”

  静默里任宁远慢慢吃着餐盒里的东西,每个动作都很自然。曲同秋在边上侧对着他,不自在地站着,等他把饭菜吃得干净,一点不落,再把饭盒收回来。

  曲同秋拿了饭盒,也并不走,只望着地板,勉强说了句:“我……下午不打工。”

  任宁远看着他:“嗯?”

  “下午是……轮到我照顾……”

  任宁远看着他为难的侧脸,温和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

  男人低着头。

  “但楚漠是我好朋友,我这几天都会在这里和你们一起照看他,请你忍耐一下。”

  “……”

  “你就当我不在这里。”

  曲同秋终于还是搬了椅子,在病床另一边远远找个地方,静坐着,尽量只留意看床上的病人和那些机器的动静。

  但那高大的男人坐在那里,他全身就像感应到某种巨大的气场一般,一层层地起了鸡皮疙瘩,轻微发起抖来。他想,那是说不出口也无法消磨的恨意。

  男人一直都紧张着,微微发抖,不和任宁远有视线接触,任宁远还是感觉得到他弓起背的警戒,瘦骨嶙峋的猫一样。

  “曲同秋。”

  “……”

  “你是要跟庄维出国吗?”

  男人静默着,点了一下头。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在那里生活会不习惯。”

  “……”

  “不想留在T城,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你不一定得去那里,也不一定得和他一起,”任宁远顿了一下,斟酌着措辞,“庄维他,不会只以朋友的身份和你相处。”

  曲同秋没出声,缩着肩膀,瘦削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动摇。

  任宁远看着他:“你其实也都清楚,是不是?”

  曲同秋只绷紧了,固执地坐着。

  任宁远沉默了一会儿:“和男人一起生活,你已经能接受了吗?”

  “……”

  “还是说,你接受他了?”

  “……”

  “你对庄维,是认真的吗?”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却又好像都已经在沉默里有了答案了,任宁远没再说话,只看着他。曲同秋还在哆哆嗦嗦,身形卑微的,但是很坚定。

  沉寂也变得略微诡异,底下有什么流动着似的。

  毫无预警地,任宁远突然站起来。曲同秋立刻抬起头,受惊的动物一样盯着他,眼睛都睁圆了。

  “不是的,你看,”任宁远对着他惊疑的眼神安抚地摆摆手,指了床上的男人,“你看到了吗?”

  曲同秋还在莫名而紧张:“啊?”

  “他的手。”

  曲同秋看着楚漠平放着的手,什么异样也没有。凝神静气的几秒钟注视里,手指那难以觉察的轻微动弹让他猛地“啊”了一声,慌忙站起来,一时也忘了要避着任宁远:“这、这是……”

  两个人屏住呼吸对视着,都从对方眼里确认了事实一般,曲同秋一下子因为喜悦而涨红了脸,忙朝门外走:“医生,医、医生……”

  医生来替楚漠做了检查,和任宁远谈了一阵。庄维也很快就回来了,对着床上睡着一般的男人,面无表情,只抿着嘴唇,曲同秋想安慰他似的,在他身边坐着。

  “医生说了,照这样,今晚应该就能醒了。”

  庄维“嗯”了一声,脸上并不见放松。

  “你担心醒来以后的情况吗?”

  庄维不大地应了一声,依旧锁着眉头。

  曲同秋忙安抚地:“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嗯。”

  男人的言辞和感情一样,都是简朴而真实:“楚漠是个做大事的人,比普通人要强,命也大,一定能好起来。”

  庄维看着他,和他十指相扣,握住他的手掌。

  当晚楚漠真的醒来了。

  欣喜过后,曲同秋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休息,相反的更加忙碌了。

  一个楚漠那样的病人,清醒着反而比昏迷的时候会更麻烦些。即使有任宁远在,他还是和庄维发生了口角,两个人不欢而散。

  吵架的过程曲同秋没听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过结会到这种时候还消不了,只能就和任宁远轮流照顾楚漠。换班的时候他再去公司打工,顺便帮庄维把欠下的工作搬回家来,好让庄维不用加班,能有点探望病人的闲暇。

  在医院的时间一天天过去,楚漠的身体恢复得很顺利,至于跟庄维之间僵持的关系是否有缓和,曲同秋也说不上来。

  他有点难以理解,他觉得那两个人之间还算平和的时候,任宁远却暗示他那是吵架;他觉得他们在吵架了,任宁远又会让他不必担心。他们像是有套属于小团体的密码似的,而他显然不在其中。

  不管怎么说,离楚漠康复出院的日子近了,事情终究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在磕磕碰碰中上了轨道,这让曲同秋觉得欣慰和平静。

  协调病房医护人员之类的事,任宁远他们在做,他帮不上忙。有了点时间,他就在家给病人熬了锅鸡汤。长年父兼母职,对他来说,负责这些缺乏男人味的事,也早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了。无所谓高低,尽一份力就好。

  装好了汤,带去医院,楚漠却不在病房里,只有任宁远独自坐在边上看杂志。曲同秋略一迟疑,任宁远已经抬头看见了他,放下杂志,温和道:“庄维陪他做检查去了,等下就会回来。”

  曲同秋“嗯”了一声,有些机械地迈了步子走过去,把手里的保温壶放到桌上。

  “你也坐吧,总不能人也没见到就走了。”

  曲同秋绷紧着找个地方坐下。

  任宁远看着他:“你还记得么,之前肇事的车子是被偷的,车主已经报失了。”

  “嗯……”

  “车祸前一天晚上有死囚越狱了,和偷车撞了楚漠的很可能是同一个人。警方下了通缉,犯人据说还在这一带,你晚上再出门,要小心些。”

  曲同秋又“嗯”了一声。纵然是善意的叮嘱,他也无法和任宁远交谈,只能勉强点了头。和这男人单独呆着,令他难以忍受。

  幸而庄维和楚漠很快回来了,打破这一层让人窒息的尴尬。楚漠看起来确实是恢复得很好,又回到往日的模样,就是对曲同秋的态度改善了些,这也让曲同秋很高兴。

  大家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庄维面色难看地给楚漠削了个苹果,气氛大体还是好的。临走的时候曲同秋想到件原本一来就想告诉庄维的喜事。

  “庄维。”

  “什么?”庄维刚让喝完汤就要上洗手间的楚漠“滚出去”,在背后关上门,转头看着他。

  “我今天去拿签证,通过了。”

  两个男人都看着他,庄维先“啊”了一声,说:“那就好,也不枉我花那么多力气。”

  “是啊……”

  “下个礼拜我就得出国一趟,刚好也赶得及。”

  “嗯……”

  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得楚漠在外面走道上喊:“庄维!”

  庄维骂声“医院里吵什么吵”,而后搂了曲同秋的肩膀一下,摸摸他的头,说:“我们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便开了门出去。

  剩下他对着任宁远,曲同秋不知怎么的有点害怕的感觉,忙拿了保温壶,在那男人开口之前,转身就逃了。

  这天晚上庄维很晚才回来,曲同秋都快睡着了,才看见那习惯性微皱着眉的男人推门进来,一手有些不耐烦地解着领口衣扣。

  “回来啦?”

  “嗯,”庄维到床前,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怎么还不睡?”

  “快了,”曲同秋有点睡眼朦胧,“你今天很辛苦吧?”

  庄维眉头皱得更紧,哼道:“幸好他明天就出院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烦,简直被他拖累死。野蛮人,整个大脑进化未完全,没法沟通。”

  骂的是楚漠,曲同秋听着也有些无措:“其实,他对朋友挺好的……”

  庄维看着他:“你没必要替他说好话吧?”

  “脾气虽然是比较不好,但他从来都这样,也不是什么……”

  话没说完庄维就摸摸他的头:“你啊。”

  关了灯在床上躺着,庄维时不时摸他的头发。

  曲同秋迷糊睡了一阵子,似梦非梦的时候总感觉到身边的人轻微却清醒的动静。

  “嗯……不睡吗?”

  “嗯,我想起还有点工作没做完,”庄维索性坐起身来,“我去做事,你睡吧。”

  书房的灯亮到什么时候曲同秋并不知道,一晚上他只在自己的梦里。

  次日,楚漠出院了。他住院期间陆续还有些熟人和生意伙伴来探望,不管是否真算得上“朋友”二字,赶着要捧他的场的人终究是很多。这回顺利康复,自然皆大欢喜,于是商量着要弄个派对来替他庆祝。

  曲同秋也在受邀之列,便包了个礼物过去。其实他和楚漠一直谈不上交情,两个人处世的方式差得太远,对彼此只怕永远也无法喜欢得上,连那一点旧日同学的情份也绝对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但出了这样一场事故,很多感觉都变得不一样了。在死亡面前人类的那点原本看似很大的恩怨就显得很小很小。

  日后他和楚漠多半还是点头之交,但他为楚漠担忧和庆贺的心情是真实的。

  包下来开派对的酒吧甚是热闹,庄维和任宁远都以好友的身份在主持大局,曲同秋是客人身份,在这种地方就有点跟不上节奏。大多人他并不认识,看着大家拼酒调笑,嬉闹的尺度越来越大,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庄维过来的时候见他正坐着发呆,便伸手摸猫一样摸了他的后颈:“你要是累了,等下就先回去吧。不用勉强的。这几天你最辛苦。”

  曲同秋渐渐喜欢上他这样的碰触了:“也没有……”

  “对了,楚漠要切蛋糕了,你来拿一块。”

  曲同秋被牵到今晚的主角面前,楚漠对他态度确实比以往好得多,还对他笑了笑,露了一排白牙。

  “喂,别切那么难看,最好的这块是要给曲同秋的。”庄维用的几乎是命令的口气。

  楚漠倒也神奇地没发火:“被车撞了的人是我呀。”

  “照顾你最花力气的人是他。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