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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上集:捌(3)


  看着明知道危险却还是在诱惑和恐惧之间徒劳挣扎着的弱小男人,庄维在轻微的卑劣感里,又说了一遍:“我只是尽同窗之谊罢了。”

  庄维推开门,带进一些雨气。声响很轻微,床上面向内侧躺着的男人还是有了动静,在被窝里撑起身来,转过头,脸还烧得红通通的,眼睛在昏暗里有微弱的亮度。

  那屏息的期待让庄维在开口之前停顿了一下。

  “他没答应。”

  男人过了一会儿,发出了然的“啊”的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低声说:“辛苦你……”

  “你别泄气。没事的,还是能争取。”

  “……”

  只是谁都明白上了法庭事情就复杂而坎坷得多,没法不让曲珂面对大人的真实世界,而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子。

  “不过还有一件,你应该会觉得是好事,”庄维走到床边坐下,“他想让曲珂来看你。怎么样?”

  男人一下子睁大眼睛,张开嘴喘息,却没有声音。

  庄维有些意外:“你不想见?慢慢想清楚,不想我明天就回绝他了。”

  曲同秋从喉咙里含糊地“咕噜”了一声,脸上憋红着,有了些微的扭曲。

  他答不出来。

  在重逢的欣喜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情绪。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

  恢复神智不是治愈,而只是最艰难的开始,他还在被那些伤口折磨,只靠庄维描述的渺茫的美好希望来镇痛。他甚至不敢往回看。

  把曲珂推到他面前来,他不知道他能用什么样的神情去面对。

  小女儿是他最珍惜的、唯一的财富。也是他被侮辱被损害的这一生最鲜活的证据。

  他一定会忍不住蹲下来紧紧抱住她,但那时候胸口也会被搂在怀里的尖刀刺穿。那一点父亲的幸福,也是夹着巨大的痛楚。

  而没有人知道。

  洗过澡,把男人换下来的汗湿的衣服连同自己的一起扔进洗衣篮,庄维拿了枕头和毛毯,睡在沙发上。

  这对曲同秋来说是相当值得感激的体贴和慷慨,不由连声道谢。

  “因为你是病人,等你好了你就去睡浴缸。”

  “谢谢……”

  半夜里庄维看了夜光挂钟上的指针位置,在沙发上烦躁地翻了个身,叫他:“曲同秋。”

  “嗯……”

  “你还睡不着吗?”

  “嗯……”

  “你尽管睡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安心休息就是了。”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谢谢……”

  庄维望着天花板,过了许久仍然听得见男人被失眠煎熬的细小声响。

  “曲同秋。”

  “嗯。”

  “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

  “可能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

  “那次你借我的DVD影碟里里,有一张是成人光盘,不是男女的那种,你明白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它借给我。”

  “……”

  “既然那次你不愿意,很抱歉误会了你。可能你也不是我想的那样。”

  男人没再有声音,似乎连呼吸也没有了,庄维在等待回应的寂静里终于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为何醒来的时候,大概也只过了一个小时,依旧是夜半漆黑的时刻,庄维调转了一下视线,对面的大床显得空旷,上面只剩下微乱的被褥。

  “曲同秋,曲同秋?!”

  浴室,客厅,厨房里,都没有人,外套和鞋子也被穿走了,庄维骂了声“FUCK”,套上衣服拿了伞就推门出去。

  到电梯门口的时候看见数字正显示到了一楼,庄维边骂边捶着墙上的向下键,而电梯照旧一如既往地迟缓运行。

  电梯上下二十几层的时间里那男人搞不好已经走远了,想到这个庄维就暴躁不堪。

  一到一楼大厅他就往外冲,却看见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个瘦削的黑影。

  庄维咬起了牙:“曲同秋!”

  男人脚踩在雨地里,人虽坐在屋檐下,半个身体也被打湿了,庄维见他这窝囊样子就一肚子火,骂道:“你发什么神经?跑到这里来淋雨?你以为你几岁了?多大的人了,还矫情!”

  男人被骂得发愣,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我睡不着……我想出来走走……”

  “大半夜的走什么?睡不着就吃片安眠药,这么晚还闹事,你是想吓谁啊?”庄维恼怒地扯了他一把,“还淋雨,你嫌你病得不够麻烦是不是?”

  “我……我这样好受点……”

  “淋雨好受个屁!你青春期?!还爱玩这个?”

  男人在他泄愤的拉扯里胃痛一般忍耐地弯下腰,揪着头发,低声说:“庄维……我难受。”

  “……”

  “我睡不着……我想出来走走……我没办法……我……”

  庄维看不见男人埋进膝盖间的脸,只能看见弯曲的脊背,和颤抖的瘦得青筋暴突的双手。

  “曲同秋……”

  话说了一半,庄维突然就闭上嘴。一瞬间里他猛地意识到,他以为他理解男人的痛苦,其实他没有。

  别人的痛苦只像个小水洼,他看见了,知道那是什么,但不知道那有多深。身在其中的人,所受的煎熬,他根本无法体会。

  旁观者眼里,什么样的事故都很轻淡,他即使在同情中,也是鄙夷男人的表现,觉得伤心过后就该康复,至今想不开实在是脆弱。

  只是被朋友侵犯了,只是被朋友骗了,只是被戴了绿帽子,只是养了别人的女儿。

  只是,这些“只是”加起来,就是男人的整个世界。那人什么都没有了。

  庄维站了一会儿,在台阶上坐下来,在难耐的沉默里开口:“我陪你吧。”

  “……”

  “我带了伞,要去草地那里走走吗?”

  男人被摸着后脑勺,终于勉强抬起头来,因为眼里的泪水而不怎么敢去看庄维。

  “难受你就哭出来吧,没什么。”

  并不是掉了眼泪就是懦夫,是他忍下去的实在太多了。

  “会冷吗?”

  庄维把自己的外套也给了他,撑起伞。

  “你想找个人说点什么的话,我可以听你说。没事的。”

  男人在战栗里被抓住手掌,却终究没抽回来。

  他现在太痛苦,一点温柔都会显得格外安抚,这是他伤口所得到的仅有的一点清凉。

  庄维出门回来,带了些外卖的热菜。屋里已经被打扫整理过了,连日来堆积在洗衣篮的衣物也不见了,洗衣机轻声嗡嗡震动着,曲同秋低头坐在桌子前面,眼前摊了份报纸。

  庄维把纸盒放到桌上:“在找工作?”

  男人低低“嗯”了一声:“想……打份……短工……”

  “你病刚好,别太勉强了。”

  “……该……有点收入……”

  男人还是怯懦,说话声音低沉,语速也慢了很多,那晚在雨里说了整夜的话,也是这样,断断续续的,费力地一个个找字眼来倾诉,表达他自己。

  即使精神状态不好,也会默不做声下床做了家务,挣扎着要振作起来,这让庄维觉得很可爱。

  “对了,我帮你想好了,明天早上和你女儿见面,怎么样?”

  曲同秋应了一声,样子就有些慌了,筷子胡乱夹了东西,送到嘴边之前还是掉进盘子里。

  庄维看着他:“喂,你别从现在就开始紧张啊。”

  “……”

  “你一定得面对的,放轻松一点。还有,你是该好好收拾一下自己,要过年了,别这么晦气。等下去剪个头买身新衣服。”

  “……”

  “再说,明天总得像样点,你不想被你女儿嫌弃吧?”

  曲同秋有些动摇起来:“我……穿什么比较好……”

  吃过饭庄维带他出门,不仅剪头发,还全身去角质,按摩推油,从头到脚折腾,痛得他忍着声音哼哼。

  曲同秋小声说“算了”,庄维就骂他,“你还想不想弄干净了?”

  等被搓了一遍蒸过一番,男人就跟煮熟了能吃了一般红通通的,带点香气。

  “舒服多了吧,是不是觉得头都变轻了?”

  “谢谢……”

  “只剩衣服,你就该彻底辞旧迎新了,”庄维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喂,跟紧我,别走丢了。”

  选一身衣服鞋子没花多少时间,男人从试衣间出来,有些不自信。庄维看他一眼,咳了两声,又看一眼:“这才像样啊。就这么穿着吧。”

  “谢谢……”

  “别美了,记得这是我挑的。”

  男人忙点头:“我会……还钱……”

  庄维又骂他:“算了吧,大过年的你触什么霉头。”

  买好东西,庄维带他又转了一圈,这个城市里“年味”已是最浓郁的时候,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能让最消沉的人也生出些高兴来。

  “对了,明晚我们去酒吧过年吧,在家呆着没意思。你不知道除夕夜酒吧有多热闹。”

  曲同秋迟疑地看看他:“酒吧……”

  “你就是圈子太小了,才容易钻牛角尖,该多认识一些人。酒吧里过年气氛很好,你该试试。”

  “我……不喜欢男人。”

  庄维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你不喜欢。”

  “我本来就不喜欢……”

  庄维懒洋洋的:“很多人在他们试过之前,一直都以为自己不喜欢。”

  “我真的不是那种人……”

  “你敢说你只碰过女人?”

  “……”

  尴尬的沉默里庄维开口道了歉:“对不起。”

  男人看着自己的鞋子:“没、没关系……”

  “不过啊,你真别太死心眼了。说实话,我觉得,你要是不这么死心眼,说不定日子还会好过点呢。”

  “别、别说这个了……”

  曲同秋很久没出过门了,走在路上就有些不自在,缩着肩膀,但并没有急着回去的意思,还在东张西望。

  “怎么了?”

  “我想……借点钱?”

  “嗯?”

  曲同秋不好意思了:“给、给小珂……买个礼物。”

  庄维笑着看他:“走吧。”

  两人在店里挑了一条围巾,白底桃粉的图案十分可爱,手感也柔软厚实。包装好了,曲同秋就揣在怀里,显然有些高兴起来。

  歇下来庄维在路边买了两杯焦糖玛奇朵,曲同秋喝得小心翼翼,抻长了脖子。

  “干吗这么费力啊?”

  “衣服……怕弄脏了……”

  “你别紧张过度了,要见的只是你女儿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庄维拿过空杯子揉了扔进垃圾桶,“吃晚饭去吧,我订了位。”

  这个时分餐厅里已经是繁忙,除了预留的位子,楼上全满了。两人在挑高了半层的楼上靠扶栏坐着,这个角度用来欣赏等下的乐队表演是最好的,不管曲同秋能不能欣赏得来。

  点的菜陆续送上来,酒也开好了,曲同秋却只低头切盘子里的肉排:“我……酒量不好……”

  “喝一点红酒也不会怎么样。”

  “但是……”男人的声音和手都突然收住,刀子一滑,“当”地切在盘子上。

  高大的男人带着个小姑娘从门口进来,在楼下的一个空桌位入座。

  从曲同秋的角度能看得很清楚,小女孩的头发显得更长了,不知怎么打理的,缎子一样闪闪发亮,衬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皮肤愈发雪白,配上简洁精致的羊绒裙子,活像个小公主。比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漂亮得多。

  庄维看着他:“要过去和他们说话吗?”

  男人紧张得额头上都出了汗,像被定住了似的,眼睛只望着他们,动也不能动,手攥得紧紧的。

  任宁远看完菜单,点好菜。曲珂抬头看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笑容很可爱,应该是相当高兴的话题,任宁远也露出一点微笑。

  小女孩接着从袋子里拿了条围巾出来。曲同秋记得那个,女儿对手工没耐心,撒娇说要织来送他当父亲节礼物,织了一年也只有半截胳膊长,一直都收起来放着。

  而它现在居然完工了。

  曲同秋眼巴巴望着,而后小女孩站起身来,越过桌子,把它绕在任宁远的脖子上。

  ……

  曲同秋过了一会儿把眼光转回来,双手放在腿上,望着盘子,却也没再吃,很久才低声说:“我、我想回去……”

  庄维看着他:“曲同秋……”

  “我这……衣服……能退吗?”

  “……”

  “你、你把礼物,给他们……我就……不去了……”

  庄维是把曲同秋背回来的。明知道自己酒量差还是去喝了许多酒的男人,显然是彻底放弃了。因为看不到希望而不再打算挣扎,认命了似的,像是把他怎么样都好。

  一路他都糊涂地在庄维背上趴着,因为难受而不安地扭动,渐渐觉得那脸颊和脖颈的冰凉触感舒服,就把脸贴上去来回磨蹭。

  庄维在门口腾出一只手找钥匙,几次对不准锁孔,警告地“喂”了一声,而男人还在迷糊地蹭着他。

  “你真是个麻烦。”

  总算进了门,庄维让他从背上下来,扯掉他的鞋子,扶他去浴室,拿湿毛巾给他擦脸和手。动作称不上温柔,就跟擦玻璃差不多。

  “嘴巴臭死了,张嘴。”庄维给他灌了一口漱口水,而后忙一把捏住他下巴,“喂,没让你喝,不许咽下去!”

  曲同秋也由着摆布,大概是知道这世上只剩下庄维可以让他亲近和信赖,就分外卑微地温顺。

  “再漱一遍,快点。”

  漱口水的味道显然让男人不舒服,灌了第二次,再吐出来的就不止是水了。

  翻江倒海吐完一阵,咳了半天,男人意识到什么似的,迷糊地挣扎着说:“不要……弄脏衣服……”而后摸索着解扣子,把那身昂贵的新衣脱了,才放心地跪在马桶边上呕吐。

  庄维在可怜里又觉得心烦意乱,等他吐完了,去拿件睡袍把他裹上,草草给他洗漱干净,然后抱回卧室去。

  男人即使在醉意里也觉得很孤独似的,被身边人的体温和气息吸引着,不由自主就贴上去。

  庄维看着他慢慢钻进自己怀里:“你这样算是在骚扰我吗?”

  然而男人找了一个舒服的安稳姿势,就不再动了。

  庄维瞪着他:“别折腾别人。”

  男人迟钝着,因为难受而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只把头贴在他胸口。

  庄维有些烦躁地把他拨开:“你不会妄想我会让你抱着睡一觉吧?”

  被粗鲁地推开,男人也就不敢再靠过去,有些畏缩,迷糊地找个角落蜷起来。

  庄维在安静里却又愈发的心浮气躁,转头看着曲同秋带了醉意的软弱的脸,忍不住把手放在他脸颊上,男人觉得舒服地贴近了磨蹭,一拿开,男人就有些茫然。逗小狗一样。

  庄维来回逗弄了他几次,终于还是把他抱在怀里:“真的有这么喜欢吗。”

  “……”

  “要我安慰你,是有代价的。”

  男人还趴在他胸口,半睡半醒的,全然不知道状况。

  “你不讨厌我吧。”

  庄维开始由着性子,带了点试探底线的小恶意地亲他,咬他,掐他,这折腾得男人不舒服地挣扎起来。

  “放心吧,我要你。”

  男人总算安静下来。以一种诚惶诚恐的温顺。有人肯要他,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