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情感 > 君子之交(全2册)全文阅读 > 第38章 下集:贰(2)

第38章 下集:贰(2)


  “他多大年纪了?是哪里人?”

  “呃,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乐婓有些莫名:“胖子又不爱说话,我能知道多少呀。怎么了?”

  任宁远想了一想,摇摇头:“没什么。”

  具体也说不出来,只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略微觉得不安稳。

  任宁远第二天出门办事的时候,顺路又去了一趟那条街,而那个胖子却已经不在那里摆摊了,询问临近的摊贩,对方回答:“好像是生病了吧?昨天下雨他没收摊,今天就不来了。”

  “你知道他是住哪里吗?”

  “这我也不清楚。找他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任宁远顿了顿,“谢谢。”

  想来那是一家三口,而他想着的那个人,就算真的从土里活过来,也是孤孤单单的。

  这事情任宁远很快就忘了,新的娱乐城开业,前七十二个小时不眠不休,门庭若市,要应酬的人太多,大家都难免忙碌到十分。

  当然,前来捧场的权贵越多,也就说明他站得越高。做的这种生意,他的人脉已经够他轻而易举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楼下喧喧嚷嚷,任宁远站在高层的房间里,透过落地玻璃看着这城市。底下的行人只犹如蚂蚁。他在这凌驾一切的感觉里,却总觉得缺了东西。隐约好像又听到那个人在喊他,仰慕的,信赖的——“老大。”

  任宁远摸索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其实已经一年了,早就该接受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何况那个男人在世的时候,甚至也从来都不是他的什么人。

  他没有立场悲痛得过久。因此他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一派如常。

  是的,那个人是什么都算不上,实在是太渺小了。和他比起来,也许只有一颗螺丝那么大。

  但是他心口的零件松了。

  他还是能运转,只是再也不安稳,少了那颗螺丝,胸口永远有噪音。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快要散了似的,连站也站不住。

  “任先生,下面还等着您……”

  任宁远背对着来人摆了摆手。

  几分钟以后他站起来,整了一下衣服,脸上已经是惯有的平静:“让他们把酒准备好。”

  今晚,任宁远状态不是很好,稍微喝多了就不舒服,叶修拓陪他出去换换空气。车子开了一段,靠在椅背上的任宁远猛然直起身来:“停车。”

  车子迅速刹住,任宁远用力开了车门:“我刚才看到他了。”

  叶修拓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抓住他胳膊:“宁远,你别这样,曲同秋早就已经死了。”

  在那男人葬礼后的第一个月里,任宁远经常会这样,他不相信那男人死了,在他眼里,来往的行人中似乎总有那个人的影子。的确,清瘦的男人路上太多了,哪个看着都似曾相识。

  任宁远固执地:“不,我真的看见他了。”

  然而车外什么也没有,旁边的便利商店都快要打烊了,这深夜时分,街头来往的行人并不包括那种居家的中年男人。

  车子停了一阵,终究开走了。

  胖子从便利店里出来,手里拿了袋关东煮。便利店要打烊,卖不完的关东煮都会处理掉,赔赔笑脸就容易讨得来。

  他换了一个地方摆摊,做这一行,一天不开工就一天没收入,之前歇了几天,已经是极限了。他不会嘴甜舌滑地招揽生意,能赚些钱全是因为他比其他人更勤快,更能熬。像这样冬天的晚上,没什么生意大家就忍不住回去钻被窝了,街上没几个人,就只剩他还能在那里耐心地坐着。

  人人都想回家的时候,只有他还能守得住,多卖一件是一件,他靠这加倍的耐性和坚持来维持生计。

  今晚特别冷,摆摊的人不多,顾客也少,胖子吃了些煮过头的丸子充饥,又坐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卖出去一样东西,连停下来看的都没有。

  终于有个人朝他这里走过来了,胖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摊子,视野里那双腿缓缓走近,最后在他眼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定住。

  胖子没有动作,只凝固了一般等着。

  那双腿往下曲了曲,蹲了下来,而后一只手拿起摊上一个做工还算过得去的打火机:“这个多少钱?”

  “十五块……”

  发音有些含糊,但这顾客竟也听懂了,掏出钱包付了钱。胖子低头找还给他零钱,而后那双腿又走远了。

  胖子继续坐着,略微的轻松和走神。

  也难怪这位故人认不出他来。

  他已经变得又老又胖,比读书时候甚至更胖上一圈,整个人都是灰暗的臃肿,面目全非。在路边上摆着地摊,连自己以前的同事从他面前走过,也没想过要往他这里看一眼。

  实在等不到生意了,该是收摊的时候,胖子把东西收拾好,在肩上背着往回走。这么冷的晚上,他只想念回到住处以后能给自己煮的一碗热汤。

  他住的是一楼,严格说起来是半地下室,除了光线和湿度,其实没什么不好。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曲同秋。”

  胖子本能回了一下头,在他真正意识过来的时候,瞬间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来不及作出反应,男人已经到他面前了,那气势让胖子惊慌失措起来。

  手腕被一把抓住,他的手是冰凉的,而对方的滚烫,像是往他手上戴了烙铁做的手铐。

  “是你吗?曲同秋。”

  胖子被抓得疼得厉害,不由哆嗦道:“你、你认错人了……”

  男人仍然狠狠抓着他,力气之大,让他的腕骨都“咔嚓”作响,几乎要断裂。

  路灯投过来的光不够明亮,却也勉强能让他们看清对方的脸。

  男人依旧是端整得让人有压力的长相。

  任宁远就是任宁远,除了一点点时间的微妙痕迹,什么变化也没有。

  而胖子就是胖子,再普通不过,胖到这种程度,都是面目模糊,和许多其他的胖男人一样,没什么区别可言。

  “曲同秋。”男人用笃定的,却有些战栗的口气。

  “先生,你认错人了。”

  两个人紧绷地僵持着,任宁远突然松了一只手,强行去摸他的脸、脖子,而后胸口。

  心脏在手掌之下“扑通扑通”跳着,清晰的,也是真实的。

  “你活着。”

  胖子感觉得到男人在发抖,弄得他自己也跟着发起抖来。

  男人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样的表情,像是深夜在小巷里抓住一个游魂。

  “曲同秋。”

  胖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挣脱男人的手,发足狂奔。他跑得不快,男人要再抓住他,他把肩上的包也砸在男人身上,而后逃窜着,钻进夜色中迷宫一样的巷子里。

  这些巷子曲曲折折,连老资历的计程车司机也未必绕得清楚。胖子左右乱钻了一阵,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终于再也跑不动,停下来,双手撑在膝上喘了半天。

  身后并没有人跟上来,他知道他已经把任宁远甩掉了。

  然而也觉得那个男人就像在他背后一样。

  他知道他平静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他得开始新一轮的逃亡。

  一年前,他连夜逃跑过一次,其实他也不知道那时候他是要逃去哪里,反正还没有逃多远,就被人尾随,堵到巷子里打劫。

  对方样子是个逃犯,大概也是躲得急了,逮到他这么一个落单的,上来就拳打脚踢,打得他动也不能动,然后把他从头到脚抢了个精光,连外套鞋子都扒走了。

  后来他在路边看到电视新闻,底下是滚动的死刑犯越狱的文字提醒,上面就是高速公路车祸报导,受害车辆和受害人的特征描述。

  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一瞬间他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从这世上消失了。

  那个囚犯将会被当成他安葬,他已经“死”了。

  而从此以后,他可以无名无姓地重新活一回,这回再也没有人逼他。他完全地,摆脱了过去,和那些人。

  重新活过也不是那么容易。他被抢光了,连身份也没有了,又被打得不像样,既然“死”了,更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出没,不敢去和人打交道,白天都只躲着。

  他开始在那一带靠晚上翻垃圾废品过活,找些吃的和能卖的。这个行业脏臭不堪,百般辛苦,少不了要遵守行规,四处受气,收入却是比他想象的略微好些。

  翻垃圾翻得多了,每日捡废品换卖,温饱之余,他也渐渐存了一些钱。有了点积蓄,他就学人去批发一些货,摆起地摊。

  在这样困苦的生活里,他反而吹气一样地长胖了。

  他什么也不想,他就只是吃饱,干活,再吃饱,再干活。生活劳累,但是很简单,他不需要负担太多。

  大家都觉得“曲同秋”死了。

  他也真切地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曾经的那一些人和事,都像是上一辈子的,而他已经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过去的人生被塞进罐子里,扔出去,然后他就能像全新的人一样活着。

  虽然这个新的人生,比以前更加的低下困苦,劳累艰辛,但他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宁。

  而现在他连这种安宁也不能有了。

  胖子在门上敲了三四下,屋内的女人就来开了门,贝贝看到他也很高兴,跑过来要他抱。

  女人看他形容狼狈,连东西都没了,忙问:“怎么了?是不是遇到抢匪啊?”

  胖子还在喘气:“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借住一下?”

  女人给他倒了杯热水:“先喝点水。别跟我客气,你要住多久都行。”

  她知道胖子没有坏心眼,也见多了自己丈夫躲债时候的样子,对这种逃避着什么的恐惧神情很熟悉。

  胖子在客厅里的旧沙发上窝着,天色从暗到极致,再到一点点亮起来,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抛弃的那段人生,现在在追着他,让他连呼吸也困难。

  连续几天都没有再见过胖子的人影,任宁远简直也要觉得自己那晚是喝醉了,而后做了个梦,在梦里试探着买了那个人的东西,跟踪了那个人,而后只差一点点就能抓住他。

  然而胖子的包已经被他捡回来了,那些东西又都是真的。

  叶修拓和容六仍然不相信他,他们只觉得大概又是某个倒霉的路人被骚扰了。但任宁远从来也不怀疑自己。

  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个人认得出那个男人,那一定是他。

  胖子不敢回家,也不敢再去摆摊,何况连东西都没了。他去应征了一份临时工作,是做清洁的。

  短期打工的履历核查不十分严格,伪造的身份混得过去,他又吃苦耐劳,人家也就录用了他。

  这家T城最大的娱乐城刚开业,新奇玩意儿多,客人也多得不像话,来这里之前还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多有钱有闲的人。他这样的清洁员都是要从早忙到晚,还不能让客人撞见,累得腰也直不起来。

  工作是没完没了的搬运打扫擦洗消毒。休息的时候他吃不下,睡也睡不着。虽然知道T城这么大,再撞上任宁远实在很小,心里还是没法安稳,每天都觉得不踏实,惶惶然的,几天下来就瘦了一圈。

  这天下了班,胖子买了些菜,往女人家里走。他暂住那里,每天都会主动弄些饭菜。走到门口时撞上个男人,夜色里也不多留意,对方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一进门,就见屋里像遭过贼一样,乱糟糟的,女人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泪痕。

  胖子吓了一跳,忙去扶她:“怎么了怎么了?”

  “刚才阿超回来了,又来拿钱,他还是要去赌……”

  “拿钱?你哪里还有钱给他啊?”

  “我是存了一点,可那钱是要给贝贝以后读书用的呀,她也该去念幼儿园了……”

  胖子把东西往桌上一放:“这怎么行!他是不是刚走的?我去追他。”

  “胖子……”

  不管女人在后面叫他,胖子转身就出了门。没追多远,也就赶上了那个叫阿超的男人,胖子从背后拉住他:“你站住。”

  男人不爽地回头:“干什么?”

  “你把钱还给阿美,钱都给你掏空了,她们母女怎么活?哪有你这么做人老公的?”

  阿超打起老婆是不手软,但有胖子这样的大块头在,他也心生顾虑,只先推了胖子一把,骂道:“关你屁事呀!”

  胖子脚下不稳,往后踉跄两步。阿超一看这人不是打架的材料,就放大了胆子:“死胖子,连站都没人样,管得倒宽呀。”

  女人也追过来了,边急急地说:“胖子,你别跟他理论了……”

  男人看了一看,“哟”了一声:“我还说呢,关他什么事,原来你们有一腿啊。”

  “你别胡说!”

  男人涎着脸,走近胖子:“呵,说实在的,那点钱还不够我玩两把,我正愁钱不够呢。我老婆没钱,你这个奸夫一定是有钱喽?”

  女人哀求道:“你不要闹事了……”

  “有没搞错呀,我闹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胖子摸不着头脑:“我欠你什么债?”

  “什么债?你别耍赖呀,哪有玩了人老婆不给钱的?”

  胖子被说得满面通红:“你、你这种混蛋,不是人啊你……”

  这回没等阿超出手,胖子先一拳打在男人脸上。

  “混蛋,把钱还给她!”

  两人扭打在一起,胖子再怎么木讷,力气也不输给这瘦猴似的男人……在两人都鼻青脸肿之后,他终于一屁股坐在阿超背上,将对方的一只胳膊扭在背后,喘着气说:“把钱拿出来!”

  男人“啊哟啊哟”地叫痛,忙将一卷钱掏出来。

  胖子把钱接过来还给女人,擦了嘴角的血,也不管阿超还在背后骂骂咧咧,拉了女人一把:“回去吧。”

  女人边走边抽泣,胖子安慰她:“没事的。反正不管他怎么闹,钱就是不能给。有我在,你也不用怕他打你。”

  他和以前一样,并不擅长打架。但他比以前的自己,更容易在懦弱里生出义愤来。

  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明白,这世上没有救世主,小人物只能靠小人物的那一双手。现实有时会逼得人勇敢。

  挨打的地方擦了些碘酒,第二天胖子照常去娱乐城上班,定点做完了清洁,又捡了些东西。废品还是可以变卖的,每日多一些些的收获也让他很欣慰。

  胖子给洗手间做完最后的消毒,正要出去的时候,刚好有客人进来。一般这种状况是算他没掌握好时间,弯腰低头退出去也就好了,刚退到门口,却听来客说:“慢着。”

  胖子一听声音就知道要糟,果然那人脸上还肿着,就是昨天刚互殴过的阿超。

  “高哥,就是他,”阿超对着身边的男人就十足的狗腿样,“他拿了我的钱,害我昨晚没赶上那一场,误了我们财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