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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地梨花,宿命姻缘(2)


  德沛眼睛黑亮,清俊的小脸上笑意盈盈,边将饼包进包袱,边道,“我昨日看见月亮外头有一圈晕,恐怕会下雨呢。”活脱脱就是叔叔未雨绸缪的性子。毕竟还是个孩子,平常只在家附近,少有机会赶集,毋望只比他大了六岁,平辈之间不似在父母跟前拘谨,跟她出门管不得是去做什么,竟跟玩似的。毋望心里也高兴,不痛快的事暂且搁下,与德沛手牵手蹦跳着出门而去。

  现下清明才过没几天,路边草木都已发芽,他们沿着田边小路走,一眼望去绿油油与天连成一片。这时天才蒙蒙亮,早晨田径里尚有露水,没走多久两人的鞋都已湿了,却并不十分在意,反觉得欢畅淋漓。毋望用力嗅嗅,泥土里和着青草的芬芳,先前的郁郁寡欢如大梦方醒,渐渐回到四五六岁时的光景,那时家还没被抄,刘家正是春风得意,父亲官拜大仆寺卿,掌管军马事宜,端坐在衙门里,头戴展角襆头,腰间束着玉带,一时风光无限。每逢春暖花开便举家出游,去的最多的是洛阳花会,各色牡丹争奇斗艳,开得很是热闹,父亲为她取得小字叫春君,大概也是盼她一生如春光明媚罢,现在想来,那是毋望十几年来顶顶快活的时候,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夜之间祸及满门,爹爹问了斩,母亲一根白绫随他而去,只剩下孤女随叔婶发配到了极北之地,如今苟延残喘艰难度日。所幸毋望不是个死脑筋的,有时烦闷倒懂得排遣绝不自苦,现在虽无花,却有草,另有一番清雅意境。就如人生一样,繁花似锦未必就好,山穷水尽未尝就坏,全看各人手段。

  毋望低头看德沛,突道,“沛哥儿,我且来考考你……‘日日惜春残,春去更无明日。拟把醉同春住,又醒来沉寂。’下一句是什么?”

  德沛摇头晃脑对道,“明年不怕不逢春,娇春怕无力。待向灯前休睡,与留连今夕。”

  毋望抿嘴一笑,道,“甚好。你未进学堂就能记得这些,总算叔叔没白教你,若今日能卖个好价钱,便求你妈送你进学堂吧,进了学堂才好考生员,将来考了秋闱复再考春闱,进得国子监便光耀门楣了,只是不知我们这样的戴罪之家可还能入仕,若不能便白糟蹋了你。”

  德沛一个孩子家自然不问这些,他摘了一根草叼在嘴里,直跑到几丈开外追雀儿去了。毋望快步赶上去,两人嬉闹在一处,在这春光里,与陌上桑林,小河流水相映成趣。

  日头升得高了些,路上已有行人,德沛走得乏了,拉毋望在河边坐下歇息自己又去折了柳条,编了两个环戴在各自头上。毋望探身在河水里照了照,只见一个少年头戴柳环,言笑晏晏,说不尽的风流倜傥,复拂了耳边细小碎发,心下甚是得意。

  约又走了一个时辰,行人渐渐多起来,走路的,骑马的,坐轿的,千人千态,好不热闹。毋望拦下一位挎着菜篮的农妇,做了揖道,“大娘,我要进城,走了半日了不见城门,不知多早晚方能到?”

  那妇人打量了毋望和德沛,温声道,“你们兄弟进城是走亲还是访友?约再走一炷香就能看见城墙头了。”

  毋望道了谢,摸摸怀里的布袋子,领着德沛急急赶路而去。因这几年只跟叔叔来过一次郡里,先前的记忆都已模糊,站在城中两眼一抹黑,只得再靠嘴皮子,又问了人,才打听到广聚德当铺,德沛刚想迈腿,被毋望拦下了,不解道,“怎么了?到了却不进去?”

  毋望指指斜对面的珠宝铺,眼中似有了计较,低声道,“咱们先去那家问问,打听了大概值多少再进当铺不迟,人心隔肚皮,提防些总是好的。”

  进了珠宝铺子也不说要卖,只说是家里人从北边带回来的,想问个市价再作定夺。那掌柜倒是实在人,反复看了半日才叹道,“是颗上好的珠子,成色好,个头也大,若送进宫里怕也能镶到皇上的冕旒上!客官是想做首饰呢还是想卖?若肯卖,我出二十两银子,再多了,我店小利薄承受不起,这东珠本是御用的贡品,做了首饰也无人敢戴,我买来只为了传家不为赚钱的。”

  毋望和德沛互看一眼,德沛扭过身去暗暗吐舌——二十两啊,这颗珠子竟值二十两!爹做账房,天天拨算盘珠子,一刻不闲一年拢共才五两银子,这颗东珠顶得过一家人四年的进项!

  毋望笑了笑道,“今日原是打算卖的,掌柜既出得高价,那我回家禀明父兄,过会子再来回话。”

  那掌柜将东珠交还给她,眼中却有十二万分的不舍,又道,“不论卖与不卖,公子好歹差人传话于我,我在这里候着的。”

  毋望将东珠收在囊中,拱手道,“一定一定!”领着德沛扬长而去。两人在街角猫了一盏茶工夫,见那掌柜退回店内方才走进当铺大门。

  进得店来,瞧那柜台竟有一人多高,里头的人只露出一个头顶,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这时来了个伙计上前招呼,引着他们坐下,才道,“公子是来续当还是来赎当?”毋望道,“请问有没有一位叫郑连生先生?我找他,请小哥通报一声罢。”

  小二应了,倒了茶放在桌上便进了里间,这时德沛拉拉她的衣袖道,“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

  毋望略一思忖道,“先打听清楚再说罢。”

  不多会儿从里间出来个人,约摸三十岁上下,面皮白净,看上去甚是和气,他冲毋望作了揖,毋望和德沛忙还礼,道,“郑先生,我们是刘宏的儿子与侄儿,今日有事要劳烦先生。”

  郑连生见那少年肤白赛雪,一双眸子澄净透亮生得极好,亭亭玉立地站着,气若芝兰,当下便明白了七八分,这哪里是侄子,分明就是侄女儿!暗暗感叹,这女孩儿好大的主意,竟带着个半大小子跑了这许多路,真真叫人捏把汗!忙又请他们坐下,只道,“我与你叔叔私交甚好,哪里谈得上劳烦!我知道他被歹人所害摔断了腿,本来备了些药材和吃食要去看他的,可巧这些天忙得抽不出空,你们既来了正好带回去。”

  毋望道,“侄儿代叔叔谢过先生!我这里有样东西要卖,请先生过目。”又掏出东珠双手奉上,只道,“这是我家从前留下的,如今叔叔无钱医治,需卖了它好救命,望先生替我们做主。”

  不想郑连生面上有些迟疑,压低了嗓子道,“我且替你上柜上问问吧,我是这里的账房,本不管典当的事,或许典当师傅看在我的薄面上出价高些,只是进了当铺,再好的东西都成了破烂,怕是不中用了!”

  毋望心道,那也无妨,既有珠宝铺子里的老板许的二十两,即使这里不成还有那里,于是点头称是,又拱手道,“先生受累了!”

  郑连生进了柜内,只听得一阵悉唆之声并啧啧之声,郑连生问道,“能当多少?”

  另一个声音答道,“至多八两,再不能多了。”

  德沛看向毋望,目光甚至有些惊恐,比了个十二,苦笑道,“还是春君姐姐有远见,以后我便叫你作女诸葛罢。”

  毋望嘿嘿一笑,啐道,“莫要胡说,我年岁比你大,想得自然也比你多。”尤其是经过了滔天大祸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远比普通百姓想得更透彻。至于这东珠的事,想来也会是这样的结果,当铺本就是走投无路的人才去的去处,越是走投无路越是落井下石,恨不得把人的经骨抽出来,哪里管你的死活!出来的客人莫不是一脸绝望痛不欲生,捶着胸口凄惨呼一声“皇天菩萨坑死人”,可又能怎么样呢,当了就是当了,“当”自然不如“卖”,只是未料到珠宝店的掌柜肯出二十两,与她当时料想的八分相距何止十倍,令她亦是欣喜不已。

  郑连生出来,面有菜色,摇头道,“我当年在鸭绿江见过进供的东珠,个头远不及这个大,已是宝中至宝稀世奇珍,若按着市价,百两千两也不在话下,如今却只值区区八两,你若想卖我便再与他周旋,多要一两半两也不难。”

  毋望道,“那便不卖了,还是另想法子吧。”收了东珠便要告退,郑连生拦道,“且等一等,给你叔叔的东西在后头,我去去便来。”说完匆匆奔进后院,留下他们姐弟在外候着。

  这时高柜后头咳了一声,两个俱抬头看,却见那不曾露过脸的典当师傅探出大半个头来,眉窄眼细,像个耗子。他阴阳怪气道,“八两还嫌少?人不大,心不小!瞧你们也可怜,既是郑先生的熟人,那便再加半两如何?卖就卖,不卖可别后悔,别处更不如我这里呢。”

  毋望听这话甚是厌恶,转身不与他答话,那师傅呲的一声缩了回去。此时郑连生气喘吁吁地跑来,将一个包袱交予毋望,又拿了一吊钱塞在德沛怀里,拍拍他的肩道,“沛哥儿,回家给你爹传个话,就说我得了空就去看他,叫他好生将养着,差使的事莫去想他,养好了身子要紧。”

  德沛躬身满满行了个礼,道,“侄儿记下了,多谢世伯。”

  辞了郑连生再转到那首饰店,掌柜早已望眼欲穿了,见了毋望和德沛比见着自己的亲爹还高兴,火速拿出银票交与毋望,唯恐再生变化,又捧着东珠细细地看,着实的爱不释手。

  德沛恹恹地跟着毋望走在大街上,拉拉毋望衣袖道,“你不可惜吗?”

  “可惜什么?”毋望明知故问。

  “自然是可惜了那珠子!白糟蹋了,落到那市侩手里!”德沛愤愤道。

  毋望知道弟弟替她心疼,便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安慰他道,“卖市侩也比卖禽兽好!至少我知道那市侩买了我的宝贝是传家用的,不似当铺,今日卖的,明日说不定就给人磨成了粉吃了!”

  德沛想想觉得有理,复又高兴起来,神采飞扬道,“等我长大定要把更好的给你,你且等着看吧!”

  〇〇三 初见裴公子

  毋望与德沛是驾着牛车回馒头村的,车上摆着米面,两只母鸡和两个大包袱,德沛左手捏个糖人,右手甩着鞭子,一派悠然自得。毋望抱膝在车上坐着,不时翻出绣线瞧,满心的欢喜。适才路过绣花铺子买了各色花线和两个绷子,说起来她的刺绣手艺还是婶子带出来的,张氏原是女红的好手,飞禽走兽,花鸟鱼虫,高山流水,皆无一不通,只因这几年的颠沛流离才丢了手,如今重拾起来,绣了东西能卖钱的。毋望都打听好了,那家绣坊还收客人的刺绣,若绣得好,签了契约,下回的绣料不要银子只管拿去,只要绣活送来,折了价再扣工本,便是无本的买卖了,岂不比毫无进项强百倍!

  至于这牛,毋望想来便觉有些肉疼,花了白花花的五两,郡里的大夫都很拿乔,只坐堂不出诊,听说要跑几十里路,头更是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没计奈何,毋望开始为买牛还是买骡子纠结不已,骡子便宜牛贵,骡子跑得快牛跑得慢,骡子能拉磨牛能耕田……骡子肉贱牛肉更值钱些,又想起屋子后头那块荒地,毋望咬牙切齿一跺脚把牛买下了,还是一头刚满两岁的新牛,倒也不算太亏。

  德沛有了牛可高兴坏了,摸摸牛头,拍拍牛臀,抚掌笑道,“可算有了自己的牛,这下不知要省下多少气力呢!”又打了保票把放牛割草的差使俱揽下了,这才套了车将毋望扶上去,在落日余晖中急急往家赶。

  远远已能看见村子,炊烟袅袅,犬吠声声,一派舒心惬意的田园诗意。

  张氏在屋外等了许久,见姐弟二人驾着牛车回来,大大舒了口气,一面又奇道,“哪里来的牛?”

  德沛大声道,“自然是买的!”兴冲冲将车上东西卸下,将牛拉到凉棚下牵好,又张罗拿芦苇扎的薕子把两只鸡圈起来,喂了食,还抽了干草做了只窝,只等着明早好捡蛋。

  毋望将剩下的十四两七钱银子给了张氏,提了郑连生给的包袱到叔叔跟前回话,把当珠子的经过种种说了一遍,听得张氏只顾抽气儿,“还是春姐儿有见识,亏得到别处问了价,若一气儿找了郑连生,岂不白扔了十二两!”

  毋望福身道,“婶子说得极是,只是也怪不得郑先生,他又不是掌柜,做不得主,可恶的是那典当师傅。”

  张氏应道,“竟要坑那许多,真真黑了心肝!”

  刘宏道,“可曾替我谢过郑先生?他家里也不宽裕,竟还想着接济我。”又长叹一声,“当年富贵时宾朋满天下,殊不知贫贱之交才是真心待你的!”

  毋望点头称是,瞧着刘宏精神头仍是不济,心中十分担忧,轻声道,“叔叔明日便去城里罢,早些治好了腿才是正经,总这样拖着多早晚才是头!”

  刘宏闷声道,“看不看还有什么,不如拿了斧子来自己砍,还省些诊金。”

  毋望看他烦闷,忙宽慰道,“我今日打听到一位大夫,卸甲之前在太医院供职,医术甚高,或者他有别的法子治叔叔的,不论如何总要试试的。”

  刘宏还是摇头,张氏对毋望无奈道,“这一日劳心劳力也该乏了,你且回去休息吧,我再同他说说。”

  毋望道是便退出来,却见德沛拿草席摊在凉棚前,坐在上头眼巴巴地看着那头牛。毋望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德沛抬眼嘻嘻笑道,“我今晚就睡这里,怕有人偷牛!明日我找章家哥哥替我搭个好好的牛棚,要有门有锁的,这样才能放心。”

  这孩子心思甚是缜密,她竟没想到要防贼,于是赞道,“我家沛哥儿真是长大了!只一条,外头可凉,仔细冻着。”

  德沛道,“我省得。对了,前日文家哥哥问你可是许了人家,后一日便听见文妈妈和齐妈妈大吵起来,只因齐家的狗咬了文家的鸡仔,文妈妈便夹枪带棍地骂,后来我隐隐听得齐妈妈说什么俊哥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毋望吃了一惊,猛想起了文俊那张憨实又不太憨实,斯文又不太斯文的脸,顿时脑中嗡嗡作响。她抚了抚胸斥道,“你一个男孩儿家的说什么家长里短!看好你的牛罢,过两日买对鹅回来,若有生人便会叫的!”

  德沛面上一红,闷声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