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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惹相思疾,立三年约(3)


  裴臻心道,我哪里真要请你们喝酒,你两个身上这么大股子馊味,把爷的隔夜饭都快熏出来了,还怎么谈正经事!

  要说助儿,年纪虽小,毕竟跟了裴臻也有四五年了,人又机灵,主子想什么,他肚子里门儿清,当下打了两盆水,又捧了胰子,哈着腰道,“二位爷这一路风尘仆仆,小的看了都心疼,出了不知几身的汗,定是难受得慌,小的把水打了来,两位将就着先擦把脸,到了家好歹要吃点喝点,我这就去叫厨房拿冰镇的酸梅汤来,爷们儿先聊,等酒席预备好了再入席,耽搁不了什么的。”

  那两人觉得有理,又不见裴臻发话,也就痛快应了,只因是行伍出身,与裴臻也算熟,便没有了忌讳,三两下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擦洗起来,一面道,“依着先生的意思,王爷眼下该当如何?是夺是等?”

  裴臻摇着折扇悠闲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城禁卫军八万之众,殿下大军至今尚未开拔,等到了应天,老皇帝早就咽了气了,新皇一登基,王爷就成了谋朝篡位的奸贼,不说皇太孙了,届时周王宁王等皆来讨伐,到最后岂不替人做嫁衣裳。”

  张朱二人面面相觑,迟疑道,“若等又待如何?”

  裴臻道,“太祖皇帝左不过就是这几日的事,宫里传出消息,说是连人都认不得了,棺椁陪葬都备好了,只等着薨。皇太孙即了位,头件事便是削藩,王爷只要等得,等那几位藩王或被杀或被贬,届时王爷再打清君侧的旗号,岂不师出有名。”

  朱能踌躇道,“倘若朝廷直接来拿人,那如何是好?”

  裴臻道,“以一变应万变。”

  张玉拱手道,“还请明月君明示。”

  裴臻笑道,“那就要看殿下的手段了,或称病,或装疯卖傻,拖得一日是一日。”

  两人默然,半晌才道,“依先生看,胜算有几成?”

  裴臻道,“我的探子来报,皇太孙身边依靠的只有齐泰和黄子澄,那两个酸秀才,连领兵打仗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还整日把刀举在头顶上,一个奶娃娃再加两个文人,燕王殿下对付不了吗?”

  张玉和朱能哈哈大笑起来,道,“将来成了大业,必少不了先生的高官厚禄。”

  裴臻懒散笑着,不置可否。心里暗道,楸梧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封侯拜相又如何,一场噩梦罢了。

  此时助儿进来报,“大爷们,酒菜齐全了,用饭吧。”

  几人往偏厅去,饭桌上洋洋洒洒十几个菜色,做得又甚精致,张朱二人路上颠簸了这几日,吃睡都不好,如今听了裴臻一番话,心里也有了底,方觉腹中饥饿,两下里彼此谦让了,便都落座斟起酒来。

  张玉环顾四周,摆设雅致,银墙绿瓦,甬道两边栽着两排翠竹,透过月洞窗往外看,风吹过就唰唰的响,竟和外头的烈火骄阳是两个世界似的,只觉清爽怡人,暑气全消了。便道,“先生这里真是神仙府第,怪道王爷送的宅子也不要呢,山高水长,一生的富贵闲人,何等的快活啊。”

  裴臻道,“也不是,只是家严家慈年事已高,再叫他们奔波受累,我这个做儿子的就该死了,况且我父亲卸甲至今已有十二年了,在这里生了根,拔不得了。”

  那朱能道,“咱们如今在禁苑里头练兵呢,殿下打发人送了一车的鹅鸭来,整日叫声不断,吵得脑仁直疼,到了这里真真是世外桃源。”

  裴臻复又笑道,“既如此,且住一晚,咱们这里有个大雁巷,里头的姑娘是出了名的标致,我差人送二位过去,也算尽我的地主之谊。”

  那二人常在军中,听着有姑娘,脸上露出陶醉之色来,相对隐晦一笑,朱能道,“明月君可一同前往?”

  裴臻连连摆手道,“二位可饶了我吧,我家的大奶奶怎样,你二位也是知道的,若我去了,岂不要闹得天翻地覆吗,不成不成!”

  张玉也揶揄道,“先生这样人物竟是个惧内的,这如何使得!况这些年又膝下无子,总不好顾了夫妻情义,连香火都不要了吧。”

  裴臻干笑两声道,“王爷做的媒,总比一般的体面些。”又喝了口酒,暗道,这婆娘不是朱棣派来监视我的么!助儿那句“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该用在我身上才是,既知道了这么多的内情,哪里还有抽身而退的余地,摆个女人在我身边防我,只当我不知道是怎么的!只是他打错了算盘,那素姐儿后头还有主子,和宁王的幕僚萧乾勾搭在一处,早早的叫我做了活王八,这口气我是断然咽不下的!

  张玉朱能只知他们王爷的用意,讪讪地举杯道,“喝酒喝酒。”

  裴臻看了天色道,“你二位且喝着,我出去吩咐一声。”说着出了偏厅,呼来了助儿,低声道,“你叫外头备了马车,回头到大雁巷去。”

  助儿问道,“爷要把人领回来?”

  裴臻嗤道,“把他们送去,领了回来,没的弄脏了我的地方!适才还提起素姐的事儿,打量我不知道朱棣的用心,爷吃了哑巴亏就认了,竟还揭我的疮疤。”

  助儿叹了气道,“那时爷做什么答应娶大奶奶呢,弄得如今不自在。”

  裴臻惆怅道,“没法子,神仙也有不如意的时候,既上了贼船,要下来哪里那么容易,娶了素姐儿不过叫燕王放心罢了,男人当以大业为重嘛。”

  “那你怎的不和大奶奶好好过日子,娶都娶了。”助儿咕哝道。

  裴臻暂且不好同他说清,只得恨道,“我见着她便不成了,许是有病了。”

  助儿有了探究的兴致,忙道,“若燕王知道大爷不和奶奶同房怎么办?”

  裴臻啐道,“他叫我娶便娶了,还管我睡不睡她吗!又不是他闺女,他那么上心是什么道理。”

  助儿也是前几日他们两口子闹了才知大爷不碰大奶奶的事,心里倒隐隐可怜大奶奶起来,大爷的性子让人摸不透,何苦娶了当摆设,叫大奶奶生了孩子不就一条心了么。

  “您这会子要反悔吗?”助儿道,“前几年不还好好的。”

  “我也是人,怎么不能有所爱!娶个空壳子摆着,莫非这么过一辈子吗?”裴臻整了衣襟缓缓道,“总有个了断的时候。”

  助儿缩缩脖子道,“大爷,您现下若娶了春姑娘还成吗?”

  裴臻了竖起眼喝道,“你这杀才,敢拿爷打趣!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吩咐你的事办了没有?”

  助儿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裴臻一人站在廊下看着天边的流云,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这世道,保得住自己一家子才是最要紧的。素卿打着燕王的名号拿捏他也罢,将来无非留下萧乾一条狗命,将她送还与他,也对得起她五年来日日在他身上费的心机了。

  转身回了偏厅里,张玉朱能不知谈什么,乐得哈哈大笑,裴臻坐下道,“可是有什么趣事吗?”

  张玉支吾道,“不是什么趣事,咱们说些不入流的段子,没的污了先生的耳朵。”

  裴臻笑道,“那我也说个博二位一笑吧。”

  张玉抚掌道,“甚好。”

  裴臻喝了口酒娓娓道,“从前有家人家,嫁了个姑娘到外乡,三日归宁,其母问曰:乡土相同否?那姑娘答道:只有用枕不同,吾乡在头边,彼处用在腰里。”那两人皆爆笑不止,朱能道,“从前只知明月君谋断了得,却不知竟连荤段子也说得这样好!”

  裴臻陪笑道,“好歹替我打掩护吧,莫要传了出去,毁了我的一世英名。”

  众人又笑闹了一阵,张玉正色道,“过会子还要飞鸽传书了才好,既按兵不动,王爷也该去应天了,老子要咽气,儿子不在跟前总归授人以柄。”

  裴臻抚着光光的下巴,眼里寒光点点,只道,“高祖一薨,过了头七,燕王殿下就该疯了。”

  〇二〇 非友即是敌

  打发张玉朱能两个去了大雁巷,臻大爷今日心情甚好,决意去金钥馆探望被他禁了足的臻大奶奶。

  其实臻大奶奶除了缺个丈夫外,别的什么都不缺,日子也很是安逸清闲。裴臻进了落花垂门时,她正坐在廊下逗鹦哥儿,挽着桃心髻,翘着三寸的金莲,身后立着个丫头,嘴角盈盈含笑。本来是副美人图,不想她眼尾扫到裴臻,立时将俏脸拉了三尺长,反观臻大爷,许是也烦她,冷冷哼了一声。助儿心内呻吟道,果然是怨偶,相看两相厌便是这样。

  “北平来人了,你可知道了吗?”裴臻背着手道,将助儿与丫鬟都支了出去。

  素姐儿睨斜了他道,“我如今都禁了足了,哪里知道外面的事。你来做什么?可是今晚又要歇在这处?”

  裴臻转过围栏,在圆凳上坐定,淡然道,“那两人去了大雁巷,今晚怕是回不来了,我还颠颠跑了来给谁看。”

  素姐儿鼻子发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来,纵是有屈也无处诉,这辈子是和他无缘的了。

  裴臻见她不说话,又道,“我还没谢你上回到梨雪斋替我请人呢,大奶奶真是心胸宽广,做得滴水不漏,叫我如今没脸再去见她,这下你可高兴了?”

  素姐儿听了发恨,将手里的挑棍一扔,怒道,“那狐狸精同你告了状吗?你来兴师问罪的?我去请她有什么错,你的心肝宝贝肉,放在外头你舍得吗?万一被人勾搭了去,那你臻大爷岂不要跳死!我好心倒成了驴肝肺,那小娼妇果然有些手段,做了婊子偏要立牌坊,既如此,我倒要斗上一斗,看看究竟鹿死谁手!我这辈子算完了,岂能让你好过!”

  裴臻站起来冷笑道,“别拿你的脏嘴说她,一口一个娼妇婊子,你还是编修家的小姐,不嫌臊得慌,面子还要不要!”

  素姐儿哼道,“里子都没了,还要面子做甚!”

  裴臻作了悟状,刻薄道,“我原不知,你想爷们儿竟想得这样,你空占了臻大奶奶的衔,咱们连房都不曾圆过,你有什么道理同她斗,我要是你,早就找地方把脸藏起来了,哪里还好意思出园子。”

  素姐儿气得直打战,哆嗦着手指道,“你……你是专程来寻我吵嘴的吗?”

  裴臻看她脸色苍白得像鬼,便把更难听的话咽回肚子里了,心想气死了反倒不好了,外人说臻大爷命硬克妻可怎么好!

  素姐儿缓了半日才道,“当初嫁你也并非我所愿,你犯不这样挤对我,贫贱夫妻尚能相扶相持,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

  裴臻沉声道,“你新婚之夜的飞鸽传书叫我给截住了,那只鸽子也叫厨房炖了汤!不与你亲近,我倒看你怎么给我下蛊!实话说,我也可怜你,你那萧郎既与你有情有义,怎会坐看着你嫁给我,不怕我假戏真做?”

  正值炎夏,素姐儿却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晃了两下跌坐在椅子里,面上已失了人色,呓道,“你竟早知道了吗?”

  裴臻不甚在意,笑道,“燕王千挑万选怎会派了你来!你明着是燕王的人,其实真正的主子是宁王,要趁圆房给我下了蛊,是也不是?”

  素姐儿绝望道,“你既知道,怎么不杀了我!”

  裴臻眨着眼睛道,“我要拿你牵制萧乾呀,你且放心吧,这事没人知道,乱世之中活着不易,留下你,万一宁王起事得成,也好有我的活路。”

  素姐儿心灰意冷道,“你如今才同我摊牌,可是为了刘毋望?”

  裴臻有片刻失神,低声道,“她是个苦命的,我只盼你不要对她下手。”

  素姐儿吃吃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泪汹涌。裴臻眯眼看着她,脸上渐渐有了冰霜之色。

  素姐儿好容易止住了笑,扬声道,“她命苦吗?她有了你臻大爷就再也不命苦了,命苦的是我!我原想与你做成真夫妻的,不想你也是利用我罢了!”

  裴臻摇头道,“如今说这话有何用,你我各为其主,既非友,便是敌。”

  素姐儿才要说话,突听得女墙外边有人喊表哥,才刚还运筹帷幄的裴臻一下子绿了脸,回身看,果真是舅舅家的表姑娘齐淡玉。

  裴臻怪笑着,谪仙似的面皮不住地抖动。

  那淡玉穿着绛色的澜裙,两颊上抹了胭脂,像只穿了衣裳的猴子,活蹦乱跳地向裴臻跑来,见了素姐儿还算有礼,屈屈腿道,“给嫂子请安。”

  只因离得甚近,抬起头,一双牛眼下竟长了纹路,素姐儿吓得倒退一步,稳了稳才讪笑道,“表姑娘今日怎的得空来园子里玩?可曾见过太太了吗?”

  那淡玉向来是不屑素姐儿的,便草草答道,“适才见过了。”

  裴臻问道,“舅舅舅妈可来了?”

  淡玉扭捏道,“我妈来了,现下正和姑妈在亭子里说话。”

  裴臻点了头,忙对素姐儿道,“咱们也过去吧,舅妈好容易来一趟的。”

  素姐儿应了,因裹的小脚,裴臻只得扶着她,淡玉本是一双天足,看素姐儿的娇柔模样更唾弃,什么狐媚子,褒姒,妲己都出来了,只恨不得押解犯人似的推她自己走。

  到了凉亭前,见高氏与裴夫人正在拉家常,裴臻将素姐儿交与小丫头,自己躬身一揖道,“舅妈来了。”

  素姐儿也福了福强笑道,“给舅妈请安了。舅妈可来了,太太常念叨你们呢,这会子来了定要和妹妹多住几日再走。”

  裴夫人也笑道,“可不,本来亲戚就少,如今只剩你们姑舅表亲和两房两姨表亲了,老爷那边的亲戚都在应天,长久也不往来了,咱们要多走动才好。”

  高氏陪笑道,“难得姑奶奶不嫌弃我们穷亲戚,你哥哥因以前的荒唐,臊得不敢来见你,怕人说他又来打秋风,闹个没脸。”

  裴夫人听出了高氏话外之音,拿茶抿了口,心里虽有些不悦,面上还是笑着,慢慢,“嫂子说哪里话,自家人什么嫌不嫌的,就是街坊也该帮衬,何况自己亲哥哥!回头叫大奶奶预备些,好歹带了回去,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高氏道,“不怕姑奶奶和侄儿媳妇笑话,咱们家正打饥荒呢,租子没收上来,上月你哥哥又病了一场,家里能当的都当了,实也没法。如今玉姐儿及了竿,也该许人家了,她又是个眼高手低的,一般的看不上,这回来是想请姑妈作个主,说一家好的,知根知底的,下半辈子也好享点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