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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迎春归去,冷暖豪门(2)


  毋望点了头道,“都起来吧。”又对六儿道,“你带他们下去喝茶吧,走了那么远的路,怪辛苦的。”

  六儿领了众人到耳房休息,留下他们几人一处说话。谢誩看着毋望安排下人,又给他添茶倒水,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心里很是欣慰,叹道,“我的小春儿真是大了,若不是她爹遭了难,好好的千金小姐也不会流落到这北地来,亏得叔叔婶子疼爱,行事做派也不显寒酸,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见了定然高兴。”又对刘宏道,“二哥哥,你和嫂子快收拾细软罢,咱们明早,最迟后日就走,早些回了应天才好,待新帝一登基,大赦了天下,再托人周旋周旋,将以往的宅子赎回来,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毋望看叔婶,他们有些为难,对谢誩道,“你有所不知,我们有个儿,今年被燕王手下的人带去从了军,不知怎么只写了一封信回来,咱们写信过去也是石沉大海,故我们是走不脱的,怕走了孩子回来找不见人。”

  谢誩会意,又道,“那春姐儿随我回去吧,女孩家,养在闺里总好些。”

  毋望道,“舅舅恕罪,这回怕是叫您白跑一趟了,叔叔婶子既不走,我打小由他们带大的,总没有撂下他们自己享福去的道理,我也不走。”

  谢誩脸上露出失望来,“你们可还是怪我们当日作壁上观吗?那时真是没法子,高皇帝的暴虐想你们也是知道的,杀了多少人啊,动辄株连九族,我们有这样的心也走动不得的,若叫上头知道,那便是结党营私,抄家,杖毙,凌迟……谁敢啊!你们才关进牢里那会子,我二哥哥也托人买交情想进来看一眼,后来被那些锦衣卫拖到护城河边打了个稀烂,到家躺了十来天就死了,大哥哥也被训斥,罚了一年的俸禄,这些你们不知道罢了,如今责怪我们,当真是不应该啊。”

  听他这番话,毋望原先的气也消了,或许是她年纪小不懂事,好歹舅舅们也是有情有义的,二舅舅还为此送了性命,她哪里还能恨他们呢,于是脸上现出惭愧来,上前几步道,“我头里是怪舅舅们不通人情来着,如今知道了原委方知是错怪了你们,心里着实难过!难为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们惦记着我,千山万水地还来寻我,只是我如今在这里惯了,怕回去反倒不适应。”

  谢誩道,“上年你爹妈的坟也找着了,从乱葬岗里迁了出来,你就是不肯在外祖父家里长住,也该回去上上坟,祭奠祭奠他们吧,这是你为人子女的孝道。”

  叔侄三人闻言欣喜不已,刘宏道,“才刚还说来着,不想竟真找到了!姐儿,你且跟了你舅舅回去吧,在父母坟上磕了头再回来不迟,你爹妈孤零零在地底下躺了那些年,亲生骨肉不得见,又没有供奉,何等的凄凉!如今你大了,到了尽孝道的时候,头里流落在外还没给他们守孝,现下既平稳了也该补上才是。”

  毋望屈屈膝道,“是。”转而问谢誩,“舅舅,可是明日就走吗?”

  谢誩点点头,张氏背过身去偷偷擦了泪,拉起毋望道,“那咱们快去收拾罢,没得明天误了时辰。”

  谢誩道,“姐儿的衣裳头面早就备好了,你们娘俩只说些体己话吧。”

  张氏不答,拉了毋望出去,领到自己房里,呜咽道,“在外祖母家不比自己家里,有一干舅妈姊妹兄弟,切记不可多说一句话,只顾好自己就是了,若过得不顺遂便回来,别委屈自己,咱们这几年虽穷,好歹不受气。”又从衣箱里翻出一包碎银给她,道“这是我攒下的十两银子,给你带着防身用。”

  毋望知道她这银子攒来不易,推脱着不要,只道,“既是去舅舅家,吃穿用度哪里用的着花钱,你自己收着吧,给了我也用不上。”

  张氏道,“怎么用不上呢,跟你的婆子丫头也要打赏,没得叫人说跟了个穷主子,半点油水捞不到,心里生了怨恨便不会好好伺候了。明儿叫六儿跟你去,那丫头我看着甚好,对你衷心,有个体己人我也放心。”

  终究是亲手养大的孩子,虽说差点就把她配给别人做了妾,那时也是走投无路,并不是真心的,如今要远去,心里到底不舍,千叮咛万嘱咐,娘俩抱在一处哭了半晌方才罢休。

  次日风和日丽,毋望拜别叔婶,随舅舅由水路南下,自此之后便是人生的另一段际遇了。

  〇二八 雨泊湘妃渡

  三只乌篷船走长江水道,扬帆顺流而下,到今已过了十七八日,将至剑门关时因雨势太大,只得在一处码头泊下。

  毋望倚着窗下的矮几看书,雨点打在船篷顶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一时也静不下心来,转头看六儿,她从未坐过船,自登船那日起就晕得厉害,直吐出胆汁来,如今也不用她服侍,只叫了两个小丫头伺候她,有时毋望也要替她端茶倒水,尽心照料之下,这两日略好了些,只是人还是恹恹的。

  外头一个婆子打着蜡油纸伞从码头上跑来,也不进船舱,只隔着帘子道,“姑娘,三老爷说连日不曾歇过,想姑娘也累了,这雨恐怕要下两日,这两日且在这湘妃渡泊着,姑娘和六儿姑娘等雨小了些也可上岸走走,前面就有个小集,吃喝俱有的,三老爷先探酒肆去了,姑娘若想换陆地上住两晚也使得。”

  毋望看那婆子淋得襦裙尽湿,便道,“周妈妈,你且进来再说吧,仔细受了凉。”

  周婆子笑道,“谢姑娘的体恤,我们做下人的泥里水里惯了,不碍的,进来了没得弄湿了舱,姑娘先歇一会子,晌午的饭食已经叫店子里备了,稍后便送来的。”

  毋望道,“知道了,你去吧。”

  周婆子唱了个万福,又回岸上去了。六儿听她走了,支起身子噘嘴道,“那周婆子可是在说我?什么‘泥里水里惯了的’,她分明在说我娇贵嘛。”

  毋望笑道,“你好好将养着吧,那么多心眼子做什么!”又透过窗往外看,雀儿蛋大小的雨点打在水面上,激起的水珠子有半尺余高,天阴沉沉的,风也大,船摇摇晃晃的,毋望心都提起来了,生怕再一阵风刮来,船便要翻了。

  这时谢誩的亲随带人抬了一顶油帐的小轿来,上船躬身道,“姑娘上轿吧,咱们到客栈里歇着,下着雨,水面上湿气太大,怕姑娘伤了身子。”

  仆妇船上的丫鬟婆子穿着蓑衣和斗笠来给毋望打伞,又另拿了一套雨具给六儿穿上,一群人簇拥着毋望上了小轿,一路往集上的客栈跑,毋望又惦念六儿,掀了窗帘子往外张望,那六儿竟健步如飞,还冲她笑道,“踩在泥地上就是受用。”

  一行人到了客栈,谢誩早就在门口候着,见毋望下了轿忙招呼她进来,一面道,“还是岸上好些,风这样大,在船里极不稳妥。”又问那随侍道,“缆绳可拴好?船叫风吹走了可麻烦。”

  那随侍道,“都看过了,拴得很紧,爷放心吧。”

  谢誩低头看了外甥女道,“春儿,客房订好了,你上去歇息吧,饭菜我使了人送上来。”

  毋望点了头,由丫头扶了上楼,才走了一半,只听谢誩惊道,“任千户,您怎会在此啊?”

  毋望回头看,一个着丧服的中年男子向谢誩抱拳道,“我此番是入蜀,家母过世了,回家服三年的丁忧。”

  后头的话也无心再听,径直由小二领着上了二层的上房,换了衣裳歪在榻上,心中叹道,果然还是陆地上舒服啊!过了会儿渐渐有些犯困,隐隐听丫鬟道,“姑娘睡了吗?”

  六儿给她搭了条大巾子道,“想是累了,先叫她睡吧,饭过会子再吃不迟。”

  毋望勾勾嘴角,便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走进一片林子,林中浓雾弥漫,四周空无一人,却似乎能听见马蹄声与刀剑知声,心下正疑,雾霭深处走来一人,穿着五福捧寿的大襟袍,背着手言笑晏晏的看着她,她眯眼细看,来人正是裴臻!她一喜,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同他说,待要上前,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他眉心,血便从那箭羽处汩汩地往外涌,她顿觉心痛难当,失声大叫起来,脑中只念着:他竟连一句话都未与我说!伸手想去拉他,人却像落下万丈深渊一般,恍惚了一阵子,再想去寻他,看见母亲站在湖边,面目狰狞地对她喝道,“孽障,你来做什么!快回去!”她吓了一跳,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这时六儿在她旁边道,“总算醒了,姑娘可是魇着了?又是哭又是喊的。”

  毋望慢慢坐起来,胸口还闷闷地痛,摸摸脸,湿津津的出了一层薄汗,便哑着嗓子道,“我做了个梦。”

  六儿给她净了脸问道,“是什么梦?”

  毋望起身倒了茶,坐在桌边顺了顺气道,“我梦见裴公子死了,还梦到我母亲。”

  六儿愣了愣,笑道,“人都说梦是反的,姑娘定是太过挂念裴公子才会做这样的梦,他那样一个神通广大的人如何会死呢。”

  他说过生死难测的,莫非此时有危难,抑或真的死了?毋望只顾胡思乱想,头也钝痛起来,六儿见她按揉太阳穴,便道,“可是头疼吗?睡得时候太长了,过会子都要吃晚饭了。”

  这时周婆子隔着门问道,“六儿姑娘,咱们姑娘可曾醒了?”

  六儿回道,“醒了,妈妈进来吧。”

  周婆子推门进来笑道,“三老爷遇到了旧识,叫姑娘晚饭时候下去见客,说是以往姑老爷的同年,姑娘也认得的,他家太太听说姑娘也在,非要见一见。姑娘才醒,想是还懵着,先坐一会子,等时候差不多了我再叫她们来给姑娘收拾。”

  毋望点头道,“辛苦妈妈了,我这里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真真过意不去。”说着递了眼色给六儿,六儿忙拿了一吊钱来放在周婆子手里,毋望又道,“这是我的一点意思,妈妈不要嫌少才好。”

  周婆子惶恐地要推辞,直道,“姑娘太客气了,这些都是我们的本分,我们都在背地里夸姑娘的好呢,不拿架子,人又和气,也不像旁的小姐那样一时一刻离不得人,平时没什么事只管叫我们歇着,我们都直给姑娘念阿弥陀佛呢,怎么好拿姑娘的钱!”

  毋望笑道,“妈妈快拿着吧,我离了家那么久,好些东西都忘了,以后少不得要妈妈给我指点,若您老不肯收,那真是打我的脸了。”

  周婆子听了这话只得收下,又道,“姑娘到了家自有老太太和舅舅们护着,什么都不用怕,姑娘又是个这么好性儿的人,一家子老小爱都爱不过来呢,哪里有人会计较什么。”

  毋望道,“我也知道家里人是极好的,只是规矩还是要的,若是出了差错,岂不丢了我爹妈的脸吗。”

  周婆子哀哀地叹了一口,心道,真是个可怜孩子,就是到了舅舅家自然也不比自己家随便,看她面上淡淡的,到底还是心思重,难为她小小的年纪了。

  毋望道,“舅舅叫我见客,是在下头大堂里吗?”

  周婆子道,“哪里会在大堂里呢,因有女眷,另隔了包间儿的,姑娘只管放心吧,横竖今儿雨大,来往的商旅也不多,店子里很是清净。”

  六儿问道,“还有几日到舅老爷家?瞧着街上的光景竟比我们乡里还好些,真真是到了富庶之地了。”

  周婆子道,“自剑门关到应天府,少说还有十五六日吧,我们来的时候走得急,天也好,没耽搁什么,如今接了姑娘,三老爷怕累着姑娘,每到有大镇子码头就停上一停,少不得时候长些。”

  六儿苦着脸叹气,毋望笑了笑对周婆子道,“妈妈先去吧,过会子再叫小丫头子来。”

  周婆子福了福退出去了,毋望转脸看六儿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便无奈道,“等雨小些,你去找家药店配两味晕船的药吧。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六儿见她眉头蹙着,知道定有事,心下惶惑,便恭恭敬敬在一旁站定,道,“听姑娘的教训。”

  毋望睨斜她一眼,强绷起脸道,“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几日了,我待你怎么样你也知道,虽说你定要以奴才自居,我心里只当你是姐妹,只是人前你要谨慎,莫要叫人抓了什么把柄。才刚你就不对,听了还有几日才到你就拉脸子,这是在外头,大家也不认真计较,若到了宅门里,你这样可是犯忌讳的!你有不痛快私底下同我说,别人面前当自律,这才是保得住自己的好法子。”

  六儿忙点头到,“我才刚是犯浑了,往后我一定加小心,决不给姑娘添堵。”

  毋望听了也放心了,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这家客栈倒还雅致,廊外的院子里种了芭蕉树,雨点打在上头噼啪作响,看这阵势恐怕要下一夜呢,芭蕉夜雨,很是诗情画意!

  又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眼看天渐渐暗下来,那周婆子领了丫头们进来,给毋望挽了头发,插了钗钿簪梳,额上戴了珠子箍儿,又换了沉香色水纬罗对襟衫,底下配金沿边挑线白裙子,众人一打量,各个惊叹不已,丫鬟翠屏道,“我们姑娘这等好相貌,倒把家里的一干姐妹都比下去了,原先就是极好的,如今一打扮更是了不得了!”

  “可不是吗!”另一个管杂事的妈妈也道,“怪不得老太太和太爷一刻不忘,我们四姑奶奶本就是个美人,如今生的小姐更比过她去了。”

  毋望只笑笑,任她们给她施了粉,又在裙腰上佩上禁步,一切准备停当,便施施然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