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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迎春归去,冷暖豪门(1)


  〇二六 竹马我无心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太祖皇帝薨。

  毋望一早换了素服,拆了铺面的关板出门来看,满大街的灰败,行人商贩各个耷拉着脸如丧考妣,县学里的生员们都上城外冲西南角哭丧去了,毋望搬了梯子爬上去,拿了麻布将牌匾盖住。这时六儿送糕点到得风楼回来,看见她爬得那样高,吓得忙将梯子扶住,急道,“我的姑娘,仔细摔着,快下来吧,好好的盖那匾做什么。”

  毋望道,“这匾颜色太鲜亮,叫官府见着要坏事的。”

  两人合力把梯子搬回去,六儿道,“今儿是最后一天,往后用不着送点心了。”

  毋望回头问道,“为什么?”

  六儿道,“臻大爷把得风楼转给别人了,今儿他们全家都搬走了,也不知搬到哪儿去了。”

  毋望脑子里嗡嗡响作一片,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定了定才道,“全家都走了么?”

  六儿道,“连丫鬟小厮都带走了。”

  毋望心中感慨,缘分果然浅得很,这一别,当真是生死两茫茫了。

  六儿小心看她神色,讷讷道,“姑娘,你要哭就哭吧。”

  毋望勉强笑笑道,“我哭什么?我又不是朝廷命官,也不是世儒学子,莫非也要为大行皇帝一大哭么?”

  六儿道,“姑娘还打趣呢,头里哭得什么似的,转天就忘了,到底小孩儿心性。”

  毋望也不以为然,虽然心里还是不受用,可一个同亲生父母都生离死别过的人,你还叫她为个认识了才两三个月的人死去活来,那是万万不能的了,牵挂是有的,牵挂了一阵子也就忘了,不疼了。

  “对了,得风楼的掌柜说,让我把这封信转交姑娘。”六儿从怀里掏了信递给毋望,好奇道,“我不识字,上头写的什么?”

  毋望看了信封道,“是裴公子留下的信。”拆开来看,只一张纸,不像是信,展开了纸竟是这家铺子的房契,两个女孩相对无言,顿了半天六儿道,“裴公子对姑娘真是用心良苦,姑娘呢?”

  毋望将房契收好,也不说话,心道,我的心怎么样你怎么知道,横竖死等他三年,也算报答他的一片真情吧。三年后若是正室,自然嫁得,若还不是,那话当两说了,只当这三年青春白废罢了。

  铺面都整理好了,渐渐也有客人上门来,因是国丧,这几日吃不得酒,也沾不得荤腥,家里又要上供,所以许多人来买点心茶食消闲,铺里的生意也甚忙,等打发了客人们,两人皆忙出一身汗来。

  才刚坐下,章程走进门来,穿着蓝色的素服,腰间扎了棕色的腰带,人愈发的精神。

  毋望道,“章家哥哥,今日怎么得闲来?”

  章程面上古怪,只说,“我正巧路过这里,进来看看你。你可知道裴公子走了吗?”

  毋望道,“我才刚听六儿说的,说一家老小全走了。”

  章程道,“六儿是谁?”

  毋望对六儿指了指道,“就是她,家乡发了瘟疫逃难出来的,看她可怜才收留的。六儿,来见过章公子。”

  六儿福了福,退到里间收拾厨房里的炊具去了,留他们二人说话。

  章程吞吞吐吐道,“我今儿来是有事同你说。”

  毋望瞧他满脸的愧疚之色,心下已有了计较,笑笑道,“什么要紧的事直得你这么一本正经的。”

  章程愧疚道,“头里同你说的事怕是不成了,太太托人给我说了亲,等国丧过了就要把人接过门了。”

  毋望心里苦笑,竟被婶子说着了,果然是人往高处走的,又想这章程如今也是身不由己的。再说自己立了志要等裴臻的,若今日章程领了人来求亲,反倒不好推脱,如此这般倒还好些,便道,“咱们头里说的哪里作得数,不过是你我的玩笑话罢了,你现下大了,正经过日子才是,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章程道,“是太太娘家乡里的,父亲在衙门里做典簿,旁的就不知道了。”

  毋望点头道,“衙门里有人好办事些,这门亲说得很是不错,也难为太太上心了。至于我,你不必替我操心,我也想过这事,思来想去还是做兄妹好些,若真在一处了,免不了磕磕碰碰,日子久了还要生怨,不如现下好,大家见些面客客气气的,岂不自在。”

  章程听了这些话,又看她毫无半点难过之色,心里不免有些着恼。他为了订亲的事折腾了几宿没合眼,到她这里竟成了小事!当下悻悻道,“是我冒失了,想来裴公子安顿好家小必会来接你的吧。”

  他果然还是在意那些谣言的,既这么的,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毋望心里仅剩的一丝惆怅也烟消云散了,对他的话并不反驳,淡笑着翻开账簿,只道,“太太娘家的姐姐和外甥女还在吗?你要成亲了,她们可还住得下去?”

  章程烦恼地坐在八脚凳上,气结道,“太太真是个不问事的,那日竟同姨太太说要把姨表妹一同娶进来,两头齐大,我为这个脑仁儿都疼了,又不好和太太说。”

  毋望低头想,真是乱得不一般,正房还没过门,平妻都准备好了,章程这个老实人又说不出什么来,可见就是被人鱼肉的好材料。眼下既然和他撇清了,话也就好说了,便道,“依着我看,你怕是娶不成那典簿家的小姐了,凭着那位姨太太搅屎棍子似的能耐,你到最后恐怕要娶两姨表妹的,到底谁家姑娘愿意和另个女人一道进门呢,又不是嫁不掉,上赶着和人家两头大!你那太太办事不通得很,既要亲上做亲,何必再到别处找人说媒,让表妹做了正房,再纳两个妾也就是了。”

  章程叫她说得满脸通红,又觉得她说得极是,一时不知该怎么还口,只好闷声叹气。

  毋望从抽屉里拿了二两银子和一吊钱来,放到他手里道,“这个你拿着吧,我婶子早就给你备下了的,咱们铺子开了这些日子,也有些盈利,这是你当日的本钱和利钱,本来一早就要给你的,只因你才来,便拖到现在。”

  章程推辞道,“我原就没想拿回这个钱,还是放在你们这里好备急需吧,我如今也不缺钱,你何苦拿它来叫我没脸。”

  毋望也不管,只顾往他手里一塞,道,“你若还想在这里生利可不成,往后店里生意怎么样还不知道,裴公子一走,谁知还会生出些什么事来。”到底再不肯收了。

  章程没法,只得叫小厮把钱放好,道,“我日后也不知什么结局,你这里只怕来得不多了,你万事当心吧,想想从前真是好,每日种地耕田,虽累些,好歹自在,哪里似如今,光家里的事便疲于应付,活着倒像是为了别人,真个儿是憋屈。”

  毋望道,“谁没些烦心的事,你这算什么!左右自己拿主意,要么一摊手,叫姨太太把家当搬回自己家去干净!早知这样,太太过继你干什么?给你那表妹招个上门女婿不就成了吗!”

  章程又是好一通的长吁短叹,毋望也恨他没主见,一个爷们儿倒叫一群女人拿捏,又丢不开得来的富贵,活该受罪!便不再理他,叫他一人干坐着,自己只管算起账来。

  章程待了会子甚觉无趣,便起身告辞了,毋望送到门外,说些客套话,两下里互勉一番,也就散了。

  六儿探出头来,看章程已走,毋望又有些呆呆的,便道,“我都听见了,这是个什么人!分明是个银样镴枪头!可是以往和姑娘有过情义?瞧他也生得人模人样,却是个不敢拿主意的,真真糟蹋了这七尺男儿身!”

  毋望笑道,“可惜你不是男孩儿,否则必有大作为。那女将军,今儿晚饭可吃什么呢?”

  六儿道,“我前儿腌的酸黄瓜必吃得了,过会子到隔壁抓几块豆腐,拿小葱拌了,再炒两个素菜吧……可惜连鸡蛋也不能放,这十三天可得刮下一层油来。”

  毋望看她满脸哀戚,便啐道,“忍着吧,待出了丧少不得补足你,这风头里暂且不便吃,若被人察觉,告到官府里,那可是要收监或杀头的!”

  六儿抚抚脖子,笑道,“我若为个鸡蛋丢了性命,那岂不是个冤死鬼吗。”

  正笑着,张氏回来了,晒得脸膛发红,嘴里怨道,“这日头,险些没晒脱我一层皮!六儿快拿醋茶来给我吃,了不得了,再在外头待上一刻半刻,我定是要发痧发死!”

  毋望给她肩上拔了两把,又接过六儿递来的大碗与她喝,奉承道,“婶子辛苦了,如今婶子可是我们家挣钱第一人,待钱攒够了,沛哥儿也回来了,娶了亲,就该高枕无忧享清福了。”

  张氏嗔道,“这孩子,拿我打趣!才刚我远远看见一个人,模样儿像程哥儿,他可是来了?”

  毋望道,“来了,我把钱都给他了。”

  张氏点头道,“说起上回提的事儿了吗?”

  毋望道,“快别做这个念想了吧,果然叫婶子猜准了,他的养母给他说了典簿家的小姐,还有太太娘家的外甥女,等守丧满了就成亲了。”

  张氏若有所失,叹道,“我就知道合该如此的,那程哥儿和早前大不同了,你和他的事不成或者是万幸,就是嫁了他,也保不住他左一个右一个的娶,那时还不活活气死。”

  毋望喏喏称是,又拿了裴臻给的房契交于张氏,张氏感慨一番,自去房里收好,一应种种暂且不表。

  〇二七 久别遇至亲

  吃过晚饭,六儿点了晒干的艾蒿把子薰了蚊子,一家子坐在院子里纳凉。

  张氏环顾了四周,道,“这裴公子就是心细,人都走了,还记挂着我们,留了铺子和这院子,省下了往后租房子的银钱。”

  刘宏摇头叹道,“可惜是有了家室的,如若不然,我们姐儿跟了他也是有福的。”

  谁道拿钱堆起来的感情便不是真感情呢,有了情方才舍得用钱的,虽媚俗了些,却也是发自肺腑的,总好过一个穷酸,日日你说“我心里有你”,却穷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只恨他临走不曾知会她,若人多不好相送,私底下看一眼也使得,如今却闹个不告而别,不知是什么道理!

  刘宏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想起了过世的兄嫂,心下憋闷了一阵子才道,“哥哥和嫂子不在快九年了,若哥哥那时只拘着,没判斩立决,到如今也熬出头了。”

  毋望低声道,“我爹妈死时我们还在牢里,也不知谁收的敛,过去了那些年,无人祭拜,恐怕坟上荒草萋萋,说不定连坟头都找不到了。”说着悲凉地哭了出来。

  刘宏安慰道,“莫哭了,若将来有机会回应天,四下里寻访总是能访到的。”

  六儿忙给毋望擦眼泪,心道,姑娘神仙样的人物,却也有这样悲凉的过往,可见世上之事果然各有造化,今日好,未见得明日好,今日穷,殊不知明日就享尽荣华了也未可知。

  张氏喋喋不休责怪刘宏煞风景时,突闻得有人敲铺子的门,疑道,“这样晚了还有人买糕饼吗?”遂与六儿端了油灯进了铺子里,又不敢贸然开门,便隔门问道,“是谁?”

  外面人道,“请问这里可是刘于晏家吗?”

  张氏心里一惊,于晏是刘宏的小字,自发配来此后再没人知道,外头的人莫非是应天来的吗?一面疑惑,一面问道,“你是何人?”

  外头人道,“你可是二嫂子吗?我是春儿的三舅谢誩,特来寻你们的。”

  张氏慌忙卸下排板,月光斜洒进来,门外一人背光站着,身后跟了两个男仆,五六个婆子丫头,那一干人皆向她行了礼,为首的谢誩躬身满满做了一揖,哽咽道,“可算找着你们了!”

  张氏怔愣着将他们让进屋,领了一行人穿过甬道往院子里来,叔侄二人正在说以往的琐事,见来了一大群人,不由吓了一跳,待要看清,只听张氏说道,“沛哥儿他爹,你道是谁来了?是谢家的三爷!”

  刘宏站起来,来人已泣不成声,上前拉住他的手道,“二哥哥,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刘宏恍然大悟,原来是毋望的母舅来了,那时因两家联着姻,常在一处玩的,后来毋望的父亲出了纰漏,他们也连坐发配出去,一别八九年,如今全然认不得了!当下失声痛哭,两个紧紧抱在一起。

  毋望有些反应不及,她母亲娘家姓谢,依稀也记得家里有几个舅舅,自家中剧变便没有来往了。他们那时发配出京正是十一月的天气,又下着雪,没有御寒的衣物,冻得浑身直哆嗦,娘舅家竟无一人前来送行,更无一人与官差打点,因那起子官差未得好处,他们一路上吃尽苦头险些丧命,现下日子安稳了,他们又为何寻了来?

  张氏又引了众人进堂屋,点了三四根蜡烛,那些仆妇齐在一旁候着,几个婆子看了毋望暗中抹泪,谢誩也转头看她,问道,“这可是我的春儿?”

  毋望打量他,四十岁上下,微有些胖,穿着上好的绸衣,面上染了风霜之色,头发也有些乱,可见是来得极匆忙的。张氏见她傻站着,忙道,“姐儿,那是你亲舅舅。”

  到底是至亲骨肉,毋望正面看了他,嘴里唤声舅舅,竟止不住地泪如泉涌,屈膝便要跪下,被谢誩搀住,细看几眼,顾不得规矩,一把搂进怀里哭道,“果然是我的春儿,和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甥舅两又是一通抱头痛哭,一时间屋内哭作一团,谢誩道,“二哥哥二嫂子把春姐儿抚养得这样好,真真劳苦功高!往日高皇帝在世时,朝廷上下风声鹤唳,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咱们一家老小连上家人丫鬟,统共七八十口人,纵是有心挂念你们也断不敢来寻,如今说句大不敬的话,总算高皇帝去了,你们也可安然回去了,就算隐姓埋名地置了家宅田地,也好过在这冷落之地待着。”

  刘宏道,“高皇帝驾崩是今早才发的皇榜,你怎么来得这样快?”

  谢誩坐下喝了茶道,“你许是未看皇榜吧,高皇帝是前儿丑时薨的,告示八百里加急发到外省也需些时间,因我大哥哥在朝里的,几日不见皇上临朝,太医们也侯在宫里不出来了,便猜度着大约不好了,禀了家母,老太太早就想春姐儿想得心尖儿疼,即命我带了人来接你们,路上走了大半个月,到了这里又不敢大肆声张,只得挨村的打听,又花费了五六日,今儿方问着了寻来,可巧讣告也到了,你道是不是老天有眼!”又招呼那些婆子丫头道,“快来给刘大姑娘见礼!”

  那些跟着谢誩来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磕了头道,“给姑娘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