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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迎春归去,冷暖豪门(4)


  又哭了好一阵子,大家渐渐止住了,谢老太太给毋望擦了泪,又上下仔细端详,嘴角抽搐着又要哭,毋望给她磕了头,道,“老太太快别哭了,仔细伤着眼睛,春儿回来倒惹出老太太这么多眼泪来,那是春儿的不孝,老太太就算是为了我,好歹别哭了。”

  屋子里众人又一通好劝,谢老太太总算忍了泪,呜咽道,“真是像你母亲,只是不要像她那样的烈性才好。这一路上可好吗?可还顺遂?”

  毋望点头道,“都好,只是心里记挂外祖母。”

  “瞧这嘴儿就是会说话!”谢老太太笑着,拉了她坐在身旁,又伸手抱进怀里,摸摸脸,摸摸头发,道,“我在家里盼得脖子都长了,怎的用了这些时日?”

  旁边一个戴着银丝云髻的妇人道,“是老太太太过思念姐儿了,应天府到朵邑三四千里的水路,两个半月打个来回已是极快的了。”

  谢老太太想了想点头道,“是啊,是我糊涂了,我如今腿脚不便了,瘫在床上,连岁月也不知了。”

  毋望听外祖母脚也不中用了,心里又是无限悲凉。最后一回来给她请安,那时她只五十岁不到,精神头很好,还亲手给她绣了一双并蒂莲的鞋垫儿,这一别六七年,竟一下老了这许多,想着又要哭,谢老太太笑道,“看看,我才好的,你又招我不成?来见过你舅母们吧。”指了适才说话的妇人道,“这是你大舅母,你是认识的。”

  毋望起来行礼,谢观的嫡妻白氏伸手托住了,点头道,“快别跪,我的儿,回来便好了,你大舅舅若知道你到了定要高兴坏了,我已经使了人去通报,看天色也该下朝了。”

  谢老太太又指了旁边圆脸的妇人道,“还有你二舅母!可怜你二舅舅去得早,她一人拉拔你二哥哥,今年算是功德圆满了,你二哥哥春闱中了十一名,年下便要外放做官了。”

  毋望知道二舅舅的死是为了他们,如今见了二舅母,心里更难过得没法,直直便给吴氏跪下了,吴氏要扶,她只道,“容我给舅母磕头。”

  老太太也道,“让她磕吧,你当得起。”

  吴氏忍泪受了毋望跪拜,娘两个又是抱头痛哭,吴氏道,“好孩子,日后你就当我是你娘吧,我只行哥儿一个儿,年下他若外放了我身边连个人儿都没有,若老太太答应就让姐儿同我住吧,我们两个也好做伴。”

  谢老太太自然是极乐意的,姐儿如今可不就缺个娘么,到了吴氏下处,若自己一时不查有个疏漏,两个苦命的相互照应着,也是好的。看了毋望问道,“春儿,你可愿意?”

  毋望道,“全凭老太太做主。”

  吴氏欣喜不已,直拉着她的手不放,抚摩了一会子才道,“去见过你三舅母吧。”

  谢誩的续弦吕氏是急性子,毋望才要屈腿便被她拦住了,笑道,“我进门晚,没见过姐儿,怪道老太太心肝肉似的念着,如今见着真佛了,瞧瞧这人品样貌,竟都比过家里的姑娘去了,老太太真是好福气。”

  一屋子的人都笑,谢老太太又招她过去,柔声道,“你外祖父不知道你今儿到,一大早跟着对门候府的老爷子上茶馆子斗蛐蛐儿去了,等他过会子回来再给他请安吧。还有你舅舅们的那几个妾都不曾来,你得了空儿也去见一见。”

  毋望道,“怎么不见老姨太太?”

  谢老太太叹口气道,“两年前就没了,原先只有些咳嗽,也没当回事,后来咳着咳着带了血,床上躺了两个月就伸腿去了。”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端了金银花泡的凉茶来,笑道,“老太太只顾说话,看茶都不叫姑娘喝一口。”

  众人这才想起来,都吃吃地笑。毋望先前有顾忌,如今看着家里人各个脸上坦荡,便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到底小时候妈妈总带她回来,家里孩子原不多,几个姨母生的又都是男孩儿,便把她当凤凰似的捧着,就是别了这几年,她家也没落了,情分总还是在的。思及此,心里没了疙瘩,一时小女孩儿的情态便露了出来,腻在谢老太太身边,半步也不肯离开。

  谢老太太给她安排了几个得力的大丫头伺候着,吃穿一一过问,安排妥帖了才放心,过了会子想起谢慎言院里的事来,问白氏道,“那事怎么办?才刚闹得这样厉害,快打发人办了,盖在被窝里算怎么个事儿,要晤蛆不成!”

  白氏道,“言哥儿媳妇在料理呢,只是言哥儿还没回来,不好入殓。”

  谢老太太叱道,“胡说!他不回来便这么摆着?真要等她老子娘打上门来吗?这言哥儿也太不成体统,整日在外头乐,你们一味地溺爱却也不管管,等他回来了叫他到我这儿来,倒要叫他到祖宗跟前跪上一跪!贞姨娘还是要认真发送了才好,虽说是个妾,好歹也生了仁哥儿,办得体面些是你们娘们儿的意思。”

  大丫头如兰道,“三老爷还在外间呢。”

  谢老太太道,“叫他进来。”

  谢誩外头进来给老太太见了礼,谢老太太吩咐道,“大老爷还没回来,你先叫慎笃帮着料理吧,也别为难她娘家哥哥,找个风水好些的地方葬了,再给她老子娘送点钱,这事早了早好。”

  谢誩领了命出去,自去请风水师和水陆道场。谢老太太低头看毋望,问道,“才刚可曾吓着了?我人虽未到,也知道底下的人没有尽心的护着,你带来的小丫头子也不中用,这么点子事就吓得懵了,这如何了得,要好好调理才是。”

  毋望道,“她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我也同她好,心里并不拿她当丫头。”

  谢老太太抚抚她的脸道,“我知道我们姐儿心眼子好,可主子就要有主子的样子,否则那些奴才可要骑到主子头上来的。你才来,路上也累了,等吃过饭歇个午觉,你那些姐姐妹妹们也学里回来了,你们姐妹好生在一处乐乐。”

  吕氏道,“姑奶奶们那儿可要差了人报信儿?”

  谢老太太道,“等过了后儿吧,这会子来事儿多,言哥儿屋里的事办完了再说。”又问毋望道,“这几年的所学可是荒废了?”

  毋望道,“叔叔头几年教我来着,如今也还记得些。”

  谢老太太点头道,“可见你叔叔也是极疼你的,这次他们怎么不曾回来?”

  毋望答道,“只因我那小堂弟今年从军去了,书信又不通,怕他哪天回来找不见人。”

  谢老太太哦了一声道,“我记得你那婶子的大姐儿没了后又生了个小子,如今竟大得可以参军了吗?”

  毋望接过丫头手里的扇子轻轻给外祖母打着,一面道,“是给燕王手下的人看上了,先带回去习学习学,并不是要上阵打仗的。”

  “他们在那处做什么营生呢?”谢老太太道,“听说早已脱了奴籍,眼下靠什么活?”

  毋望道,“我来前和婶子张罗了一家糕饼铺子,叔叔在给人做账房,虽不富裕,却也吃得饱。”说着又挂念刘宏和张氏,她走后点心只婶子一人做,也没人给她打下手,不知怎么才好,幸亏舅舅走时给他们留了二百两银子,既有了钱又有了铺面,想来生活也该无忧了。

  谢老太太搂了搂她,叹道,“阿弥陀佛,瞧我这心肝儿能干的,竟还会和婶子开铺子,果然比她母亲当年还强些,不像她母亲死心眼子,抛下了我和这可怜的儿,撒手就去了。”

  毋望忙道,“老太太别伤心,妈妈和爹在那里定然也过得好,他们两个既在一处,彼此也有伴,如今我回来了,日日供奉香火,舅舅又找回了他们的骸骨,他们也居有所,食有餐了。”

  谢老太太唏嘘不已,“可不是吗,你不知那乱葬岗里是什么光景,坟头林立却连个碑都没有,你舅舅托人找了当年给他们收尸的人,在里头转了三天才找着的。”

  毋望听了又暗暗垂泪,吴氏见了打岔道,“快别说这些了,昨儿我娘家侄儿来,给我捎带了两筐新摘的枇杷,因急着言哥儿房里的人,还没来得及给各院送去,过会子我叫丫头们分一分,每家都尝一尝,今年雨水少,竟比往年还甜些。”

  谢老太太道,“那敢情好,我正念着呢。今儿晚上你们各处别生火了,都到我这里来吃,咱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大太太,可曾派人去找言哥儿了?叫他早早回来把事儿了了,为这事儿我心里憋得慌。”

  白氏诺诺称是,又道,“派了人出去了,想也快回来了,老太太看别急坏了身子,一个妾罢了,值什么,不过在别院做三天法事,完了送出去也就是了。”

  毋望静静听着,心里也替那贞姨娘难过,这世道本就是如此,妾都不作人看,活着时没体面,若死了,念三天经,进不了宗祠也葬不进祖坟,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这一辈子就算过完了。

  谢老太太道,“我只惦念仁哥儿,那孩子才死了亲娘,万万别亏待了他。”

  白氏道,“老太太放心吧,贞姨娘病了那些日子,仁哥儿早抱去给他嫡母养着了,孩子才满周岁,也不懂什么,往后我时时督促,叫那些奶妈子丫头们尽心照顾也就是了。”

  谢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子,半晌才道,“他好歹是你嫡亲的孙子,你别只管扔给言哥儿媳妇就算完,隔着肚皮的总归不一样,何况她自己还有个小子,难保不分出个上下高低来,千万别苦着了孩子,实在不成你就抱过去自己教养,如今儒哥儿也大了,不用你操心了,你只操心那苦命的孩子罢了。”

  白氏道是,有些尴尬,总归一个长辈在小辈面前受训斥,面上挂不住,转眼瞧毋望,毋望只对她淡淡一笑,她便也释怀了些。

  吴氏并不管他们那些,亲热地拉了毋望的手道,“姐儿,你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只管同我说,我这就差人收拾屋子去,我那园子里有两间屋子邻水而建,推开后窗子就能看见燕脂湖,东西窗若通开,湖上风都吹进来,极凉爽的。”

  毋望道,“谢舅母替我打算,我这一来给舅母添麻烦了。”

  吴氏喜道,“我如今整日闲着,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叫我白捡个闺女,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就麻烦了。”说着又给老太太福了福道,“老太太,容我先告退,待我将一切打理好了再来接姐儿。”

  谢老太太点点头,她欢欢喜喜地去了,另两个舅母又说了会儿话也退了出去。谢老太太道,“你这二舅母着实可怜,这些年都未见她这样高兴过,你去了她那里定要孝敬她才是。”

  毋望道,“我省得,只是我原打算给爹妈守三年孝的,过阵子想搬青衣庵里去。”

  谢老太太吃了一惊,思量一番后道,“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给爹妈守孝本也是应当的,可你如今大了,你爹妈也过去六七年了,你若有心只守一年便罢了,也不用戴孝,平日穿素服,并不用搬进尼姑庵里去,将你爹妈的牌位接回来供奉,早晚一炷香就成全了你的孝心了,这大好的年纪常伴青灯古佛,我心里断然不受用的,我还能活几年呢,你才回来又要去,我又不得常见你,这可叫我怎么好呢!”

  毋望见外祖母悲伤得那样也不好拂逆她,只得先应下再作计较。老太太看着她实在怜爱,又在怀里抱了一阵,道,“你既回来了,先在家歇两日再去祭拜你父母,因你母亲是嫁出去的,没法子进谢家的祠堂供奉,上年你大哥哥到刘家去了,谁知刘家的人说,刘家祠堂不放砍了头的后人,直把你大哥哥给哄了出来,你哥哥又气又恨,回来哭了一场,没法子,只得将牌位送到松竹寺里,现下你回来了,也好将他们请进门,你二舅母定不会说什么,就放到她那个园子里的神龛下,你在家行孝也就罢了,年轻轻的在庵堂里待着,时间久了岂不要看破红尘么,那还了得!”

  毋望笑道,“是我想得不周全,既到了外祖母这里,一切当听老太太的安排。”

  谢老太太道,“你今年可是十五了?”

  毋望道,“还有三个月便满十五了。”

  谢老太太啧啧道,“瞧瞧,若守上三年孝,耽误了婚配可怎么办,你母亲在下面还不怨死我吗!”

  毋望笑了笑,低下头去也不说话,谢老太太看她神情落寞,立时又心痛如刀绞,轻声安慰道,“好孩子,你将来找婆家还有我呢,虽说原配奶奶勉强些,就是个填房也使得,倘或有不问出身的便更好,若一时没有中意的,那我同你二舅母商量,把你配给你二哥哥。”

  毋望吓了一跳,心道这老太太一急就要乱点鸳鸯谱!便在她怀里扭扭身子,娇嗔道,“您好歹别和二舅母说,否则我在她园子里也住不下去了。二哥哥是要做官的,叫人知道他老丈人是给高皇帝砍了头的,他如何在官场上立足呢。”

  谢老太太看她眸子晶亮,又人情练达,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得抚着她的脸道,“难为你想得周全,我可不是糊涂了吗,这么着就是难为你二舅母了。”

  祖孙两个又窃窃说了些私房话,突听到外头丫鬟道,“大爷回来了!”

  〇三一 欢聚旧时友

  毋望站起身,看老太太脸一下拉得那样长,心道这谢慎言这回是真气着老太太了,看他怎么交代吧。

  谢老太太咳了声,沉着嗓子道,“叫他进来。”

  丫鬟打了门帘,谢慎言弓着身子进来,斜瞟了毋望一眼,想搭讪又不敢,脸上似笑非笑的,叫人看了甚是别扭。谢老太太哼了一声,冷冷道,“你昨儿一宿上哪儿去了?屋里人看着不好了,你竟还有心思往外头跑,可见你是个心狠意狠的人!这会子可怎么办呢,她娘家哥哥要上衙门告你呢!”

  谢慎言道,“是孙儿不好,惊着了老太太,那王强无非是为钱,要告便去告,他妹子又不是我弄死的,病在床上快两年了,哪回不是要死要活的,我当这回又是白吓人,便因外头有事出去了,不想她竟真死了,我要是早知道断然是在家守着的。”

  谢老太太听了这话更气,斥道,“外头有事?我瞧你又是和哪个不长进的灌黄汤去了,你那媳妇管你不住,只好由着你胡闹,你如今也二十四了,怎么还小孩儿心性,人家告你自是告不准的,只是你名声脸面还要不要?你是个二皮脸,连累你老子同你一道惹人笑话,亏你还敢喘大气,就该打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