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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飞星传信,明月暗渡(2)


  裴臻笑道,“他都病了十来天了,哪里起得来床,他接着装就是了,理会那些个小吏做什么。我上趟听王简来回,说殿下装疯愈发炉火纯青了,大六月的围炉烤火,当真无师自通啊,到底是做大事的,你们谁能及他分毫?换作我是不成的,这样的天赋,稍加点拨就能成大器,我的力气留着起兵时再用不迟。”一面说着,一面又拿手摸那美人榻的围子,皱了眉道,“这并蒂莲雕得硬,这么大的围子糟蹋了,明儿叫人重雕,雕不好就别想要工钱了,既送人东西就送好的,这种半瓶子醋算什么。”

  助儿惊恐道,“祖宗,您还想把榻运到应天去不成?”

  裴臻蹙眉想了想道,“还是先搁着吧,等日后迁了都再说。”

  虞子期呵呵傻笑,“您连迁都的事儿都想好了?”

  “你不知道爷运筹帷幄吗?”臻大爷拿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横他,又道,“我们大奶奶可有消息?”

  那素姐儿七日前趁着去道观还愿之际溜之大吉了,连带着她老子也没了踪迹,许是想事迹败露无密可探,留在他跟前反叫他拿捏,干脆自寻生路去了,这倒也好,省得他写休书还要费劲把她送还给萧乾,如今她自己去了,算她识时务。

  那虞子期道,“大奶奶往宁王封地了,好像并未去找萧乾,那日过了正德门就未再露面,现下死活不知。”

  裴臻有些不悦,哼道,“你手下的那帮子人,花酒都喝进脑子里去了,愈发的蠢笨无能,竟查个人都查不出来了,你回去好好管教才是。”

  虞子期一迭声说了六七个是,给助儿使了眼色忙退出去了。

  裴臻拿杯盖拨了拨茶叶末儿道,“近来老爷太太都安好吧?”

  助儿道,“家里人都好,乡下地方没人认得,连姓儿都改了,旁人自然也无从查起的。”

  裴臻点了头道,“我如今也没什么牵挂的,只是心里放不下她,这会子信儿该带到了……”

  助儿道,“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姑娘拿到了信物还不知怎么样呢?”

  裴臻想着她的样子咧嘴大笑道,“定是羞得找地洞呢,她那样明白的一个人,岂会连这个都不知么我是存心逗她呢,好给她提个醒儿罢了,我这里心里梦里都是她,她若转脸儿嫁了人,岂不白糟蹋了我一片真心吗。”

  助儿道,“爷怎么不给她写封信呢?”

  裴臻叹道,“我着实不知该怎么写,如今她在她舅舅家里也衣食无忧,我好歹也能撂开手,只盼燕王大业图成,我好堂堂正正去寻她,若不成……”

  助儿这里吓白了脸,颤声道,“不成大爷怎么样?”

  “不成……”臻大爷慢吞吞道,“那也没法子。”

  助儿绝倒还以为他有别的说头,竟是没法子,只好等死。

  裴臻见他垂头丧气,便道,“我一个人死便罢,断不带上你,看势头不成,给你些银子,你往关外去不就有活路了吗。”

  助儿油然生出一种豪壮来,挺胸道,“奴才八岁起就跟在大爷生边,烂命一条值什么,要死一同死,也成全奴才的忠心。”

  裴臻嗤的一声,“爷何时打过败仗了,且死不了,长长久久的活着,就是兵败了也备了后路,只是再没有脸面去见她了。”

  助儿看他面色颓废,也知大爷一番深情,心里爱得那样又不好与她长相厮守,究竟疼得怎样只有他自己知道罢了。好几回他半夜醒来,隔着屉子看里间的灯还亮着,扒在门上看,大爷丢了魂似的捏着春君姑娘那方帕子发呆,从前哪里见过他为了女人痴得这样,可知当真的用情至深,又想起大奶奶的蛇蝎心肠,立时恨得牙根痒痒,大爷头里还要面子不叫他知道,那素奶奶嫁他前原有了人的,剑门关那回险些要了大爷的命,他早知道,必定拿刀把她剌得一条条风干了做腊肉。

  裴臻道,“我现下尚有空闲,若燕王起了兵便再也无暇顾及她了,等过阵子还是去趟应天为好,一则瞧瞧她,再则,也好给她吃了定心丸。”

  助儿为难道,“好是好,只是眼下府外都有守卫,竟弄得坐牢似的,王爷唯恐主子跑了,日夜使了人看守,爷要出去,只怕甚难。”

  裴臻哼了哼道,“我若发愿要走,凭他几个守卫岂能拦得住我,他这样防我,岂知我便不防他吗,不过大家图利当年若不是叫他骗了,替他办了几件见不得人的事,何苦落到现下的田地,既一根绳子绑着,又不拿真心来待,想来很是不值。”又挥挥手道,“你打发人把玉榻抬到作坊里去,照我才刚说的办,可仔细了,有个闪失我不饶你。”

  助儿应了,忙缩着脖子出去了。裴臻踱到玉榻前又在那纹理上细摸,心里苦叹道,我哪里是要叫她吃定心丸,分明是要安我自己的心,两个多月未见着人,只得着她的消息哪里够,谁晓得我如今的心思,当真愁得头发都要白了,恨不得立时飞过去才好,老天可怜我吧,盼她待我的心一如我待她,方不枉我这些时日来的煎熬。

  〇四五 青山空复情

  慎行与那空闻大师到高阁上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拼杀久久也未分出胜负来,空闻大师已近八十,精神头不济,最后只得平手和棋,拍着脖子道,“到底年纪不饶人了,今日且到这里吧。”

  慎行拱手笑道,“方丈棋艺愈发精进,慎行勉强对弈方得平手,下回定要再来讨教。”

  空闻大师道,“小哥才是后生可畏,老纳已然尽了全力,这棋若接着下必输无疑的,老纳算是讨了个巧罢。”

  慎行搀扶着,两人一路说笑下了高阁,空闻大师又道,“你祖父可好?这会子也不得见,想来忘了老友了。”

  慎行道,“太爷近来迷上了斗蛐蛐,每日必要与候府太爷逛那虫市,连茶馆子也不去了,前儿还同我说叫问方丈好呢。”

  空闻大师道,“如今哥儿也有了出息,你父亲在那里也有了安慰,我虽是方外之人,到底看你一年年长大,也很是替你欢喜。”

  慎行道是,又道,“这回是陪妹妹来接姑父姑母神位的,仓促些了些,原还想给我父亲打几日转生醮的,待过两日事儿完了我再来一趟,届时还要劳烦大师呢。”

  空闻大师道,“不碍的,到时候我自安排妥帖,你只管来进香便是。”

  慎行道了谢,迟疑道,“大师最是擅长看相的,您瞧我春君妹妹面相如何?”

  空闻大师高深笑道,“这女孩儿生得这样好相貌,上头有家里太爷老太太疼爱,下头又有兄弟们护着,将来还能得个如意郎君,自然是插宝戴金富贵已极的。”

  慎行明显的扭捏起来,试探道,“依大师的看法,她的姻缘在何方?”

  空闻大师摆手道,“不可说,不可说,姻缘有时便是有了,若无时也强求不得,不过我瞧哥儿好事倒近了,家里可是有了称心的姑娘?现下又放定了官儿,可谓春风得意,到时老纳少不得随份礼的。”

  慎行合十一拜道,“大师有心了,慎行的确有一心事,只是不知最后落在何处,且再看吧。我出来有阵子了,不放心妹子一人在厢房里,这就去了。”

  拜别了空闻大师,急急往后厢去,心里也焦急,后悔不该把她撂在那里,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加紧了步子赶,到厢房时见她好端端的,捧着一本《金刚经》正在研读,当下松了口气,缓了缓心绪道,“对不住,才刚碰见了住持,同他下棋耽搁了,我走后没什么吧?”

  毋望摇头道,“没什么,都挺好的。”

  慎行又道,“玉华还未回来?”

  毋望嗯了声,眼睛未从书上移开,平声静气道,“她也难得回去一趟的,老子娘又病了,多待一会子也没什么。”

  慎行道,“过佛堂去吧,眼看着也差不多了。”

  毋望合了书道,“嗳。”又悄悄将那禁步掖起,随了慎行朝佛堂去,上了一炷香,和慎行各磕了头,和尚们的经也念完了,毋望拿了事先备的青布袋将两尊牌位套好,一抬头,见玉华跑了进来,微喘着道,“幸而未误了时辰,回去晚了倘或老太太问起来怎么交代呀?”

  毋望耸眉道,“怕什么,时候正好,就是晚了老太太责怪,不是还有大哥哥吗,你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玉华看了慎行一眼,腾地红了脸,嗔道,“姑娘只管说,又拿大爷凑什么趣儿,我是姑娘的奴才,哪里有大爷袒护的理。”

  毋望掩嘴笑道,“二哥哥你瞧她,我只提了大哥哥一句,她就像个熟了的虾子,可不是心虚吗?”

  慎行也笑,冲案上行了礼,恭恭敬敬搬起姑母的神位,毋望正了颜色,福了福将父亲的神位也搬起来,轻声道,“父母大人,春儿接你们回家了。”

  那个叫千秋的小厮早赶了马车在山门口等着,将慎行来时骑的马牵在车后,搬了板凳伺候三人上了车,一扬鞭子,在落日的余晖中往城里跑去。

  到谢府时天刚好擦黑,正门前已站满了着素服的家眷奴仆,大太太忙命人挑灯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银钩别院去,二太太早在院外候着,又往小佛堂引,神龛下供了谢堇的灵位,吴氏哭着道,“叫他们兄妹、郎舅在一处,也好有照应。”

  复又燃烛上香,各处下人磕头叩拜,不论真情也罢假意也罢,满室内满目缟素哭声鼎沸。

  吕氏给毋望擦了泪,轻拍着她的背道,“好孩子,仔细哭坏身子,如今你爹妈到了家,往后一日三炷香的供奉,他们在那边也得其所,快别伤心了,太爷和老太太本也要来的,叫咱们劝住了,他们二老年纪那样大了,动不得气儿,怕伤了神回头遭罪。”

  丫头搬了莲花的聚宝盆来,又取高钱、经衣、替身一并烧了,众人行了礼渐渐散了,白氏吕氏携几个叔辈的姨娘又说了些规劝的话也都回去了,人堆里未见着言大奶奶,想是“病”尚未愈,还在院子里将养着。六儿和翠屏来替了玉华随侍,毋望私下将玉玦塞到六儿手里,六儿虽有疑惑也不言语,妥善收好了,又陪着在灵前跪了会子,才将她家姑娘搀起来。

  慎行道,“今儿也乏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我那里还有一些上年得的安息环香,过会子我打发人送来。”又对翠屏道,“给姑娘兑了温汤去去乏,再备些吃食垫垫,今儿没用什么,仔细伤着胃。”

  翠屏笑着道是,一旁的吴氏吓得不轻,失魂落魄地看着慎行,怔了半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慎行作揖道,“太太也歇着吧,儿子回春风馆了。”

  吴氏慌道,“行哥儿,我上月给你定的领坠子和七事儿送来了,你到我房里来取。”

  慎行看他神色异样,便点头跟了出去。吴氏将他拉进了房里,把丫头都打发到外头,压低了声道,“今儿可出了什么事吗?”

  慎行回忆了一下道,“并未出什么事啊,太太怎么这样问?”

  吴氏气哼哼拨着手里的佛珠道,“我单问你,你和春君是怎么回事?哥哥心疼妹子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你过了些,又是环香又是温汤的,我素日看你是个知轻重的,怎的如今糊涂得这样?你和春君到底不是亲的,隔着一层呢,你心里也是知道的,叫我说你什么好,往后分寸自己拿捏吧。”

  慎行的倔劲儿也上来了,赌了气道,“我从未将春儿当外人,理会那些个闲言碎语作什么?”

  “你若不是我养的,凭你怎么样呢?”吴氏恼道,“你们姊妹们好我是知道的,小时候亲厚,一头吃一头睡都不打紧,可如今大了,眼看着到了要婚配的年纪,再这么的不知要引出多少闲话来,还是疏远些好,是为你也是为春君。”

  慎行嗫嚅着欲言又止的,想同他说又怕她不答应,反倒平添波折,心里想还是找老太太稳妥,又想想她含辛茹苦带了他这些年,儿子的婚事都没过她的次序去,岂不要心寒死了吗,正犹豫不决,吴氏斜眼打量了他道,“哥儿,知子莫若母,你眼下想什么我都知道。”

  慎行一喜,拉着母亲的衣袖道,“那母亲的意思呢?”

  吴氏冷冷扯出了袖子,转身坐下了道,“我且问你,你这些年寒窗苦读是为了什么?前程还要不要了?你若甘于一辈子做个小小通判,那我便由得你去,你爹的仇也不用报了,全当他没养过你这个儿子。”

  慎行听了面色沉寂下来,晃悠悠跌坐在椅子里,口里喃喃道,“我真心喜欢她,从她落地那日起就喜欢,求母亲可怜儿子吧,让老太太把春儿许了我,我不靠裙带也照样能升迁,母亲信我这一回吧。”

  吴氏道,“春君也是这个意思吗?你们两个可说过?”

  慎行摇头道,“这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没同她说过。”

  吴氏暗呼了声阿弥陀佛,亏得这小子心眼实,否则事儿可就难办了。一面略带庆幸道,“我劝你趁早丢开手,也不是我不喜欢春君这孩子,只可惜你姑父姑母去得早,又是那个缘故,虽说那孩子是可人疼的,我这里也没法,不单我,就是老太太也这么想的,昨儿还张罗她的亲事呢。”

  慎行吃惊道,“这可是真的?她还在孝里怎么就说起亲事来了?”

  吴氏道,“可不也是自己人,都说等得的,是你祖姨奶奶家的禄哥儿,才从江西采办回来的,这会子先说定,赶明年再下聘。”

  慎行压根儿不信,只道,“禄哥儿是弟弟,上头不是还有遥六叔吗,多早晚先伦着他了?又是个庶子,老太太断不会答应的。”

  吴氏拉着脸子道,“你以为呢春君到底家破人亡了,族里也无人帮衬,能寻得这门亲便不错了,总好过嫁个鳏夫或与人做妾吧。”

  慎行心里一急,转身道,“我问老太太去。”

  吴氏忙喝站着,捶打了他两下道,“你愈发的不成器了,也不顾体面,什么样的事你去问老太太?妹妹要嫁人你还拦着不成?我算白养了你二十年,你去吧,去了你往后也别来认我这个妈了。”

  慎行垂手立在门边没了主意,只觉汗涔涔的人也恍惚了,如今老太太那条路也绝了,自己妈又是这模样,他还有什么说的,白费了这十五年的心,落得这样下场,想着竟要哭似的,吴氏看他那样心肠一软,好言好语道,“这样吧,我明儿再去问老太太,若这事没成,那我就求老太太,让你把她收在房里可好?”

  慎行一听涨红了脸皮,咬牙切齿道,“妈这是要糟践她还是要糟践我?不能给她名分,我哪里还有脸要她,趁早别说,没得叫我给人打嘴。”说着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吴氏心疼得刀割一样,又不好说诳他,只得由他去,招了丫头进来,吩咐跟二爷的小厮紧着点子心看着,再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