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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飞星传信,明月暗渡(1)


  〇四三 求姻松竹寺

  慎行叫马房的小子套了马车,早早就在角门等着,毋望换了交颈的缠枝莲暗纹素衣出来,鬓边戴了白绢花,立在门前,弱柳扶风一般的颜色,轻唤了声二哥哥,慎行看得呆愣,脸上一红,忙转身给她打帘,待她和玉华上了车,自己方打马扬鞭前头开道去。

  约走了小半个时辰,人马缓缓行至松竹寺山门前,那松竹寺是座千年古刹,群山环抱里古木参天,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毋望下得车来抬头看去,黄墙红瓦,大门正里边一只五人合抱的巨大香炉,香烛烟火袅袅直冲云霄,慎行低头道,“妹妹先往大殿参拜诸佛,我去寻了住持来。”

  毋望点点头,又左右看,知道这寺是大乘佛教,五部皆有,便叫玉华扶了先往佛部去,往功德箱里投了香油钱,一一拜过释迦牟尼佛,大日如来,卢遮那佛,药师如来,宝生如来等十五尊佛,又往菩萨部去,复又拜了圣观音,千手观音,十一面观音,大势至菩萨等,还要往明王部去,玉华拦道,“姑娘心到则成,何必一位不落,想来菩萨们知道姑娘虔诚,也不会计较未受姑娘一跪。”

  毋望道,“佛入涅槃,不再轮回生死苦海中,阿弥陀佛,叫人好生羡慕!”

  玉华笑道,“人人向佛,好在有正偏知,明行足,世间解等一众佛陀尊者,否则岂非忙不过来!”

  毋望由她拉着到古树下的石凳上坐定,梵音入耳,竟觉得天也不这么热了。小歇了一会子,玉华道,“才刚怎么没求签?松竹寺的观音签最是灵验,姑娘可要试试?”

  毋望道,“求什么?”

  玉华接口道,“自然是求姻缘。”

  毋望抿嘴而笑,面上微微发红,腼腆地起身往白衣观音面前去,磕了头,玉华取了签筒来给她摇,因不得法,摇了许久才落了一支下来,玉华捡了看道,“三十六签。”

  两个人兴冲冲寻了门旁解签的老僧,那老僧核对了签上的干支号码,从箱中抽取了签诗纸片来,一面道,“这签求得妙,若看前头是个下下,若看后头就是个上上大吉,如此看来,中不溜。我这里求运势得运势,求姻缘得姻缘,施主求什么?”

  玉华双手合十拜了拜道,“我们姑娘求姻缘。”

  老僧将签纸交于毋望,只见上头画着一人卧在冰面上,头顶上有彩凤盘旋,看着似好似坏的,也不甚明白,便道,“请大师明示。”

  那老僧道,“一曰卧冰求鲤,一曰丹凤朝阳,从签面上解来,施主父母不亲,兄弟无力,及笄前有富贵命却无富贵运,姻缘多波折,须得守,中有坎坷,却也是不碍的,终有一日拨云见日,衣锦还乡。”

  玉华喜道,“签上可说良人在哪个方向?”

  老僧高深打起了禅机,只道,“混沌天地间自有良配,不可操之过急。”

  毋望拜了拜,奉上了签钱,主仆出得门来,玉华道,“若果真灵验倒是极好的,前头说得也准,只这个守字费解,守什么?”

  毋望暗暗欢喜,她自然是知道守什么的,得了这签,又将心里的事一一往上靠,竟是七七八八地看出了些端倪来,只是还有波折,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波折,莫非是臻大奶奶吗?他只说与她不是真夫妻,究竟底细不得知,这人向来说话做事留一半,真真假假叫她心中忐忑,忐忑归忐忑,却是十二分的相信他,他既让她等她便等吧,那时他若不磊落,这会子她早就成了他的妾了,何苦信誓旦旦地等三年。

  玉华看她姑娘一忽儿愁眉苦脸一忽儿眉开眼笑,也闹不懂是怎么回事。这时慎行同寺里住持走来,毋望携了玉华迎上前,合掌互行了礼,慎行道,“这是空闻大师。”又引荐了毋望道,“这是舍妹,闺名叫春君,便是前太仆寺卿刘郁的独女。”

  那空闻大师道,“阿弥陀佛,今日可算团圆了,老纳已命寺中沙弥为刘先生贤伉俪诵经超生,施主且等等吧,在寺里用了斋饭,到申时方能请神位。”

  毋望拜道,“多谢大师收留我父母亲,弟子自当多供香油,以弟子感激之情。”

  空闻大师道,“大开方便之门原就应当,我与令尊也算旧识,施主不必客气。”又寒暄两句,被寺中弟子请去处理事务去了。

  毋望跟了慎行到后院佛堂里,九个和尚念经作法,案上供着父母的牌位,她伏在垫上哭起来,慎行看她悲痛欲绝,哭得极压抑,浑身颤抖却又无声无息,便心里闷疼着只怕她会厥过去,示意了玉华道,“搀起来劝劝吧。”

  玉华软语安慰半晌方止住了哭,抽抽搭搭揉着兔儿似的两个眼,慎行柔声道,“知道你心上难过,哭也哭过了,还是保重身子吧,姑父姑母去了七年了,或者早就登了极乐,你在这里哭也不中用,反叫他们记挂。”

  毋望点了点头,三人退出佛堂,往专为香客准备的厢房里去,因窗户前后洞开,山风吹来甚清凉,坐了会子,毋望看玉华心神不定的,便问怎么了,玉华推说无事,又实在坐立不安,毋望道,“你有什么就同我说,二爷也不是外人。”

  玉华这才慢吞吞道,“我家离这里不远,因老娘病了个把月了,又不得空回去看,这会子既到了这里,求姑娘放我回去瞧瞧,申时之前必定赶回来。”

  毋望道,“我当什么事呢!你只管家去吧,我这里不用伺候。”

  慎行解了二两银子给她道,“买些好的给老人家吃吧,叫千秋赶了车送你,早去早回。”

  玉华福了福,忙捧了银子去了。

  毋望笑道,“二哥哥真是好人,准了她假还给银子,仔细明儿园子里的人都来找你。”

  慎行拂了拂袖子道,“你不知道,大哥哥的面子罢了。”

  “这话怎么说?”毋望道。

  慎行瞧她傻傻的不觉好笑,便摇着折扇道,“玉华是大哥哥定下的,只是老太太不答应。”

  毋望心想怪道每每和大奶奶针锋相对呢,里面还有这样的说头,思忖了又不解,“老太太做什么把玉华给了我?”

  慎行道,“玉华不是家生家养的,上头还有她老子娘,老太太不愿意作这主,又不好明说,这才把她给了你,打量大哥哥也没脸要妹妹的人,这事儿就算完了。”

  毋望微一叹,真是一团乱麻,又看慎行,他背着手走到窗前远眺,身形挺拔,毋望暗道,他那样的聪明,自己想不明白的事他却不费力气,便又问道,“那依你看,玉华对大哥哥可有意?”

  慎行回身看她,直言道,“她对大奶奶怎么样,你便应该知道。”

  毋望托着腮道,“她们若要斗,别扯上我才好。我这一年是要学老道士闭关的,万一有个什么,毁了我的清静。”

  慎行慢慢转身到桌边坐下,面上虽波澜不惊,眼里却暗潮汹涌,微一沉吟道,“妹妹今后什么打算?孝期一满又待如何?”

  毋望道,“待满了孝,或者回北地去,我是刘家的人,既有亲叔婶在,哪里有常留谢家的道理。”

  慎行一僵,旋即道,“那也没什么不可的,原就是自己的外祖母家,况且朝廷已在为洪武期间冤死的命官翻案,我瞧这势头,姑父的案子也能平,届时产业发还,你还回北地做什么。”

  毋望道,“若果真如此倒是造化,我心里还有桩事念着,要办了才好。”

  慎行顿了顿道,“何事?我替你去办吧。”

  毋望抬眼笑笑,“二哥哥莫急,时候还未到呢。我进京时船行至湘妃渡曾遇着我爹先前的旧部,他的夫人和我提起了我那两个姨娘,说是都很苦,一个嫁了屠户做妾,日日里打骂不休,一个在街面上做暗门子,迎来送往的做皮肉买卖,我听了着实的不忍,想着哪日产业归还,若她们还愿意,便接回原来的院子里住,如今只等朝廷恩旨。”说着脸上哀戚一片,泪又莹莹欲滴。

  慎行抽了汗巾子给她,安慰道,“这事早晚有个论断,我得空就同我恩师打听,他如今掌管着大理寺,这些是最清楚不过的,只是那嫁了人的难办些,要接回来需等她夫家休离了方可。”

  毋望道,“那也不是什么难事,眼下只欠东风罢了。”

  慎行脱口道,“我比你还急,姑父的罪名洗清了大家受用。”

  才说完,猛想起这话说岔了,一时尴尬不已,再看毋望,四平八稳的样子,像是全然没听见。这时庙里小沙弥端了斋饭来,豆腐青菜的摆了三四碟,两人坐下,慎行看那米饭粗砾,吃了一口,竟觉剌喉咙,便道,“这是糙米吗,怎的这样难吃?”

  毋望不甚在意,细嚼慢咽着,缓缓道,“你是金颗玉粒惯了的,出家人可不就吃这些个吗!头里我在北地,饥荒时连这样的饭菜都吃不上,哪里还嫌难吃呢。”

  慎行听了心下酸楚,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原该比他还娇气些,可如今偏弄得性子全无,不禁心疼了七分,想着自己倒还不如她,便低头又吃些,饭生硬菜发苦,唯独豆腐尚能入口,勉强吞咽了,此时毋望也撂了手,拿手绢掖了嘴角,慎行给她的茶盅里叙上水,道,“你来金陵有几日了,也不曾出门好好逛过,今儿的醮打得晚,改日我领你出去逛逛。”

  毋望道好,又提起了中秋的事来。

  〇四四 信物岳阳珏

  毋望道,“我听二舅母说,下月十五要请王姑娘祖孙同来赏月,那日你可在?”

  慎行不太高兴的样子,低声道,“各部都回家过中秋,我还有哪里可去呢,难为我妈张罗,我不去又不好,若去,实在不是我所愿,虽女眷和爷们儿分开坐,终归是要见面的,届时当面锣对面鼓的,我是没什么,唯恐人家姑娘面上过不去。”

  毋望悠哉起身,嘴里笑道,“那有什么,丑媳妇也要见公婆的,且见了真人儿,往后各自有分寸不也是好的。”

  慎行怔怔的,看她无事人一般,自己却在这里绞断了肠子,心里懊丧便生起闷气来,这种二十来岁的年纪,虽中了举派了官,到底尚年轻,心尖上的人在跟前也说不出来,竟急得什么似的,不由道,“春儿……”

  毋望嗯了一声,静静待他说,他支吾了半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憋了许久道,“我去看看他们醮打得怎么样了,要是时辰仓促便叫他们明儿进府做足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子,香客多,出去恐不便,我去去就来。”说完头也不回,一脑门子扎了出去。

  毋望虽不言语,心下却是极明白的,暗松了口气,道,“好在不是个促狭性子,否则往后我是再不能见你的了。”

  复转了身往窗前去,这排厢房原建在半山腰上,底下便是峭壁,举目望去,山坳、小溪、林子、青草并伴着寺里的钟声,顿感气儿也煞了,人也清明了,倚着窗口坐下,扇子也无需打任山风吹来,惬意地闭了眼睛悠哼起了曲子来,只唱道,“巡官算我,道我命运乖,教奴镇日无精彩,为想佳期不敢傍妆台,又恐怕爹娘做猜,把容颜只恁改,漏永更长,不由人泪满腮,他情是歹,咱心且捱,终须也要还满了相思债……”一曲毕,忙拿团扇掩了口回头左右张望,幸而无人,要是叫人听去岂不成了笑话,自己又吃吃地笑了,拿肘枕在窗沿上,眼皮渐渐沉重,未几昏昏便欲睡去,正神魂游荡时,忽听得一串脚步声,勉强撑起来看,原当是慎行,不想来人并未见过,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商旅打扮,脚上蹬着皂靴,毋望正疑惑,那人深深一揖道,“请问小姐可认得朵邑裴兰杜裴公子?”

  毋望吃了一惊,脑中百转千回,道,“阁下是何人?”

  那人回道,“有人托我传一口信给春君姑娘。”

  毋望答道,“我便是,先生请说。”

  那人道,“只说日思夜想,未不敢忘,告诉姑娘,姑娘自然知道,旁的什么也没说。”

  毋望心中一暖,又急问道,“裴公子现在何处,先生可知道?”

  “公子眼下一切安好,叫姑娘莫记挂。”那汉子摸出一块玉玦承上,又道,“我是生意人,各地的跑,到桃叶渡时有个人托我传话,只叫我今儿到松竹寺来寻姑娘,话传到便是了,旁的我一概不知的,这里还有一块玉,那人说是公子给姑娘压裙脚的,全当信物。”

  毋望心慌得没了头绪,接过玉,草草道过谢,只顾坐着发愣。那人看她丢了魂似的也未逗留,回身便去了。

  毋望心道神天菩萨,总算得知他一切尚好,那桃叶渡是在城南秦淮河畔的,莫非他人在应天吗?回过神来再找那带信儿的人,竟已不知所踪了,又怪自己未问清楚,后悔得什么似的,忙追赶出去寻,外头香客云集,哪里还有人影,只得退回厢房里,细细摩挲那羊脂玉,只见上面雕了兰草和杜若,四个角上各坠了一串金铃,当下又羞又恼,哪里有人送禁步当信物的,还说明了是压裙脚的,真真叫人臊死了。

  毋望这里捂着发红的脸,北平的裴府上,臻大爷正围着一张汉白玉的美人榻转圈子,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看得一旁的助儿和虞子期一头雾水。

  助儿道,“大爷这是怎么了,戏文里才有的东西,哪里有人真睡这个。”

  虞子期背着裴臻压低了声道,“想是才到北平那会儿看了《汉宫秋》,一时兴起才做的。”

  助儿道,“大夏天的睡这个也受不住啊!”转而对裴臻道,“大爷,这玉凉到骨子里,春君姑娘睡了怕伤身子,况只能夏天用,冬天就闲置了。”

  裴臻抚着下颚道,“正是呢,我想着回头着人给下头加个屉子,冬天就放汤婆子焐着,好给她歇午觉用。夏天在面上铺上垫子便是了,凉快软乎又不硌人,她瘦得这样,正是最合适不过的。”

  助儿和虞子期对看,冷汗直流,心道果然心思比头发丝还密,一张榻上下这么多功夫,也只有他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候会干这种事了。

  虞子期躬身道,“主上,朝廷里的人已经动身往北平来了,燕王殿下没了主意,才刚打发人来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