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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繁华府邸,思慕流殇(4)


  周婆子笑道,“傻孩子,这会子还小,再过三四个月才会动呢。”又招手道,“大太太已经着人看日子了,今儿先把喜服送了来,赶时候,外头现买的,试试吧,不合身好改。”

  众人看那件喜服是桃红色的,脸上不免有些黯淡,妾过门是不好穿正红色的,或是桃色,或是粉色,从侧门抬进来,不拜堂也不大宴宾客,往洞房里一送就算完了。哪个出嫁的女孩儿不想风光体面呢,谁不愿八抬大轿夫君骑马来迎,这个世道不是人人有这等造化的,就算过了门夫妻恩爱,遗憾总是有的,一辈子都不能重来了。

  玉华心里也失落,看大家都不言语,知道是替她难过,便强笑道,“我是穷苦人家的闺女,这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一人一个命,姑娘是有福的,日后看姑娘穿大红嫁衣吧。还有你们,将来放出去自有好人家讨了去,别像我就成了。”

  大家伤感了一会儿,七手八脚给她换了衣裳,大小正合适,只有袖子稍长些,周婆子道,“长了好,长长久久的,讨都讨不来的好彩头,赶明儿我来给新娘子开脸,也好得个红包打酒吃。”

  玉华笑道,“到时候自然麻烦妈妈,妈妈儿女双全,是最有福气的。”

  正说着,院里咋咋呼呼一通吆喝,转瞬一股风似的卷进了房里,毋望呆呆看着多出来的几个人,为首的披头散发,只穿一件中衣,铁青着脸和她怒目而对,毋望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这是谁,眼看来者不善,打算先弄清楚她的来历,就问道,“这位是?”

  那妇人冷笑道,“姐儿好大忘性,连我也不认得?”

  毋望想,你这副打扮,鬼认得你是谁?嘴里不好意思直说,越过她看门口的三个丫鬟,俨然就是甬道上大肆宣扬亲嘴传闻的几位,想来这个人就是她们的正经主子了,丫头吃了亏来讨说法了?

  周婆子是老人了,一眼就认出她是谁,忙福了福讨好道,“这不是兰姨娘吗,今儿怎么有空出来逛?”

  兰姨娘横她一眼,阴阳怪气道,“今儿我房里的丫头给人打了,我来找姑娘讨个说法,姑娘瞧怎么料理,我统共就这几个得力的人儿了,打坏了我心疼。”

  翠屏在毋望耳边把事说了一遍,毋望听了转到桌边坐下,淡淡道,“姨娘那么大肝火做什么?丫头说话不中听,教训两下也是有的,值得姨娘光着脚跑来问我的罪吗?”

  兰姨娘气得嘴唇发白,没想到碰上了厉害的,高声道,“我不管你同谁亲嘴,只是打我的丫头就不成,打狗还看主人,你们欺负我是寡妇吗?就是到天边去也要给我个交代。”

  毋望拍案而起,咬牙道,“姨娘好没道理,跟着小丫头胡诌,也不怕失了身份。什么亲嘴不亲嘴的,我一个闺里的女孩儿竟给你们给我扣屎盆子,没割了她们的舌头就算好的了,姨娘还想要什么交代?”

  兰姨娘横扫了屋里的所有人,道,“谁打了她们,叫我的人打回来,便不追究了,否则咱们就闹闹开,叫大家评理。”

  毋望暗想,让你打回来岂不是承认了那件事了吗?你当我是傻子?打你的人我不心疼,你打我的人,我是肉疼得紧的,要照你说的做,我以后也别在园子里过了。我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你若好言好语,我或者还责怪我的人两句,再给你的丫头贴补些皮肉之苦的损失,你这个刁蛮样子,我是不买你账的。便对六儿道,“去把二太太请来,既和二爷有关,也叫她听听,二爷才派的官,家里就有人存心算计,我是不怕的,横竖是个孤女,也不敢充主子,只管叫上头的人来说话。”

  六儿应了撒腿就跑了出去,玉华给她倒了茶,她慢条斯理地喝着,并不拿兰姨娘当回事,不让坐也不让茶,看她那个撒泼的样,没直接把她赶出去就是客气的了。做姨娘的不尊重,跑到小辈屋里来耍横,还口口声声要打人,她的地盘上也容得她撒野吗?

  那兰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灯,肠子虽气得拧了好几个结,面上却愈发阴沉,讥讽道,“好个大家闺秀,急着找二太太做什么,叫她早些知道你做的好事吗?害完了她爷们儿又来害她儿子,真亏得你有这个脸,你老子娘的阴灵也不饶你。”

  玉华听得气不过,板着脸道,“姨奶奶说话也太出格了,这会子越说越不像话了,你真打量我们姑娘好整治?也不瞧瞧这是哪儿?”

  兰姨娘刀子似的目光在玉华身上停了会儿,啧啧咂嘴道,“这是谁啊?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当要做姨娘了就了不得了?在屋里扮上了,想来是个丫头扶上来的吧,得意些什么?”

  玉华被她说得脸上红白交错,颤着声道,“兰姨娘进门那会子我还小,也不太懂事,只知道姨娘是王爷巷里抬出来的,还以为是王府千金,现在想来竟还不如我们做丫头的出身呢。”

  王爷巷毋望是知道的,巷里多妓院和暗门子,来往的尽是达官贵人,是个地道的销金窟。很多暗门子里的妈妈从人市上挑一两个女孩儿带回来养着,到了及笄若有人买了做妾就送出去,若没人买,那便沦落得和娼妓一样,看来兰姨娘是前面的那一种,这类出身的确是极不光彩的。

  那兰姨娘被猛戳着了痛处,目露凶光,狰狞着便扬起手要来招呼,幸亏丹霞眼疾手快,结实挡了一下,胳膊上被扇得辣辣生疼,要是这一巴掌打到玉华脸上,肯定五道杠子。

  这下毋望再好的耐功也憋不住了,喝道,“姨娘当着我的面打我房里的人,竟不如直接来打我痛快,她过几日就是大哥哥的人,姨娘这是不给我脸还是不给大爷脸?”

  兰姨娘才不管什么大爷小爷,满身“挡我者死”的架势,对身后的人呼道,“你们是死人不成?回来只会找我诉苦,如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还等什么?直接动手吧!”语毕卷起袖子就要开打。

  毋望吓了一跳,论嘴皮子她还行,若论真功夫她是万万不成的,这兰姨娘疯了不成?

  几个丫头跃跃欲试,翠屏这边岂有坐等着挨打的道理,也摆出了阵势迎战,双方还未交火,只见二太太掀了帘子进来,沉声道,“反了谁敢!”

  兰姨娘这边的人一见正房太太来了,立刻蔫了大半,只剩兰姨娘本人还义愤难平,斗鸡似的恨不得乍起全身的毛来,见了慎行他娘决定彻底无视她,蹦哒着就要去打玉华,二太太使个眼色,她带来的婆子们一拥而上,连拉带拖地把兰姨娘治住了,那兰姨娘叫骂不休,指着吴氏道,“你就是个孬货,锯了嘴子的葫芦,她勾引你儿子,你还替她来治我,就会一味的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我若是你,必撕了她的衣裳,叫各人看看她是个什么货色?”说完又啐了两口。

  吴氏先头也对毋望没什么,她才来那时自己抢着把她接到园子里来,倒并不是因为多喜欢,只是早就知道慎行的心思,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好控制,后来也看出了她对慎行没意思,警惕之心也放松了,才刚六儿来请她,一路上大概把事情说了,再三再四的保证她家姑娘是给冤枉的,再加上晌午时候慎行打发人来禀,又要搬出园子去,两下里一斟酌,想来这事恐怕不简单,不管真相如何,慎行的名声是最要紧的,心里也有了计较,这兰姨娘不处置也不太平,当年吃过她不少暗亏,眼下乘着东风就将她一举歼灭,谁会生出半点闲话来。于是叱道,“嘴里不干不净,我瞧你是得了失心疯,为几个小丫头值得你这样?衣衫不整,活像个泼妇。我们行哥儿上半晌就搬到衙门里办公去了,和谁亲嘴给你的丫头看见了?”又对一个婆子道,“给我拿布勒上她的嘴,拖到老太太园子里等发落,若不给咱们娘们儿个说法,我也不依。”

  等在一旁的婆子是个熟练工,抽出事先准备好的长布条,把兰姨娘扎得像衔了嚼子的马,再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了。

  此时的兰姨娘眼里流露出惊恐来,哭闹吵嚷这招以前二老爷在世时她也常用,向来是万无一失的,将吴氏逼得没处躲,如今二老爷去了,怎么吴氏的能耐也见长了?莫非她一直是扮猪吃老虎的吗?脑子转了转,顿时明白过来,不小心给了她一个铲除自己的好借口,这回怕是不好收场了,当即悔得肠子都青了,看见吴氏嘴角含着胜利者的微笑,眼前蓦地黑了下来,一头栽倒在地。

  二太太不是二老爷,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精神,只斜睨了地上的兰姨娘一眼,转而拉住毋望的手道,“好孩子,可吓着你了?别怕,有我呢,你在房里歇着,叫丹霞和翠屏和我走一趟,到老太太跟前回了话,总归还你个公道。”

  毋望点点头,吴氏跨出门去,后面的管事婆子们架了兰姨娘,又押上那三个簌簌发抖的小丫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沁芳园里去了。

  六儿看她主子憋出一头汗来,忙和了温水来给她净脸,边安慰道,“何苦和那种人计较,那么大的年纪竟长到狗身上去了,满嘴的胡浸不怕失了体面。”

  周婆子道,“你们不知,那兰姨娘从前是出了名的辣货,园子里谁在她眼眶子里?二老爷活着那会子跳不过她的手心去,仗着有几分姿色,整日间霸占着爷们儿,吃喝都在她的院儿里,二太太是说不出的苦处呢,一个正经太太倒叫妾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你们瞧着吧,这回兰姨娘落到她手里,还不定怎么办呢。”

  毋望推了后窗往外看,燕脂湖畔的柳树叶子稀落落,不觉已将近深秋了,连着几日的事也叫她不胜其烦,这种宅门里的家长里短那样的磨人,心里想想也畏惧得很,等送玉华出了院子,往后还是关起门来过日子,能躲就躲吧,遇上讲理的还好对付,倘或再有兰姨娘这种三句不对就要开打的,凭自己这身板儿还不够给人填牙缝的,还是安生些保命要紧。

  又转身看玉华,人都说做姑娘时是珍珠,做了媳妇儿就成了鱼眼睛,不知道她进了聚丰园后是怎么个光景,会不会也变得像兰姨娘一样,争吃争穿争宠?正房碰着那种小妾一定很头疼吧……渐渐又想到裴臻,如今没得到,自然说得花好稻好,一旦得着了又怎么样呢?长的过个三年五载,短的可能一二年,保不住就另结新欢了,一辈子不纳妾,他能做到吗?若自己到时也和茗玉一样的境地,那又待如何?

  玉华被她看得怪发毛的,自己卸了头面首饰,又把喜服脱下来交给周婆子,小心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毋望回过神,喃喃道,“你说世上的爷们是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多?”

  六儿暗想姑娘定是在担心臻大爷了,也是的,那个人那样的烟云之姿,凭谁见了都是爱的,这一分开好几年,岂知中间没有什么变故吗,要是有女人上赶着要嫁他,或不计较名分地要跟他,他还能把姑娘放在心上吗?不由也跟着愁起来。

  玉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面上羞愧难当,涩涩道,“姑娘心里定是瞧不起我的,嫁个庄稼汉也比在这深宅里做姨娘强,可我也是没法子,等姑娘日后遇着了真心喜欢的人就知道了,人生在世,没有人是不为自己的,敞亮话谁不会说?事儿落到自己身上就不一样了,就是被别人戳着脑门子骂也醒不过神儿来,我真是身不由己,姑娘别怪我。”

  毋望想,何尝不是这样的理,也不用等日后,如今她就已经深知个中滋味了,见玉华要哭似的,便知她误会了,忙拉她坐下道,“我哪里是说你,你想岔了,我只是觉得世上女子多痴情,男子皆薄幸,你道是不是?内宅里妻妾闹得不可开交,那爷们儿说不定又在别处寻欢作乐了,这样想来家里的岂不成了笑话吗。”又牵了玉华的手道,“好姐姐,你过了门去就好好的吧,也别和大嫂子争什么了,各自养好孩子就是了,家宅太平才好。”

  玉华道,“姑娘的话我记在心上,只要大奶奶不找茬,我定会敬她三分,可她若是打我主意,我也绝不坐以待毙。”

  毋望见她已做好了斗争的准备,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自古妻妾之争不可避免,凭她几句开解起不了什么作用,往后怎么样全看她自己的造化罢了。

  〇六一 红尘何所期

  那日兰姨娘的一通大闹未得着半点好处,谢老太太素日里最讨厌小妾犯上作乱,又牵扯到了慎行和毋望,火气更大了不少,张口就叫丫头请族里的老人来,要拟休书撵她回娘家,兰姨娘呼天抢地喊着二老爷的名字要撞墙寻死,众人看她那惨样也觉可怜,再加上她寡妇失业的,又没个一儿半女,发回了娘家不受待见,早晚也是个死,犹豫不决之际还是老太爷一掌定乾坤,随便指了个庄子,正式把兰姨娘发配出去了。

  二太太吴氏可谓大仇得报,只可惜如今才扳倒她,一时间感慨良多,边痛快淋漓,边怨她那死鬼男人早年把她护得那么好,想动她一分一毫都不成,可见爷们儿都疼小老婆的,只有死了才顾念不上,这胜利的果实来得晚了些,品尝了两日,细咂了滋味,现在没什么感觉了,不过尔尔,男人都不在了,就是一个把另一个斗垮了也没有了意义,轰轰烈烈一番后,兰姨娘这个人像蒸发掉的水,从此便消失在所有人记忆里了。

  玉华出门的日子也定下了,农历的十月十八,约摸还有十三四日,这阵子好好地把东西准备齐,时间还是较宽裕的。这期间毋望过了生日,多多少少又得了些红包首饰,逐样挑拣了,把贵重的收起来,剩下的荷包耳坠都赏了婆子丫头们,院子里的人自己又吃了回席,整日都很热闹欢喜。毋望给玉华收拾了个镜盒,里头簪环妆奁厚厚的备了一份,翠屏她们便笑她,嫁丫头就操这样的心,日后嫁闺女不知怎么样呢。

  渐渐天又冷了些,院子里的爬藤蔷薇花都落光了,叶子焦焦的,黄绿交织成一片,毋望现在除了祖父母那里晨昏定省,基本已不出银钩别苑了,小佛堂里给父母上香磕头过后,就叫丫头端了八脚凳来,坐在廊子里晒会儿太阳,再进屋做些女红,一来二去竟过起了老年人一样的生活,自然也是舒服惬意得没话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