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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萧墙猛虎,痴心断肠(9)


  一〇一 何当重相见

  铁英和路知遥携燕王手谕长驱直入,校卫营各处归置,井然有序。

  推开佛堂的门时,路知遥一眼就看见了她,当即怔在那里,回身看铁英,稍作计较已了然在胸。

  她叫了声“六叔”,边笑边哭,路知遥心中骤痛,忙解了大氅给她披上,吩咐军士备车,面带愠怒地对铁英道,“明月先生这样厉害的人物,竟连女人都护不周全,叫路某齿冷!”

  铁英摇头道,“一言难尽啊,夫人丢了,我家主上都瘦脱了相,闲话莫叙了,还是快叫他们夫妻团聚吧。”言罢打发了手下暗卫送她上车,濮阳金台正巧赶到,便亲自驾车往明月府飞奔而去。

  毋望坐在车上抚胸长叹,这会子好了,这一天一夜竟像到鬼门关转了一圈,所幸有惊无险。那高阳郡王倒也仁义,不曾动她分毫,只是裴臻怎么想呢?她不由又有些纠结,他可会怀疑她?可会嫌弃她?倘若他因此和她有了芥蒂,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才好?

  一路上心思百转千回,估摸着快到了,就打了窗帘子往外瞧,远远已看见裴府的牌楼,牌楼底下站着个人,挺拔颀长,风姿神貌,只是面容略显憔悴,眼见马车渐行渐近,疾走几步迎了上来。车还未停稳,便打起门帘往里看,哑声叹道,“春君……”

  这一声呼唤,仿佛跨过了迢迢山水,跨过了宇宙洪荒,硬生生地刺进她的心底里去,她泪眼婆娑,看见他伸出手臂,也顾不得街口人来人往,起身扑进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兀自抽泣哽咽,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他强笑着应了,百般滋味在心头,渐渐觉得眼睛酸涩,忙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弯腰将她抱起来,匆匆往裴府大门里去。

  上房的丫头婆子们早预备好了热水,伺候她沐浴更衣,微云和淡月互看一眼,屈膝在她跟前跪下,哭道,“奴才们护主不力,叫姑娘一人涉险,亏得姑娘没事儿,否则咱们便是死了也没法向大爷交代。”

  毋望上前扶起她们两个,只道,“不是好好的吗,不过受了些惊吓,现在都好了,你们也不必自责,这事怎么能怪你们呢,谁也没想到张家兄弟会这样。”

  微云忿忿道,“果然人心难测。听说他两个被影卫抓着了,追他们,他们还没死没活地跑,虞大人恨得牙根痒痒,切萝卜似的就把他们的脚给砍下来了,昨儿后半夜里拖回府里来叫大爷发落,大爷也没说什么,只吩咐连人带脚给他老子娘送去了,这会子死活不知呢。”

  淡月道,“活该恶有恶报,没一气儿打死算是好的了。”

  毋望不语,如今回来了,张家兄弟也算是开发了,那些恨便烟消云散了,哪里来那么多时候消磨在这些不痛快上?转出云母石的围屏,光脚踩在番外采买来的羊毛地毯上,来回走了两遍,大感自在非常,淡月探出头来道,“姑娘穿上软鞋吧,回头受了凉可不好,后儿还有好些礼要过呢,没得身子撑不住。”

  这屋子里供着炭炉子,她只穿着中衣也不觉冷,便道,“没什么,我自己知道料理。”

  微云拉她上榻,给她手上脚上都抹了香膏子,又解了她小衣上的带子让她趴下,浑身上下都擦匀了才算完,边擦边啧啧道,“咱们姑娘这肉皮儿天底下难找,大爷真是好福气,后儿晚上不得迷死?”

  毋望一听红了脸,淡月啐道,“你这作死的,没羞没臊,敢拿主子打趣儿,可是腚上皮痒吗?”

  微云见自己说漏了嘴,也怪不好意思的,捂着脸道,“一时说顺了,这儿也没外人,不怕叫人听去。”

  淡月左右看了看道,“大爷没在?”

  微云点头道,“自个儿到库里抓药去了,那嗓子不吃药好得慢,后儿还要招呼客人呢。”

  三个女孩儿面面相觑,淡月挨过来,脸上带着红晕,小声道,“姑娘,可要叫个婆子来问问?”

  毋望不明所以,傻傻道,“问什么?”

  微云比着手势,尴尬地笑道,“就是‘那个’啊……洞房花烛夜,有哪些要小心的,姑娘这儿没有妈妈嫂子,什么都不懂,怎么伺候大爷……”

  毋望僵住,那两个大窘,三人相视,呵呵地傻笑起来,淡月大剌剌道,“不会也没关系,大爷总知道怎么办,叫他伺候姑娘不就是了么,爷们儿家,这个最在行!”

  这话招来另两个没头没脑的一通乱咯吱,微云道,“这蹄子了不得了姑娘,快给她配个女婿,留着是祸害,不知道哪天就跟人跑了呢?”

  毋望笑得岔气儿,细想想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三人正闹着,外头有人咳嗽了一声,小丫头在廊子下回道,“姑娘可洗好了?刘家大爷来了,在劲松院里候着呢。大爷让来问问,姑娘要是方便见客,就带刘大爷过来。”

  毋望一时没反应过来,刘大爷?哪个刘大爷?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没想出这么个人来,莫非是应天刘家的宗亲吗?因道,“大爷说是哪儿来的?”

  微云笑道,“姑娘糊涂了,自然是您的弟弟,小刘大爷了。”

  毋望大喜,是沛哥儿回来了。她们管他叫大爷,真是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忙道,“快叫他来。”话音才落就听见堂屋里传来脚步声,丫头打了洒金软帘,一个半大小子闷头便闯进来,离她三步停下,拱手满满一揖,声音微有些颤,却极力保持平稳,谦恭有礼地说道,“给姐姐请安,姐姐这一向可好?”

  毋望原当姐弟见面少不得抱头痛哭的,自己也满满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这德沛一来便是这样,倒弄得自己不自在起来,偷眼看裴臻,他倚在集锦槅子旁,甚是赞许地浅笑着,瞧毋望傻了眼,便对德沛道,“好兄弟,客套什么,都是自己人,快些坐下吧。”

  德沛道是,在紫檀月牙桌旁坐定,抬眼看过去,眼神复杂,只是疏离地笑,竟和从前天壤之别,那种小心谨慎,俨然成了另一个裴臻。

  毋望惊愕且无所适从,德沛长高了很多,一副劲装打扮,眉眼也长开了,英姿勃发,再也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捡番薯的野小子了。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莫不是离家之后遇到什么事了?她忧心忡忡,又不好太直接,只得道,“沛哥儿,这一路可顺利?”

  德沛道,“劳姐姐担忧,我接着师兄的信就下山了,原还该早两日到的,只是走到东阿县时遇着了一场大雪,耽搁了时候。”

  “沛哥儿……”毋望彻底无措,张了嘴也不知说什么好。

  裴臻绕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接了丫头呈上来的茶递给他,一面道,“师父身子可好?可有什么话托你带给我?”

  德沛敛神道,“师父一切都好,临走叫我带几本兵书孤本给你,这会子在车上,回头你叫人去取就是了。我才进府就看见下人在布置,似乎不单是除尘迎新年,府里要办喜事?”

  毋望和裴臻互看一眼,裴臻道,“后儿我要娶你姐姐过门,往后你就别叫我师兄了,叫姐夫吧。”

  德沛狐疑地在毋望脸上巡视,慢慢挑起了眉道,“师兄这是什么道理?后儿要娶她,今儿她怎么在府里?”

  两人语塞,德沛端起茶盅,拿盖儿拨了拨茶叶沫子,那老神在在的举动,哪里像个十来岁的孩子,顿了顿又道,“不知师兄拿什么礼迎娶家姐?我记得在北地时师兄便打我姐姐的主意,我姐姐品性纯良,且涉世未深,难免被你诓骗,你若怠慢了她,我可是不能从的。”

  毋望眼泪汪汪地感叹,这就是娘家人的气势啊,沛哥儿真是长大了,叔叔婶子要是瞧见了,不知欢喜得什么样呢?

  那厢裴臻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送他去无量山,学了雄辩之才倒用来对付他了?哭笑不得之余又不能得罪这位小舅爷,遂笑道,“你放心,自然是正房嫡妻,断不敢委屈了她的。兄弟这一路辛苦,我打发人伺候你沐浴更衣,晚上张罗酒席给你接风洗尘可好?”

  那德沛瞥了毋望一眼,幽幽道,“我正要问,姐姐大白天的洗什么澡?尚未成亲,白日宣淫,有违礼法,师兄这也不知吗?”

  毋望面红过耳,猛然愣在那里。

  裴臻掩口大笑起来,边笑边道,“你这孩子,师父平日就教你这些?怎么学究似的,她不过洗个澡,你哪里看见我们白日宣淫了?”

  德沛点了点头,“没有便好。”又对毋望道,“姐姐也是,见客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还光着脚,打量不是外人就能这样吗?”

  毋望被他一说,脚趾头都蜷了起来,诺诺称是,忙不迭叫丫头拿了软鞋来穿上,先前想抱着他一通嘘寒问暖的想法霎时烟消云散了,她悲哀地意识到,她最心疼最宝贝的弟弟如今不需要她去保护了,他可以一个人驾车跑几千里山路,懂得替她争取权益,还满脑子的人情世故,自己在他眼里竟然涉世未深。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为他做的了。

  裴臻招了人来带他去厢房,微云淡月等识趣地退了出去,他给她理了理头发,拉在怀里抱了一会儿,轻声道,“后儿就成了,多好……”

  毋望自发地伸手环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直裰里,闷声道,“总算过去了。”

  他嗯了声,又道,“才刚王妃打发人来问,想接你过王府里去,后儿从那里出门,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她一惊,若去王府岂不是又要遇见朱高煦吗?还有那位世子妃,这等水深火热的地方不去也罢。再回头想,王妃相邀又不好拒绝,他总归是在燕王手下当差的,没得日后叫他难做人,权衡了利弊,道,“既然王妃发了话,想来高阳郡王也不敢造次,若不答应倒变成咱们不识抬举了。”

  裴臻笑了笑道,“我和濮阳去说,明儿让他媳妇陪你进王府,他那位夫人可是他的授业恩师,有她在,自然万无一失。”

  毋望犹豫了半晌,嗫嚅道,“你还娶我,不担心……”

  “不担心。”他截了她的话头,和她两额相抵,嘴里嗡哝有声,“娶你……就算天塌下来了,也要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