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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白冬塞陌,刀剑情柔(5)


  路知遥闭着眼,睫毛长长的遮盖住眼睛,高挺的鼻梁,微显凉薄的嘴唇,实在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头一回见他时觉得他长得像裴臻,现在细看又觉得不像了,裴臻眉眼里透出股子妖媚的味道,醇黑的眼,粉红的唇,衬着雪白的皮肤,脸上的颜色直撞进人的魂灵里来。路知遥不一样,那张脸温和正派,看着就像好人,或许是练武的缘故,肤色微黑,隐约透出刚毅的气魄,有时候嘴上坏,却也不惹人讨厌,不像裴臻,行事为人就像只狐狸,诡计多端的样子,叫人生气又无可奈何……毋望愣愣出神,不知他在做什么,可知道她这里要出事了?人家大老远地从关外都赶来了,他那里却纹丝不动,也不知到底可曾派人来接应他们。若是没有,恐怕他们就是落到蒙古人手里,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吧,他要成大业就要让自己没有弱点,说不定他正盼着蒙古人收拾了她,省得自己动手呢,愈想心里愈不是滋味,嘟着嘴生起闷气来,和自己较了会子劲,肚子也咕咕叫起来,尝了一口,鸡汤也不烫了,便盛出一碗来,推了路知遥道,“六叔,起来吃些东西吧。”

  路知遥微摆了摆手,侧过头又昏昏欲睡,毋望也不由他了,抱了另一张床上的被子过来催促他快些支起身子。他没计奈何,挣扎着撑了起来,她卷好被褥塞到他背后,一面端了碗勺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吹了火折子点上蜡烛,又探了探他的额头,顺便一并将他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动作娴熟自然,毫无半点扭捏。路知遥缩了缩,反倒局促得很,心想他一个爷们竟叫人家姑娘照料,真是臊得没脸。毋望看他那样抿嘴一笑,端了鸡汤来喂他,边道,“多喝些,这几日奔波受累了,温补些总是好的。”

  路知遥惭愧道,“病得不是时候,偏挑这会子,难为你了。”

  毋望低头浅笑道,“这是什么话,我这一路也给六叔添了许多麻烦,如今更大的麻烦也寻上门来了,后面还不知怎么样呢?我想过了,你带着我脚程也慢,一个人被抓也好过两人一齐落到他们手里,那些人就算扣住我也未必杀我,你若能逃脱就快跑,到了北平再设法搭救我就是了。”

  路知遥眼底流露出一抹痛色来,半带调侃道,“你叫我撇下你自己逃命去?我好歹是个爷们儿,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护你离开,若果真死了,来年清明你给我坟头上添一抷土也就是了。”

  毋望啐道,“吃的堵不住你的嘴,你再胡浸我便不管你了。”

  路知遥眸中流光溢彩,暗想她是舍不得我死的,真是好,她对我有一星半点的留恋我也知足了。

  毋望眼里酸涩,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好容易给他喂下半碗去,他摇头说不吃了,她就着昏黄的灯光看去,见他鼻尖上出了细密的汗,喜道,“这会子好了,表了汗就好一大半了,你快些晤着,我再叫伙计换盆炭来。”

  路知遥拉了她道,“不忙,你先吃饭,我过会儿出去探探,趁这当口你先洗漱吧,姑娘家爱干净,我知道你将就了好几天了。”

  毋望坐到桌前胡乱扒了几口饭,路知遥揭了被子穿鞋下地,走到后窗口往外看,马厩离得不远,路轻和那些蒙古马拴在一处,想了想道,“明儿出了镇子车就不要了,早些到凤阳府才好。”

  毋望嗯了声,他拢了衣便出门去了,稍过片刻店内伙计撤下饭菜,复打了热水进来。她插上门闩快速擦洗一遍,约过了一炷香的时候他回来了,稳了稳气息道,“想逃是逃不掉的,这些蒙古人轮流守卫,咱们需得小心才是,这个镇子上没有府衙,若出了事便无依无傍,最近的驻军在和州,距此也有百余里,明早天一亮就出发,最快也要走上一天一夜。”

  毋望皱眉道,“若是他们追上来怎么办?我又不会骑马,否则偷他们一匹马,跟着路轻闷头跑上一通,或许还不能叫他们轻易赶上。”

  路知遥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瓷瓶来,得意道,“我头里问那郎中买了一瓶蒙汗药,趁着套车的时候加到朵颜三卫那些坐骑的草料里,就算他们醒过神来,没了马拿什么来追?”

  毋望大赞他聪明,他扶着桌子虚弱地喘了喘,笑道,“别说奉承话了,快收拾收拾早些安置,明儿可有你受的呢!”

  两人密谋了一阵吹了蜡烛各自上床,毋望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黑暗里路知遥又压低声咳嗽着,想来还是不大好,毋望探了身问道,“六叔,你的烧退了没有?”

  路知遥模棱两可地唔了声,毋望又道,“晚上要是口渴了便叫我。”

  路知遥道,“知道了,快睡吧,可是又冷了想钻我的被窝?”

  毋望心里打了个突,暗道你存心硌应我呢?便闭嘴不再吭气儿了。路知遥笑了两声,听窗外北风呼啸,窗棂子上时时有人影晃过,不禁担心他们会破门而入进来劫人,真要那样只有搏命了,捏了捏手里的剑柄,索性靠墙坐起来,一时起得太猛了头有些发晕,身上的烧是退了,不过浑身无力,真恨自己不中用。他泄愤似的捶了一下墙,还担心她病倒,自己反不如她,就着廊子下风灯的光看她,背身侧着,呼吸轻轻浅浅,已然睡熟了。

  他整整坐了一夜,一来怕朵颜三卫偷袭,二来脑子里纷纷扰扰太多东西需要理一理。不知不觉已近四更,对面床铺上的人一动,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睛,声音里透出慵懒来,嘟哝道,“什么时辰了,六叔?”

  路知遥道,“四更了,收拾细软准备上路吧。”

  毋望一凛,摸了衣裳穿戴好,利索跟着他出了门,从楼上下去时冷战连连,天井里还有残雪,今儿似乎更冷了些,路知遥解了水貂的围脖给她戴上,自己系紧了大氅的领圈,闷声不吭直往柜台退房去了。

  毋望咬了咬唇,那围脖上还有他的温度,她本想推辞,终究没能说出口,只低头跟在他身后。四更天还未亮,那掌柜还是睡眼惺忪的,收了牌子吩咐伙计套车。路知遥拉了她的手快步往马厩去,食槽里的草料都是新添的,他暗道天助我也,乘伙计牵马的当口手腕一转,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指间的蒙汗药弹进草料中,如此反复几次药已投尽,两人相视一笑。正待要上车,却见那十几个蒙古人迎面而来,眨眼间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那人手里摩挲着鼻烟壶,淡淡笑道,“路兄这就要走吗?要走也不难,将春君姑娘留下。”语毕探身直扑过来。

  毋望危急中只觉后领一紧,硬生生被人从掌下拖了出去,路知遥横剑挡在胸前,将她护在身后,沉脸道,“朵颜三卫名不虚传,这么快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了,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倨傲道,“在下大宁都指挥使萧乾。”

  路知遥暗叹不妙,推了毋望一把道,“骑了路轻快走。”语罢提剑疾步往前,直刺萧乾面门,萧乾一跃而起,自袖中递出一剑,剑气激荡,朝路知遥手中长剑直压而下,两剑相交一错即分。路知遥往后退了两步,剑锋扫向往毋望跑去的蒙古人,只听噗的一声,那人手里的弯刀不及挥出,腹下已被刺穿,身子一晃后轰然倒地。毋望猛往后退,心里又急又恨,眼看着一群壮汉朝路知遥袭去,他虽身手极好,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又斩杀了几个,渐渐体力有些不支,回头瞠目喝道,“快走!快走!”

  毋望踌躇之际,却见他左胸被人挥刀砍中,也不知怎么,他阔袖一翻,单手夺过弯刀,一使力便搡入对方腹中,抽刀而出,溅得脸上身上尽是血,一片诡异的红。

  店小二早已哀嚎着连滚带爬逃走了,马厩里的蒙古马一匹接一匹倒地,毋望只好朝马车跑去,萧乾冷漠的脸上现出凶戾之色,喝道,“你若敢跑便回来给他收尸吧。”

  毋望犹豫下站住脚,尖声叫道,“放了他,我跟你回去。”

  话音才落,几支箭自她身后呼啸而来,堪堪贴着她双臂射进人堆之中。她回头看,马上之人紫衣金冠,大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展臂舒腰拉满一弓,弓上搭着六支箭,手指一松,那六支箭分朝不同方向咻咻射出,只听惨叫之声四起,十几个蒙古人只剩半数。他身后一众黑衣人自马上跃起,横扫进人群之中助路知遥脱困,须臾之间手起刀落,朵颜三卫死伤惨重。

  萧乾见势不妙召回残存的几人,凝眉冷道,“明月先生,别来无恙啊。”

  〇七二 君子亦小人

  裴臻见心上人连招呼都未及同他打,便哭着朝瘫倒在地的人跑去,顿时怒气升腾甚感不悦。扔了手里的弓箭,银制的马鞭攥得咯吱作响,重重哼了一声,满心的愤懑无处发泄,矛头直指萧乾,铁青着面皮道,“萧指挥,你不在关外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跑到徽州来捣什么乱?看看,伤着了路大人,还吓坏了裴某的夫人。”

  那萧乾嘴皮子功夫虽不及他,却也不差,睨斜了那里哭得凄惨的女孩儿一眼,半带嘲讽道,“这位是你的夫人?我还以为她是路大人的家眷呢。”

  裴臻额角青筋直跳,这人先是和素卿暗度陈仓,如今又来毁春君清誉,当真可恶可鄙之极,不教训他今儿饭也吃不下去。便从马背上跃下,往马厩里一看,忽然明媚地笑了笑,右手拿马鞭一下一下敲击着左手掌心,调侃道,“萧指挥也有吃瘪的时候?唉呀呀,如今我就算有心放你回大宁,你也走不了啦,没了坐骑靠双腿,那要走到多早晚去?不如跟我回北平吧,归顺了燕王,咱们共谋大业岂不好?”

  萧乾双手背负,并不搭理他。

  裴臻蹙了蹙眉,暗哼道败军之将还挺有骨气,复又围着萧乾绕了两圈,慢慢悠悠道,“萧指挥折磨了我五年,我对萧指挥是敬佩至极的,纵使是你一意孤行,在下也会好好安置你的?让你自尽如何?”

  他才说完,后面的暗卫教头叫嚣道,“便宜他做什么,他不是很能吗?把他下面那条蚕虫割下来喂狗。”

  那教头叫穆大正,三十来岁,膀大腰圆,留着大把的络腮胡子。裴臻平常觉得他粗俗没文化,脑子不够使,今日一听他发言,顿感他还是有无尽潜力可发掘的,颇赞许地点点头,再看铮铮铁骨的萧指挥,下盘不稳,脸色也发白,想来死是不怕的,怕只怕变成残疾对不住家里的妻妾们。裴臻大感可笑,挑眉打量萧乾,磨牙霍霍道,“萧指挥,你意下如何?”

  萧乾昂了昂头道,“明月先生可别忘了,在下是朝廷命官,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裴臻嗤地一笑,还知道自己是个封疆大吏呢,干的事真不是人做的,遂道,“裴某不在朝中,不知什么大吏小吏的,敢问尊驾没有朝廷召令,擅自带了宁王亲军潜入采石驿,劫杀大理寺文官又是什么道理?就是到了庙堂之上也是死路一条,二品大员算个屁!”

  裴臻这里新仇旧恨报得很痛快,毋望那里哭得几乎噎死过去,路知遥已然成了血人,胸口肩头都有伤,胳膊上还插了支箭。她强烈怀疑是裴臻故意射中他的,这会子看着他流血不止,他手下的人没他的命令也不伸援手,众人就像看戏似的分成两拨,一拨看她怎么哭倒长城,一拨看明月君智斗萧指挥。她颤着手将路知遥搂进怀里,拿手胡乱抹他脸上的血污,怎么都擦不干净,心里急,愈发哭得大声,路知遥有了些知觉,半睁了眼费力地抬手拭了她的眼泪,喘道,“别哭,我死不了。”

  毋望终于忍不住了,回头大骂道,“裴臻,你见死不救,你这个小人。”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裴臻正在唇枪舌剑,听见有人骂他,回了回神,眉毛直挑起来,嘟囔道,“我是小人?”刚想发作,立刻又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吩咐穆大正把萧乾带下去看押,使了眼色叫人把路知遥抬进客栈里,自己跟在毋望身后,伸手去拉她,腆脸笑道,“夫人受惊了。”

  毋望毫不留情地打掉他的手,瞪他一眼,满脸的冰霜之色,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裴臻碰了一鼻子灰,有些悻悻的,却也不恼,心不在焉的步入室内,叫伙计打了热水来,转身对毋望道,“我要替他止血治伤,你且回避。”

  毋望并不理他,打发了掌柜拢了炭盆来,自己蹲在路知遥头边给他擦冷汗,随口道,“你只管治,我不会打扰你的。”

  裴臻张口结舌了半晌,最后沉声道,“我要替他宽衣,你也要在这里吗?”

  后头一个小个子暗卫上前来劝道,“夫人还是暂且回避吧,主上自会尽力医治路大人的。你在这里,说不定路大人会多吃些苦头。”

  毋望叹了叹道,“你仔细些,他昨儿还发着烧,下手可千万要轻些。”

  裴臻脸上有些挂不住,敢情一路这几日的相处他们处出情分来了?这还了得,低头看着路知遥,眼神发出绿光来,琢磨这一箭为什么没射在他心脏上呢?那十来个暗卫缩紧了干瘪的肚皮,纷纷退到一旁待命。

  毋望又擦着眼泪对路知遥道,“六叔,我过会子再来瞧你。”

  路知遥微点了头,扯了扯嘴角,示意她放心。裴臻茫然思忖,六叔?自己人?没听说过谢家有这个人啊,莫非虞子期手里的那帮人偷懒耍滑,没打探清楚?

  毋望朝裴臻福了福,跟着掌柜进厢房里去了,瘫坐在椅子里,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来。心下暗自庆幸,还好这人来了,才刚心思全在路知遥身上,这会子隐约沉浸在了重逢的喜悦里,他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呢,土财主、小郎中、大谋士?长得那般,分明应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却又鲜衣怒马搭箭拉弓救他们于危难,究竟有多少的谜团在他身上呢……门上笃笃敲了敲,外头人道,“夫人,主上吩咐给您送早点来。”

  什么夫人?不淡不寡的就成了夫人,也太便宜他了,放了那小个子暗卫进来,反驳道,“我不是你们的夫人,别这么叫。”

  那小暗卫讶然道,“主上已经打发人在府里布置了,等接了夫人到北平便要完婚的。”

  毋望咬牙道,“自说自话的,他倒张狂得很,你们何日出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