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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陈山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凉薄的清晨。荒木惟坐在窗户边弹钢琴。叮叮咚咚的琴声中,窗口的光线翻滚着漏进来,洒在荒木惟青光光的下巴上。一个钟头以前,荒木惟朝陈山的后脖颈上开了一枪,陈山像一条走路不稳的老狗一样跌扑在地。荒木惟的手在窗口洒进来的光线中低垂着,手里是那把南部式袖珍手枪。他记得在开枪以前,一直在给陈山讲重庆这座完全被雾吞没了的城市。陈山就笔直地坐在那张有靠背的西洋式皮椅上,荒木惟绕着他缓慢走动,边走边给陈山布置任务。他说你接受训练以后,将要去往重庆。知道重庆吗,那个鬼地方的高射炮精准得像长了眼睛。然后荒木惟突然向他后脖颈出枪,陈山几乎是毫无防备地倒下的。开完枪,荒木惟把这支袖珍手枪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面上。与此同时,门被重重撞开,他看到千田英子带着两名日本军医冲进办公室,他们在地上半跪着,训练有素地打开救护箱,替陈山处理伤口。那是一粒斜射的子弹,陈山颈部的伤口已经被贯穿,但没有伤到要害。这时候荒木惟缓慢地走到钢琴边,他坐下来,白而干净的手指头在琴键上按下去。那是一首多少有些忧伤的曲子,他开始在琴声中思念家乡,并且想起了那个充满森林、腐草与木头气息的家乡奈良,以及狭长的号称日出之国的祖国。

  他很爱自己的家乡,甚至超过爱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九四一年冬天。上海虹口区日侨聚集区,一座叫“梅花堂”的小楼。它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梅机关。

  陈山在恍惚中听到了钢琴的声音,像是溪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潺潺声。他想起了秋天的往事,秋天来临以前,他只是十六铺码头或者大世界门口一名游刃有余的“包打听”。他就那么叼着烟,穿着肥大的裤子,松松垮垮的样子,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宋大皮鞋和菜刀像跟屁虫一样始终跟牢他,他们一起赌博吃酒,插科打诨,在弄堂里勾肩搭背地走路,或者动不动就吼一声,朝天一炷香,就是同爹娘。有肉有饭有老酒,敢滚刀板敢上墙。他们和警察、巡捕、特务还有流氓地头蛇打得火热,如胶似漆,偶尔还为有钱人讨债捉奸。上海遍地流淌着他们的生意,谁给钞票谁就是他们的爷叔。那天在米高梅舞厅的门口,唐曼晴出现在陈山疲惫的视线中,她被一群人簇拥着,从一辆黑色的福特车上下来,向舞厅门口走去。那时候陈山正远远地观望着那个叫威廉的小白脸和黄太太幽会。黄老板的金牙一闪一闪的,他曾经用一根牙签剔着牙,翻了一下白眼对陈山说只要有证据,我就能让威廉死得比白鲞还难看。就在陈山吐掉烟蒂,一脸坏笑地迎向黄太太和小白脸的时候,陈山被两名保镖挡住了。他们以为陈山奔向的是唐曼晴,于是他们同时出拳,陈山一左一右断了两根肋骨。撕裂一样的疼痛,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拆开了,于是他哀嚎了一声。那次黄老板铁青着脸,站在同仁医院住院部的病床前,并没有给陈山报酬。他说你这个“包打听”不来事的。倒是唐曼晴在第二天让她的保镖赔了他十块钞票。唐曼晴让保镖带话给他,说这是一场误会。

  那让我打断她两根肋骨试试?也说声误会赔她十块钞票行不行?那时候陈山从病床上挣扎着抬起头对保镖愤怒地吼了一声。

  保镖笑了。在转身离开病床以前,保镖拍拍陈山的肩说,你要敢打断唐小姐的肋骨,那你得赔一条命。你们是不一样的。唐小姐的肋骨你不是打不断,是打不起。保镖说完,手一松十块钞票飘落下来,落在病床上。陈山难过地把头别过去,他其实有点儿无地自容。因为他非常想要那十块钞票。

  保镖离开病房的时候,陈山把钞票塞进自己的口袋,轻轻拍了拍,然后对着病房门口骂,册那,婊子。

  再次见到唐曼晴的时候,是她陪着一个叫麻田的日本人来米高梅跳舞。那时候陈山的肋骨好得差不多了,他就又松松垮垮地把自己扔在了米高梅舞厅的门口。看到唐曼晴,陈山的肋骨不由自主地痛了一下。唐曼晴踩着高跟皮鞋从他面前像风一样走过,陈山冷笑一声,心里仍然恶狠狠地骂,婊子。

  陆军省直属上海日本宪兵队本部特高课课长麻田带了一行人和陈山擦肩而过,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唐曼晴丰腴得有些过份的背影上。麻田身后跟着梅机关特务科科长荒木惟,以及几名刚刚到任梅机关的辅佐官,这些人都是从海军省、陆军省、兴亚院、外务省等机构调过来的人精。麻田就是为这些人精接风的。荒木惟对此不以为意,他根本就瞧不上麻田课长,尽管荒木惟的职衔比麻田更小一些。麻田很瘦,他穿着一件竖条的浅色西装,这让他看上去很像一只滑稽的蚂蚱。荒木惟看到陈山的时候笑了,他停了下来,说你饿了。这时候陈山才听到自己的肚皮欢叫了一下,陈山不由自主地叼了一支司令牌香烟在嘴上,仿佛抽烟能填饱他的肚皮。荒木惟掏出一只精巧的打火机,替他点上了烟,这让陈山在汽油好闻的味道里有些发懵。陈山掏出一支烟递给荒木惟,荒木惟摇了摇头说,我从不抽这个。

  陈山又听到荒木惟说,你很像肖科长。不,你就是肖科长。

  陈山就问,肖……科长是谁。

  荒木惟看了身边的助手千田英子一眼,千田英子也笑了,说,一个死人。

  然后陈山被打晕了。他都来不及把嘴里叼着的烟抽完。陈山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头顶悬挂着的一盏明晃晃的电灯。他猛地眯起眼,转头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荒木惟。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只麻袋上。荒木惟正在抽雪茄,陈山突然就觉得那雪茄亮起的红色光芒那么的触目惊心。他被两名汉子从麻袋上拖下来,拖到了荒木惟的面前。荒木惟说,给他穿上军装。这时候陈山看到身边有一张椅子,椅子上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国军军服。陈山在瞬间就被人剥得精光,并且胡乱地穿好了军装。穿军装的时候,陈山看到了许多麻袋包,堆满了这间屋子的四周。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在一间仓库里。这时候荒木惟顺手把一盏电灯拉了过来,用手举着一只灯泡仔细地看着陈山。强光让陈山睁不开眼睛,灯泡发出的温度像一波波的热浪泼在他的脸上。

  荒木惟松开电灯泡,用手指头弹了一下左手的照片笑了。他把照片举到陈山面前说,这就是肖科长!

  陈山和照片里的肖正国对视着。肖正国有一张和陈山一模一样的脸。陈山对着照片有气无力地说,陈金旺,你是不是在外头生了个野种?

  陈山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仓库里已经空无一人。他试着打开巨大而笨重的铁门,但是却一无所获。陈山索性在麻袋上躺了一会,他记得自己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但是肚皮反而不叫了。他的手摸到了麻袋里的锯木屑,然后他开始闭着眼睛小睡了片刻。当他养足精神猛地睁开眼睛以后,先是关掉了电灯,把灯泡砸碎。然后他把许多麻袋打开,努力地从高处往下抛洒那些木屑。这些干燥的木屑飘荡起来,密密麻麻,很快弥漫了整间的仓库。陈山后来找到了那张桌子,他钻在桌子下面矮着身子顶起桌子走路。然后他伸出手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瞬间粉尘爆炸。他就躲在那张被震散了的桌子背后,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寻找着出口。陈山终于发现了一处被气浪冲开的墙洞,于是他迅速地钻了出去。此时仍然是夜间,空气清冷,但是陈山感觉不出一丝凉意,他只感到浑身的血像开水一样滚烫。在这个冬天,他有了一场发疯般的奔跑。跑过几条大街以后他终于辩明了方向。他跑向宝珠弄,就在他快跑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他的爹陈金旺正站在一盏路灯下,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陈山不停地喘着气,这时候他身边公用电话亭的电话铃响了。仿佛一种神秘力量的牵引,陈山一步步向电话亭走去。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笼罩了他。他伸出手拎起话筒,果然他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你的妹妹在我这儿,她应该叫陈夏。

  那个声音还说,刚才你的逃跑,只是一场考试。你通过考试了,恭喜你。

  声音又说,但是还有一场考试,四十分钟以内,你必须凭记忆跑回到原来的仓库里。如果四十分钟还没赶到,那就不用来了,直接回去买一口棺材。给谁用,你比我清楚。

  电话里头有些微的风声,这让陈山的后背凉嗖嗖的。电话咔地被对方挂断了,陈山还举着话筒发愣。他不停地喘着气,终于猛地挂上电话,发疯一样地向仓库跑去。这让路灯下的陈金旺越来越不明白,家门口不远的电话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自己的二儿子已经疯了。所以他破口大骂,瘪三,有家不回!

  陈山又开始了一场昏天暗地的奔跑。跑过的那些马路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清晰,像一张悬在他头顶的地图。街上行人稀少,他就像一头受了枪伤的野猪一样,迅捷、准确而又有些慌乱地奔跑着。终于在一盏路灯下,他看到了荒木惟。他穿着黑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正在等着陈山,像是在车站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陈山跑到他的面前时,脚一软四仰八叉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荒木惟的身边。荒木惟笑了,说,你一定是属驼鸟的。

  陈山气喘吁吁地说,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不属驼鸟,你不会有那么能跑。你从电话亭跑到我面前,用了三十七分十三秒,比最能跑的武田准尉还要快二分四十七秒。

  陈山不再说话,他一直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的是,他长得太像从重庆派住上海执行任务的特务肖正国。但是肖正国已经在梅机关联合76号特工总部的一场围捕行动中死了,死的时候颈部中了一枪。现在荒木惟需要他替肖正国活下去,并且回到重庆。

  陈山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躺在地上他能看到荒木惟正在弹钢琴的侧影。荒木惟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男人,他弹完一只曲子,仿佛是知道陈山已经醒来,转过身子来说,以后你就是肖正国!你不可以再抽烟,你的手指和牙齿上,刚才医生已经为你去掉了抽烟人的特征。你要继续保持。

  陈山说,我想见我的妹妹。

  你用不着见到她。你只要知道她活得好好的,还很开心,这就足够了。

  陈山说,你们要是敢伤她半根毫毛,我一定会拼命。

  你没有命可以拼!荒木惟说,从现在开始,一共三个月的训练期。为了你的妹妹,你要拼命地记住任何事情,记住重庆军统局本部的内部纪律、准则、部门、人员。当然在逃离仓库的游戏里,你闯关又快又准,所以我知道你将会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对了,你有个新婚妻子,叫余小晚。她是名外科医生。荒木惟坐在一张西洋式靠背的墨绿色真皮沙发上,抽着一种叫做蒙特克里斯托的雪茄说。像你这样的人,正好需要一名医生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