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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是一个空袭后的夜晚,雨后的空气潮湿中带着一丝粘味。表示警报解除的绿灯笼在一片雾气中升了起来。这一个寻常的日子,军统党政情报处航侦科副科长周海潮陪余小晚去民权路上的华华公司,买了刚到的湖州丝绸,又去了后市坡的祺春西餐厅吃牛排,接着还去了青年路的国际俱乐部跳舞。周海潮把这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他是肖正国的副手。三个多月前他协同刚从航空部队调往第二处任航侦科长的肖正国一起去上海执行任务,结果被汪伪76号特工总部行动处毕忠良的人围捕时,亲眼看到了肖正国被击毙。消息从他这儿传到了局本部,也传到了肖正国的遗孀余小晚的耳中。余小晚大概哭了足足一个钟头,是她的好姐妹张离一直陪着她。后来张离说,你能把他哭活吗?

  不能。余小晚随即停止了哭泣说,我主要是为我地下的爹哭的。是我爹硬挑的这个女婿。

  那就别哭了。该跳舞跳舞,该喝酒喝酒去吧。

  余小晚破涕为笑,说,张离,这世界上只有你最懂我。

  现在余小晚就是同周海潮在跳舞。周海潮的舞跳得像友军美国大兵那样潇洒,在余小晚的眼里,这大概是因为周海潮的腿和美国佬一样长。余小晚春风满面地说,你天生就是跳舞的。

  不,我是上帝派来陪你跳舞的。周海潮说。

  你的嘴巴真甜。

  平常我懒得说话。看到你我才有说话的欲望。周海潮双眼盯着余小晚说,比方说现在,我真想这舞曲停不下来。

  为什么。

  因为这样可以一直跳舞,跳到老,跳到死。

  周海潮送余小晚回家的时候,余小晚已经有些酒意。她走路的时候身体一摇一晃的,还不时的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在空旷的夜色中传得很远。周海潮用手挽紧了她,他总是觉得今天晚上有什么事会发生,这让他的心里很不踏实。果然他看到了一个男人,坐在余小晚家门口的石阶上,正在喝一瓶比利时的樱桃牌啤酒。这是一种能把牙齿酸得掉下来的啤酒。陈山想不通肖正国为什么喜欢喝这种酒,那还不如干脆买瓶醋喝。石阶的侧面,长满了生机勃勃的青苔,给人一种潮乎乎的感觉。这种感觉让陈山觉得浑身不舒服,他开始想念上海,想念码头、舞厅和宋大皮鞋、菜刀、刘芬芬以及一帮混码头的兄弟。远远的看过去,他本身就像是青苔上长出的一株奇怪的植物。他的头顶上,是一盏有着绿铁皮灯罩的路灯,灯光把他的影子孤独地扔在地上。

  他看到了周海潮和余小晚,他晃荡着啤酒瓶说,余小晚,我一直在等你。

  余小晚不说话,她和周海潮对视了一眼。

  周海潮的眼睛从侧面偷偷瞄向了陈山的脖子,他看到了陈山脖子上一个醒目的枪疤,像一只爬在皮肉上的甲虫。周海潮的背脊心一阵阵发凉,他敢肯定当时在苏州河边的堤岸上,他对着奄奄一息的肖正国后脖子开了一枪。他特别希望自己能顶替了肖正国的位置,同时也顺便把一直心仪的余小晚给接收了,所以他必须要有这一枪。前几天,处里已经决定让他升为航侦科科长,而且要命的是,明天就会宣布这一决定。现在他要做的,是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说,兄弟,你还活着?

  陈山根据熟读的资料,知道这个人应该是周海潮。陈山冷笑了一声,你希望我死了?

  周海潮无话可说,就那么局促地站在路灯光下。陈山又冷笑了一声,说那么晚了,你怎么会和小晚在一起。

  周海潮尴尬地笑了笑,说小晚去参加舞会,我送他回来。

  陈山喝了一口啤酒,盯着周海潮说,谢谢你那么关照我,还那么关照余小晚。以后自己的事自己来。

  周海潮说,都是自己人。

  陈山笑了,说自己人不会挖墙脚。

  周海潮说,可我以为你已经牺牲了。

  陈山又笑了,说,我不是一个容易死的人。

  事实上陈山无从知晓当初肖正国和周海潮在上海执行任务的最后时光,更不知道周海潮向肖正国下了手。对于陈山来说,这永远都是一个谜团。余小晚没有理会陈山,她打开门开亮灯,看到陈山熟门熟路地进入到家中。陈山把皮箱往地上一放,然后他看到了房间的沙发上,放着整齐的军被和枕头,又联想到余小晚看到自己的时候,那种冷冰冰的样子,就猜想肖正国和余小晚是分床睡的。

  陈山回过头去,看到周海潮竟然还站在家门口。陈山就大声地说,周副科长,你要是想住在这儿的话,你快进来。

  周海潮回过神来,他和余小晚打了一声招呼,无趣地往回走。陈山的心里就得意地笑了一下,他对心里的那个肖正国说,姓肖的你被挖了墙脚了。陈山摇头晃脑地走到军被边上,开始在地板上铺棉被,一边铺一边说,我回来你好像不太高兴。

  余小晚想了想说,我很高兴。我高兴得都去跳了一晚上的舞。

  陈山说,这话里有火药味。总有一天我灭了这火药味。

  余小晚就惊诧地看着陈山忙碌的背影。她突然觉得,现在这个肖正国像个男人了。余小晚换上睡衣以后,总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她到厨房的柜子里拿了一个青光光的小苹果,放在水龙头下面仔细地洗着。洗了半天以后,她开始吃苹果。她一边啃着新鲜而小巧的苹果,一边把自己倚在了门框上,对着被筒里的陈山说,你有志气。

  陈山不假思索地说,有志者,事竟成。

  余小晚说,你以前不是这副腔调的。你以前没得这么硬气。

  陈山说,现在不了。因为我好不容易活下来,我得为自己活。

  陈山边说边摸了摸脖子上的枪疤,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清脆而短促的枪响。这让他的后脖子又凉了一凉。从他的视角望出去,可以望见倚在门框上的余小晚,也可以越过余小晚的脚背,看到大门口的一只猫。猫已经很干瘦。它老了,老得很重庆的样子。后来陈山开始想念陈夏,他觉得自己这都是在为陈夏活。他还想到了陈金旺,这个念头让他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是不可能去想念陈金旺的。他没有想到的是,陈金旺正在遥远的上海的一间民房里,专心地吃一大碗大壶春的生煎。他太热爱生煎了,他觉得在他的生命中生煎比陈山还重要。那台陈夏留下的收音机陪着他,收音机里正在放着软不啦叽的江淮戏。他吃着生煎,却突然在江淮戏软绵绵的曲调里感到了一阵悲凉。于是他开始想念远在昆明的大儿子陈河,和突然消失的女儿陈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