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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妻与妾的故事


  泉州地处闽南,民丰物饶,盛纮在这里任同知数年,协理分掌地方盐、粮、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多有政绩。这几年知府换了三任,他却在原任上升了品级。

  盛纮又颇会做人,与当地士绅官吏多有交好,闻得盛大人要升迁,这几日便人人争着给他设宴践行,盛纮不便推脱,连日应酬,把家中收拾行装举家迁移之事托付于太太王氏。

  几日来府中仆妇管事如过江鲫鱼般穿梭于王氏所居的东院之中,王氏一扫几年来的郁气,忙得不亦乐乎。这天午后,王氏堪堪将事情料理个大概,叫几个贴身丫头点算剩下的名目,便与刘昆家的进了内厢房说话。

  内里靠墙置放着一张四方大卧榻,铺着细织蓉覃,堆着锦缎薄绸,上面并排沉沉睡着两个五岁上下的小女孩,两个大丫鬟守在榻边的小杌子上,给两个女孩轻轻打着扇子,见王氏进来,她们连忙起身行礼。

  王氏挥挥手,做意不要出声吵了两个女孩午睡,径直走到榻边去看,只见一个女孩圆胖富态,睡得娇憨可人,王氏眉头一松,眼中颇有笑意。再看另一个女孩,生得倒是眉目秀美,就是面孔苍白,显是气血不足,整个人羸弱不堪,在睡梦中也皱着小小的眉头,王氏轻轻叹了口气,给两个女孩掖了掖身上锦缎薄毯,走到一张藤椅上歪着。

  刘昆家的叫两个丫鬟出去看着门,自己也走到王氏跟前,寻了一把小圆凳坐下,却被王氏拉住,请她也坐到旁边的藤椅上,刘昆家的辞了辞,便坐下了。

  “太太这几日受累了,里里外外地忙,眼瞧着东西收罗的差不多了,今早登州那边传信来,说是那边的府衙内宅也都收拾出来了,只等着老爷太太过去便可住了。要说呀,这维大老爷与我家老爷虽是堂兄弟,竟比寻常亲兄弟还要好呢,也不知花了维大老爷多少银子,这情面可大发了。”刘昆家的热络地说起来。

  “维大哥的爹大老太爷与我那过世的公爹是同胞兄弟,老爷与维大哥当初一同附在令国公的家学里读书,后又一同拜在杨阁老门下,哦,那会儿杨阁老还只是翰林院侍读。大老太爷那时正宠着一个姨娘,全然不管维大哥母子过得凄凉。亏得我们老太太颇为看顾维大哥母子,又因老爷没被老太太收养之前过得也不易,这不和维老爷同病相怜嘛,兄弟俩凑一块儿最是亲厚不过。维大哥虽未出仕,却理家得当,家财极厚,钱财于他并不放在眼里,老爷与我娘家哥哥都做着官,将来也能照拂他的子孙,费他几个钱也没什么要紧的。”王氏颇有得色。

  “太太心里这么想,当着老爷的面可千万别这么说,定要多多感谢维老爷的厚意才是,也别老是提太太娘家怎样怎样了,可别忘了当初林姨娘是怎么煽风点火的。”刘昆家的见王氏老毛病又犯了,连忙提醒。

  王氏不悦:“那个谗言可恶的狐媚子!”

  刘昆家的不好接话,便岔开话题,笑着说:“六姑娘在太太这里可好?听说那日老爷亲自抱着她一路从莲花池畔走过来,我就知道六姑娘定是要跟了太太的。”

  王氏看了一眼卧榻上的女孩,道:“这丫头没了亲娘,迟早是要归到我头上,这我也知道,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当初姓林的贱婢生了儿女,老爷怎么不想着我是嫡母,怎么不把孩子归到我这里来养。哼,说什么骨肉亲情难舍,便让林姨娘自己养了。现如今卫姨娘一死,他倒记起我是嫡母了,我本想吊他一吊,拖几天再说,谁知那天老爷气势汹汹地抱着这孩子到我屋里,二话不说把她放下。我被唬了一唬,便没敢多说,收下了这个孩子。”

  刘昆家的念了句佛,笑着说:“太太慈悲为怀,这才是正理,不论老爷有几个姨娘,太太总是嫡母,这名分是越不过去的,之前是林姨娘狐媚蒙蔽老爷,这才浑了规矩,太太只管好好理家教子就是。我瞧着这回老爷是要整治林姨娘了,太太这头可得稳住,做出一番正房太太的大家气派来,千万别乱了阵脚。”

  “整治什么?不过雷声大雨点小,那贱婢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怎舍得?”

  “太太可千万别这么说,我瞧着这回不对劲儿。”刘昆家的摇头,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太太可还记得卫姨娘跟前的蝶儿?”

  王氏点头:“那丫头倒是烈性,竟敢当面质问林姨娘,她这样为主子出头,也不枉卫姨娘与她姐妹一场,后来也不知怎么样了。”

  刘昆家的低声说:“我男人从外头打听来,说林姨娘前脚将蝶儿撵到庄子里,后脚老爷身边的来福便将人带走了,然后放到西院,老爷空了后细细地盘问了蝶儿足足半个时辰,之后蝶儿就由老太太做主,不知送到哪里去了。”

  王氏大感兴味,问:“此话当真?既如此,怎地老爷全无动静?”

  刘昆家的起身取过一把扇子,站到王氏身边为她轻轻地摇着,说:“怕只怕那林姨娘三寸不烂之舌,硬是又把老爷给哄心软了,不过就算只打卖几个下人,杀杀林姨娘的威风也是好的,太太正好乘机作为一番。”

  王氏不语,心中暗自筹算,刘昆家的看见王氏神情,踌躇着开口:“只是有些话,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说了怕太太怪我没规矩,不说又愧对老夫人的嘱托,心中不安。”

  王氏忙握住刘昆家的手,柔声道:“你说的什么话?我与你吃同一个人的奶水一起长大,本就亲如姐妹,你早我一年嫁了人,本当把你整家做陪房带了来,可你婆家是母亲得力管事的,你我这才被分开了几年,你有什么话尽可说来。”

  刘昆家的笑着又坐到王氏跟前:“瞧太太说的,老夫人最是心疼太太,当初太太出嫁时,多少得力的人都陪送了过来,只是我家公公是老夫人用惯了的老人,这才留在府里养老。那年老夫人一听说林姨娘生了个哥儿,就急得整晚睡不着,连夜把我找了去,细细地吩咐嘱托了半天,然后把我们两口子都送了过来。为的是什么,太太心里不清楚?不就是怕太太在婆家受欺负,怕柏哥儿受冷待么?真是可怜天下慈母心。”

  王氏叹气,拿帕子摁了摁眼睛:“都是我不孝,这个岁数了还要母亲操心。多亏你来,日日劝我,我这才收拾了倔脾气,与老爷和了好。你又教我给老爷纳妾,挫挫林姨娘的气焰。说起来那卫姨娘也是你找来的,你看人的眼光不错,貌美却又翻不出幺蛾子来,她进门几年林姨娘可消停多了,这次更是多亏了你,那贱婢才落了错处。”

  “这都是太太的福气,与奴婢什么相干。只是卫姨娘这一死,八字才一撇,且还差着一捺呢。老爷怎么处置林姨娘且不得知,兴许被哄过去了也未有可知,咱们可不能松了这口气。”刘昆家的说。

  “哼!老爷要是不处置那贱婢,还像往常那样宠着护着,那我也不要脸面了,索性把事情捅了出去,叫御史言官参老爷个宠妾灭妻且枉顾人命,看他还如何做官!”王氏拍着案几道,冷哼着。

  “哎哟,我的太太哟,老夫人就怕您这个犟脾气,才整夜睡不着的!您千万别说这种气话,这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哟!”刘昆家的忙摆手,急急地劝道,“您这么一来,与老爷夫妻还做不做,柏哥儿前程还要不要,将来日子怎么过?”

  王氏立刻泄气了,咬牙道:“那你说怎么办?没出嫁时母亲只一味教我怎么管家理事,却不曾说过如何管治姨娘,偏这林姨娘又不是寻常偏房,打不得卖不得,还是从老太太那里出来的,真憋屈死我了。”

  “太太且喝杯茶消消气,听我慢慢说来。”刘昆家的倒来一杯温温的茶水,递到王氏手里,“老爷固然是行事不当,但老夫人说太太也有不是之处。”

  “我有什么错处?难不成给老爷包戏子买粉头才算是?”王氏犹自忿忿。

  刘昆家的笑道:“瞧太太又说气话。那日舅老爷府里,老夫人细细问了太太身边几个大丫头,便对我说太太您有三错,要奴婢回头与太太说,奴婢斗胆,今天便当了这个耳报神。”

  她顿了顿,理一理思绪,开始道:“当初太太刚嫁来时,说话就把老爷的两个通房丫头给遣了,老爷和老太太可是半句话都没有的。那几年太太一人独大,别说老太太待太太客气,就是老爷,也与太太相敬如宾。太太这第一错,就是日子过得太顺心了,不免自大忘形,您内事要管,外事也想管,老爷的银子人事您统统都要做主,行事言语说一不二,开口闭口就是王家如何老太爷和舅老爷如何的,这叫老爷心里如何舒坦?男人谁不喜欢女人做小伏低,谁不想要个温柔可心的婆姨,老爷又不是个没用的窝囊的,外头谁不说咱们老爷大有前途。太太您一次两次给老爷脸子看,时不时的下老爷面子,老爷如何与您贴心,如何不起外心?”

  王氏颓然靠在椅背上,想起新婚时的旖旎风光,不由得一阵心酸。当初闺中姐妹谁不羡慕她嫁得好,夫家虽不是位高权重,却也财帛富足,家世清贵,她一不用给婆婆站规矩,二无妾室烦心,夫婿人品俊伟,才识出众,仕途顺当,将来做个诰命夫人也不是不能想的。

  不知何时起,老爷与她越来越淡漠,贴心话也不与她说了,而她也只顾着抓尖要强,想要里外一把拿,把盛府牢牢捏在手心里。正兴头时,冷不防斜里杀出个林姨娘来,接下来她便一步错步步错,直让林姨娘一天天坐大。

  刘昆家的冷眼看王氏神情,已知有眉目,就接着说:“老夫人说,自古女人出嫁都是依附夫婿的,太太不紧着拢住老爷的心,却只想着一些银钱人事,这是本末倒置了。”

  过了半晌,王氏点点头,缓缓喝了一口茶。

  刘昆家的放心了,拿起一旁的扇子又慢慢摇了起来:“太太本是心直之人,哪知道那些子狐狸精的鬼蜮伎俩,让林姨娘和老爷暗中有了私情却懵然不知。要是早发觉了,趁着事情没闹大,偷偷禀了老太太,将林姨娘立时嫁出去,老爷也只有认了。偏偏等到事情不可开交之时,太太就是再闹也不顶事了,这是太太的第二错。”

  王氏苦笑,这事她当初何尝不懊悔,只怪自己疏忽大意,从来不去管婆婆那头的事情。

  刘昆家的继续说:“最后,也是最要紧的,老夫人说了,太太你自己也是规矩不严礼数不周,因此在老爷那里也说不得嘴。”

  王氏不服,立时就要辩驳,被刘昆家的轻轻按住肩头,安抚道:“太太别急,听我慢慢传来。老夫人说,您当儿媳妇的,不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不说,不说晨昏定省,每月居然只去个三两次,每次去也是冷着脸,说不上几句话。婆婆的吃穿用住全都自理,您概不操心张罗,这说出去便是大大的不孝。太太您在老爷那里便是有一百个理,只此一条您就没嘴说了不是。不论老太太如何冷情,不喜别人打扰,您总是要把礼数孝道给尽全了的。”

  王氏不言语了,这句话正中要害。其实这泉州地界里也有不少人暗暗议论过她,几个要好的太太也与她说过此事,劝她得多孝敬婆婆,免得被人指摘,她当时并不放在心上,老太太免了她每日请安,她乐得从命。

  刘昆家的看王氏眼色闪烁不定,知她心中所想,便悠悠地说:“孝顺婆婆总是有好处的,第一便是太太的名声,当初维大老爷的爹也是闹得宠妾灭妻,可是大老太太将婆婆服侍得全金陵都知道她的孝心,大老太爷便也奈何不得了。”

  王氏觉得大有道理,便不做声了,刘昆家的再说:“这其次,老爷有些事情做得不合礼数,您说不得他,可是老太太却尽可说得,当日老爷要给林姨娘抬举庄子店铺,您一开口,人家未免说您嫉妒,容不下人,可要是当初老太太肯说两句,今日也不至于如此了。”

  王氏一拍藤椅的扶手,轻呼道:“正是如此,当时我也真是晕了头,只知道和老爷老太太置气吵闹,却没掐住七寸,只闹了个无用,平白便宜了那贱婢从中取利。亏得你今天点醒了我,我才知道这般原由。过去种种,果真是我的不是。”

  刘昆家的连忙添上最后一把火:“太太今日想通了就好,前头的事咱们一概不论,往后可得好好谋划谋划,不可再稀里糊涂叫人算计了去才是。”

  王氏长长舒了一口气,握住刘昆家的手,哽咽道:“我素日里只知道耍威风逞能耐,这几年不意竟到如此地步,往后的日子你还得多多帮衬着才是。”

  刘昆家的连忙侧身说不敢当,这主仆二人正你客气来我感激去,躺在四方榻上的其中一个小女孩微微动了动,姚依依松了松躺得发麻的腿,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旁边睡得像只猪的小女孩,盛如兰小姑娘,她正微微地打着小呼噜,看来这个是真睡着了。

  姚依依向泥石流发誓,她绝不是有意偷听的,她早就醒了,只是懒得动弹也不想说话,于是闭着眼睛继续躺着,谁知这两位“欧巴桑”居然把这里当聊天室了,从搬家养女儿一路谈到爱恨情仇,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投入剧情,姚依依反而不好意思醒过来了。

  只听见那刘昆家的还在说:“咱们老爷又不是个糊涂虫,心里明白着呢!太太切不可和他耍心眼,不然反倒要坏事了,您是直肠子的,如何与林姨娘比弯弯绕的狐媚伎俩,您当前要紧的呀,就是贤惠和顺。对上您要好好孝敬老太太,我瞧着老爷对老太太极敬重,您就算不能晨昏定省,也得隔三岔两地去给老太太问个安,就是摆样子也得像模像样;这对下嘛,您要好好抚育六姑娘,老爷对卫姨娘多有歉疚,您对六姑娘越好,就越能让他想起卫姨娘是怎么死的,还显得您贤惠慈爱。日子长了,老爷的心也就拢回来了。”

  姚依依觉得这刘昆家的说话忒有艺术性,她要劝的话归纳起来无非是:太太呀,您拿镜子照照自己,咱要脚踏实地实事求是,您和林姨娘去比女性魅力,那是基本没戏滴,不过别担心,当不了刘德华,咱可以当欧阳震华,你就好好伺候婆婆带带孩子,咱打亲情牌品德牌,走走老妈子路线,那还是很有赢面滴。

  那刘昆家的还没说完:“六姑娘这几天不怎么吃饭也不说话,太太得多上心了。这六姑娘是个丫头片子,又分不着家产,回头置办一份嫁妆送出去就是了,也碍不着太太什么事,还能给五姑娘做个伴不是?”

  姚依依闭紧眼睛,她更加不愿意醒过来了,想她一个有为青年沦落到这种地步,简直情何以堪呀,况且这层皮子和自己似乎不是很和谐,让她一直病歪歪的,甚至不觉得饿,拒绝接受现实的姚依依目前依然消极怠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