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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升与迁


  盛府下人有不少是本地买来的,那些舍不得离开故土亲朋的都被放了,还发了些遣散银子,众人交口称赞盛大人仁厚爱民。

  盛纮挑了个宜出行的黄道吉日,一大清早带着阖家大小出发,盛府上下几十口人外加行李辎重足足装了七八船,盛纮担心太过招摇,便遣可信管事押送着其中几条行李船先行北上,同时也好提前打点宅邸。

  姚依依跟着王氏住在船舷右侧,身边丫鬟婆子又换了几张新面孔,她也懒得记了,依旧是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吃不了许多却睡得过头。

  除了先头几日有些晕船之外,和她一道的盛如兰小姑娘都十分兴奋地观看水上风景,一边看一边蹦蹦跳跳地来与这个“不会说话得了傻病”的六妹妹讲。

  盛如兰小姑娘估计没怎么出过门,哪怕就是飞起一只大老鸹,她也能兴奋个半天,挥舞着胖手指一路大惊小怪的,王氏看不下去时便喝斥她两句。小如兰郁闷,不敢老趴在舷窗上,只能和姚依依说话,每次她叽叽喳喳个半天,姚依依就有气无力地嗯一声或点点头。

  “娘,我瞧六妹妹是真傻了,连话都不会说。”六岁的小如兰对于新伙伴表示不满。

  “五妹妹,休得胡说。明兰是病了,昨儿个我就听她说话了,她比你小,又刚没了卫姨娘,你可不许欺负她。”十二岁的盛长柏坐在窗边看书,眉清目秀身姿挺拔。

  “昨日她只说了四个字‘我要方便’,大姐姐你也听见的。”小如兰扯了扯姚依依的辫子,姚依依纹丝不动地靠在软榻中,好像又睡着了。

  “好了,如兰。”十三岁半的盛华兰小姐正是亭亭玉立的时候,出落得像一朵刚出箭的白兰花一般娇嫩漂亮,她挨在软几旁翻看着刺绣花样,“没的吵什么,一路上就听见你咋咋呼呼的,一点大家规矩都没有。你再吵闹,当心我去回父亲,叫父亲罚你抄书,看你还有没有闲心去管旁人,自己玩你自己的去。”

  小如兰噘噘嘴,似乎有些怕长姐,不甘愿地跳下姚依依的软榻,到一边和丫鬟翻花绳去了,走到盛华兰身后时,还朝她扮了个鬼脸。

  过不多久,华兰身边的大丫鬟进来了,华兰放下手中花样,问:“怎么样了?”

  那丫鬟抿嘴一笑,回道:“果不出小姐所料,那头正热闹着,因是在船上,闹不起来,这会儿正抹泪呢,我本想多打听两句,被刘大娘撵了出来。”

  华兰笑了笑,心里高兴。长柏放下书卷,皱眉道:“你又去打听了,父亲已经吩咐不许多问,你怎么总也不听,成日打探像什么大家小姐的样子。”

  华兰白了弟弟一眼,说:“你啰唆什么,我的事不用你管,读你的书吧。”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轻轻说道:“她果真是惹恼了父亲,可究竟是为什么呢?今晚非得问问母亲不可……活该!”

  姚依依眯着眼睛装睡,作为在场唯一知情的人,她觉得这几天船内可比船外的风景精彩多了,刚开船十天,盛纮就在泊船补给的码头打发了两三个管事,请注意,他们都姓林。

  他们原是投奔林姨娘来的落魄族亲,这几年做了林姨娘的左膀右臂,在外面管着铺子庄子,在里面包揽采买差事,人前人后都威风八面的,这次盛纮要撵人,他们自然求到林姨娘面前,林姨娘大吃一惊。她心思慎敏,知道事情不对,便到盛纮面前去求情,可这次不论她好说歹说盛纮都冷着脸,不去理她,偏偏又是在船上,主子下人首尾相闻,她也不好拿出弹琴吹箫西施垂泪那一整套功夫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去了臂膀。

  王氏心里乐开了花,脸上不曾稍有透露,只得苦苦绷住脸皮,不敢当众流露喜色,撑得极是辛苦,她心情愉快,行事也大方起来,待姚依依愈发亲厚,吃的穿的都照自己亲女置办,一停船靠岸就去请大夫来给姚依依诊脉,看看是不是真傻了。可惜姚依依不配合,依旧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吃不了几口饭,倒成日睡得昏沉沉的。

  盛纮常来看姚依依,每看一次就更担心一次,每次抱着女儿掂掂分量,眉头都皱得更紧些,便催着船夫快行疾走,想着快点到登州,安定下来之后得给女儿好好看看。

  初夏南风正劲,由南向北行船十分顺利。待到了京津地带,盛纮带着几个幕僚自行下了船,走陆路去京城吏部办理升迁手续,还要叩谢皇恩以及拜谢一干师长同僚,其余亲眷则由长子领头依旧往北先去山东。

  盛纮这一走,林姨娘愈发老实,干脆连面都不露了,只在自己船舱内教养儿女。船上众仆妇船工及别家船舶驶过,常能听见林姨娘舱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都纷纷赞叹盛府是诗书传家,果然家学渊源。王氏又气愤起来,逼着长柏也读出些书声来让旁人听听,长柏哥哥素来寡言稳重,听母亲如此要求,顿时小白脸涨成了个期期艾艾的大茄子。

  姚依依曰,茄子更加不会读书。

  姚依依睡得昏头昏脑,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等到如兰小姑娘坐厌了船,长柏哥哥看完三卷书,华兰大小姐绣完了四块手绢时,大家终于停船靠岸。

  码头上已经有管事带一干仆役等着接人了,灰头土脸的岸上人和头晕脑涨的船上人都没啥好说的,直接换乘了车驾,接着又是颠颠簸簸了好几天,还好登州也是靠水近的地方,待到盛老太太快被颠断了气的时候,大家终于到了。

  姚依依是南方人,不怎么晕船,却很晕马车,吐了好几天的黄水,几乎连胆汁都呕了出来,这次不是装睡了,而是直接晕死在一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怀里,被抱着进了家门,根本不知道登州新家是个什么样子。等到有些缓过气来的时候,已经在炕床上了,每次睁开眼睛来,都能看见一个大夫在旁边摇头晃脑的,第一次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叔,第二次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大爷,第三次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按照中医大夫年龄与医术成正比的定律,这大夫应该是一次比一次高明了。

  连着请了三个大夫,都说盛府幼女病况堪忧,不是医药不好,而是问题出在姚依依身上,她完全没有求生意志。王氏看着小女孩只瘦得皮包骨头,心里开始惴惴不安,最近和盛纮的关系刚有些缓和,盛明兰又是盛纮亲自抱到她处来养的,倘若盛纮回来看到小女儿病死了,那王氏真是揽功不着反添堵了。

  盛纮回来看见女儿孱弱成这个样子,对林姨娘愈发上了怒气,白日里处理公务,下了衙回府就发落下人。盛府初来登州,无论买人卖人外边都不知道内情,只当是新官上任,内府下人也多有调整而已。盛纮心里有气,避着不见林姨娘,连着两日将她房里的几个得力的丫鬟婆子都打发了,或贬或撵或卖,还夜夜歇在王氏房里。王氏几乎乐出毛病来,拿给姚依依补身体的人参一株比一株大,一支支赛过大萝卜,只看得姚依依心里发毛。

  这边春光明媚,那边却凄风苦雨,林姨娘几次要见盛纮,都被下人拦在外面。不过她究竟不是寻常人,这一日晚饭后,盛纮和王氏正在商量着盛明兰的病情,几个孩子都回了自己屋子,只有姚依依还昏沉沉地躺在临窗的炕床上,夫妻两个一边一个挨着炕几,说着说着,话题就绕到在登州置办产业的事上了。

  突然,外面一阵喧哗,传来丫鬟们喝斥阻止声,王氏正待打发身边刘昆家的去看看,忽的一阵风动,湖蓝软绸的薄帘子被一把掀开,当前进来一个人,不是那林姨娘又是谁?

  只见她全无环佩修饰,头上乌油油的绾了一个髻,竟半点珠翠未戴,脸上未施脂粉,她原就生得风流婉转,一身暗蓝素衣更映得她肌肤欺霜赛雪,一双弯弯如新月的黛眉似蹙非蹙,腰身盈盈一握,似乎瘦了许多,确实是楚楚可怜。

  外面传来丫鬟婆子互相推搡打捏的声音,显是林姨娘带了一支娘子军来闯关了,盛纮转过头去不看她。王氏怒不可遏地拍着炕几:“你这副鬼样子,作给谁看,叫你好好待在房里,你闯进来做什么?吵得满屋人都知道,你当旁人和你一般不要脸呢!你们快把她叉出去!”

  说着几个丫鬟就来推赶人。

  “不许碰我!”

  林姨娘奋力挣开,扑通一声,立时朝着盛纮跪下了,声音如铁器撞刀砧,脸色决然:“老爷,太太,我今日是横下一条心的,倘若不让我说话,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好过零碎受罪!”

  盛纮冷喝道:“你也不用寻死觅活的,打量着我素日待你不薄,便学那市井妇人,来做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给谁看!”

  林姨娘眼泪如涌,凄声道:“这些日子来我心里跟熬油似的闷了些许话要说,可老爷却避着我不肯见,我心里已是死了好几回了。可是老爷,您是百姓父母官,平日里就是要办个毛贼,您也得容人辩上一辩,何况我毕竟服侍老爷这些年,还养了一对儿女,如今您就是要我死,也得叫我做个明白鬼啊!”

  盛纮想起卫姨娘的死状,光火了,一下砸了个茶碗在地上:“你自己做的好事!”

  林姨娘珠泪滚滚,哽咽道:“纮郎!”声音凄然。

  王氏火大了,一下从炕上跳下来,对着丫鬟媳妇吼道:“你们有气儿没有,死人呢,还不把她拉出去!”

  林姨娘昂首道:“太太这般不容我说话,莫非是怕我说出什么来?”

  “你满嘴喷什么沫子,休在这里胡诌!我有什么好怕的。”

  “若是不怕,便在今天一口唾沫一个坑,把话撂明白了,是非黑白老爷自会明辨。”

  王氏气得胸膛一鼓一鼓的,林姨娘犹自垂泪,屋里一时无话。盛纮到底是做官的,知道今天不如把话都说明白,便叫丫鬟去找管事来福,刘昆家的十分心活,将屋内一干丫鬟媳妇全都叫出屋去。不一会儿来福进来,盛纮低声吩咐了一番,来福领命,回头带了几个粗使婆子进来,把一干仆妇都隔到正房院外去。

  房里只剩下盛纮、王氏、林姨娘、刘昆家的并来福一共五人,哦,还有昏睡在榻上的姚依依,估计这会儿众人都把她忘了,姚依依再次向泥石流发誓,她并不想留在这里听三堂会审,可是……她最好还是继续昏迷吧。

  林姨娘轻轻擦拭着眼泪,哀声说:“这些日子来我不知哪里做错了,老爷对我不理不睬不说,还接二连三发落我身边的人,先是投奔我来的两个族亲,接着又是我身边的两个丫鬟,前日里连自幼服侍我的奶妈也要逐出去。老爷办事,我并不敢置喙,可也得说个青红皂白呀!”

  盛纮冷冷地开口:“好!我今天就说个青红皂白,我来问你,卫氏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姨娘似乎并不吃惊,反而戚然一笑:“自那日卫家妹妹过世,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当日在泉州之时,府里的丫头婆子都影影绰绰地议论着,说是我害死了卫姨娘,我本以为这不过是几个无知下人嚼舌根,又因老爷升迁在即,我不敢拿琐事来烦扰老爷,便暗暗忍下了,总想着清者自清,过不多时谣言总会散去,可没想……没想,老爷竟然也怀疑了我!”

  说着泪水便滚珠般的止也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盛纮怒道:“难道我还冤了你不成!卫姨娘临盆那日,你为何迟迟不去请稳婆?为何她院中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为何家里几个会接生的婆子都不在?当日我与太太都去了王家,只留你在家,不是你还是谁?”

  林姨娘白玉般的手指抹过面颊,哀哀凄凄地说:“老爷,你可还记得几年前三姑娘夭折时候,太太说的话,太太说叫我以后少管姨娘们的事,管好自己便是了。当日老爷与太太离家后,我就安安分分守在自己院里。老爷明鉴,家里两个主子都离了,府中的下人们还不想着松快松快歇息歇息,偷懒跑回家的婆子多了去,又不止那几个会接生的婆子。我进门不过几年,那些婆子可是家中几十年的老人了,我如何支使得动?”

  盛纮冷哼一声不说话,王氏转头看刘昆家的,眼中微露焦急担忧之色。

  林姨娘接着说:“后来下人来报,说卫姨娘肚子疼要生了,我连忙叫丫鬟去传门子,让他们去叫稳婆来。可谁知二门婆子和几个门子都在吃酒赌钱,我的丫头求爷爷告奶奶唤了半天,他们才慢吞吞地去了,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我事后也问过那几个门子,他们只说是路近的稳婆不在家,跑了好几里地去城西找来的,这才误了卫姨娘临盆。老爷、太太,上有天,下有地,我说的句句属实,若是我存心要害卫姨娘,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老爷若是还不信,可自去问那日的婆子门子我是什么时辰去叫稳婆的,自有人听见的!”

  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盛纮转头,深深看了王氏一眼,王氏心里一跳,去看刘昆家的,她朝自己皱了皱眉。要知道,那几个会接生的婆子大都是她的陪房,而二门的媳妇和门子更是一直由她来管的,就算盛纮不起疑心,她也免不了一个督管不严放纵下人的罪责。

  “如此说来,你倒是一点罪责都没了?好伶俐的口齿!”王氏也不能多说,显得她十分清楚内幕也不好。

  林姨娘膝行几步,爬到炕前,一张清丽的面孔满是泪水,更如明月般皎洁,哽咽地缓缓诉说:“若说我一点错也没有,那也不然。我胆小怕事,不愿将事揽在身上,若是我当日亲自陪在卫妹妹身边,指挥丫鬟媳妇,也许卫妹妹不至于年轻轻就……我不过是怕担责任,怕被人说闲话而已。我是错了,可若说我有心害死卫妹妹,我就是到了阎王那儿也是不依的!我到底是读书长大的,难道不知道人命关天的事吗?”

  盛纮心里一动,默声坐着。

  王氏气极,正想大骂,被刘昆家的眼神生生制止,只好强自忍耐。那林姨娘又抽泣了两下,哀声凄婉,颤声说:“老爷,太太,我本是一个无依无靠之人,这一辈子都是依附着老爷活着的,倘若老爷厌弃了我,我不如现下立刻就死了。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老太太要给我挑人家,是我自己不要脸面,定要赖在盛家,不过敬慕老爷人品。被众人耻笑,被下人瞧不起,我也都认了,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也知晓自己惹怒了姐姐,让姐姐心里不快,姐姐怨我厌我,我都明白,也不敢自辩,只盼望姐姐原宥我对老爷的一片痴心,当我是只小猫小狗,在偌大的盛府之中赏我一个地方缩着,有口吃的就是了,只要能时时瞧见老爷,我就是被千人骂万人唾,也无怨无悔!太太,今日当着来福管事和刘姐姐的面,我给您磕头了,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说着,还真磕起头来了,一下一下的,砰砰作响,盛纮心头一疼,连忙跳下炕,一把扯起林姨娘:“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

  林姨娘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盛纮,千般柔情万般委屈,凝视了一会儿,却什么也不说,转头扑在王氏腿边,一边哭一边哀求道:“求太太可怜,要打我罚我都成,就是别把我当那奸邪之人。我有不懂事的,就叫我来训斥,我什么都听太太的……我对老爷是一片真心的……”

  林姨娘哭得声嘶力竭,气息低哑,双眼红肿,气竭地倒向另一边盛纮的腿上,盛纮实在不忍心,颇有动容,轻轻扶了她一把。

  太给力了!!!

  姚依依终于忍不住睁开一条缝的眼睛去看,盛纮脸上写满不忍,王氏气得脸青嘴唇白,却半句说不出口,浑身抖得好像打摆子,来福看得目瞪口呆,刘昆家的自叹弗如。

  林女士惊人的才华奇迹般地把一心想要睡死的姚依依惊醒了,她扪心自问,一个出身官宦人家的小姐,虽然落魄了,然养尊处优了十几年,她有勇气这样当着下人的面表决心表痴心,说跪下就跪下,该求饶就求饶,哭就哭,争就争,为什么自己就如此懦弱,不肯面对现实呢?不就是投了一个不咋样的烂胎吗。

  在一个凉凉的夏夜,一位专业过硬技艺精湛的宠妾终于唤起了姚依依生存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