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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祖祖、小华


  1

  乔菲

  小狗祖祖就睡在我床下的小木箱子里。我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我学习的时候,无论有多热,都把他放在膝头;我每天给他洗了澡,就抱着他在床上玩一会儿。第二天发现,T恤衫上都是白色的小狗毛。

  我有的时候带他去广场上玩,我买一个三明治,跟祖祖一人一半,他吃饱了,就去跟别的狗疯跑,所以说,你千万不要被任何雄性生物的外表所蒙蔽,这个平时颇有些沉默文静的家伙,在广场上叫起来能把大狗给吼下去。

  终于有人来投诉:“你的狗叫声太大,影响交通!”

  我本来在椅子上看书的,听了这话,抬起头,赔了一脸的笑容,却发现,原来是男孩祖祖·费兰迪。我把自己的笑容吃在嘴里,立着眉毛说:“人有人权,狗有狗权。我不能同意它叫的每一个句子,不过我誓死捍卫它吼叫的权利。”

  祖祖坐在我旁边,仔细看着我:“这还了得,你再过一阵子,法语说得就比我好了。本来我念书就不多。”

  我嘿嘿笑起来:“你过奖了,你看,我正好看到这一段儿。”

  书上的伏尔泰皱着眉说:“我不能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祖祖的手里拿着滑板,我说:“你会这个?”

  “你想试试?”

  “为什么不?”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何况我又是体育健将。

  我把书放下,跃跃欲试。

  可是没两下,我就撅着屁股,双膝着地,跪在地上。小狗兴奋地在我旁边大叫,因为幸灾乐祸而激动万分。

  祖祖说:“哎,还挺会摔的嘛,这样不会摔到后脑。”

  我疼得要命,起来拍拍手,做漫不经心状:“哎呀,这个,呵呵,比滑旱冰难点儿,哈。”

  两个祖祖笑得都要背过气去了。

  后来,他仔细演示,又讲解了一番,天快黑的时候,虽然不太熟练,我也有模有样的了。

  “真愉快,谢谢你,我要走了。”我把小狗抱起来,他今天玩疯了,累得半截舌头郎当在外面。我对祖祖说:“我还不错吧。”

  “还得努力吧。”

  我掉头就走。

  祖祖在后面说:“菲,周末我们去亚维农好不好。那是个老城,你肯定喜欢。”

  我想一想,中期课程开始之前,我还有一个星期的假期,亚维农是久负盛名的古城,我向往已久。我回头说:“行啊,一起去。”

  “太好了。你等我电话。”

  我坐环城电车回家,蓝色的车子行驶在石板路的轨道上面,穿过广场,经过满座的咖啡凉棚,将停栖在路边的鸽子驱赶起来,呼啦啦一片一片。透过落地窗向外看,祖祖·费兰迪脚蹬滑板,就在我身边,翩翩滑过。

  程家阳

  小华是处女座人,九月初,天气微微凉爽,她约了几个朋友一同出海过生日。大部分是陌生脸孔,小华把我介绍给他们说:“这是家阳,我的男朋友。”

  握手、寒暄、喝酒、讲笑话、钓鱼。我尽职尽责地陪着应酬。

  他们大部分是新闻圈子里的人,聊着聊着,又开始说起行业内的传闻。谁在哪个大部委有自己的内线,谁的照片因为模仿抄袭被外国人告上法庭,谁在计划去海湾采访。

  小华说:“你说什么?老赵要去海湾?”

  知情者说:“不是新闻了,你怎么才知道?你最近退隐,跟不上形势了啊。老赵都在组织小分队了。怎么,你有兴趣,小华?”

  “说什么呢?”小华给自己倒上一杯香槟,姿态优雅地呷一口,“生命诚可贵。”

  我也倒了一杯酒,只觉得她那天的话还在耳边,她说,喜欢去最危险、棘手的地方采访,做别人不能做的事情。

  “不过,老赵这么做,我也不意外。”小华说,“他离了婚,孩子判给前妻,无牵无挂的,没有负担。来,为老赵干一杯。”

  我的钓竿响了,我去提线。钓上来的居然是一只章鱼,圆脑袋被挂在鱼钩上,长脚顺着鱼线往上绕。这是一条无力挣扎的苍白的生命。

  我把它从鱼线上拿下来,又扔回海里,放这个糊涂蛋一条生路。

  天擦黑的时候,我把游艇往回开。

  傍晚的海风清清爽爽的,小华从后面抱住我。“等一下,打发他们回去,就剩我们俩。”女人的声音又软又甜。

  我拍拍她放在我腰上的手:“你这样我开不好船了。”

  “那你就找块礁石撞上去,咱们也不用回去了,就在那块礁石上住,变成鲁滨孙夫妇,好不好,家阳?”

  我笑起来:“你这个女人坏不坏?你的朋友们怎么办?”

  “他们个个是游泳好手,让他们游回去。”

  我们回到港口,与朋友们分手。我载着小华去吃她喜欢的广东海鲜。

  叫了几个菜,我又对服务生说:“我要一盘土豆烩茄子,您知道吗?东北菜,上面要撒上小香葱末的那种。”

  “你怎么吃这种东西?”

  “好吃。等会儿你尝尝。”

  菜上来了,小华每样只尝一小口,吃到那盘东北菜,吃了两口,说吃饱了,说家阳你点的菜果然好吃。

  我很饿,自己就着大米饭把那道菜吃得精光。

  我送小华回了家,被她留了下来。

  聊了一会儿天儿,喝了点酒,她软软地躺在我的怀里,这个时候总应该做些什么。她的手一勾,我就吻住了她。

  我们第一次做爱,我在她的身体里达到高潮,中间是一切中规中矩的姿势和内容。抚摸、吸吮、进入、抽动、夹紧、呻吟。然后她在浴室里洗澡,我去她的客厅把电视打开。

  电影频道正在演《红玫瑰与白玫瑰》。从前播过的老片子,我觉得太文艺,太小资,总是换台。不过今天被一个情节吸引,女人吃着花生酱对男人说:“我是个粗人,就爱吃粗食。”陈冲扮演的女子,有着风情万种的身体,孩子一样的脑袋瓜儿,做爱的时候会咯咯地笑。

  这仿佛是我心里面那个女人的样子。

  不过男人爱红玫瑰爱到骨头里,最后仍然离开她。

  我听见浴室里热闹的水声,放心地流眼泪。

  2

  乔菲

  我很久没做梦了,这一天,就忽然梦见了程家阳。

  我在做翻译,同声传译,现场好像是我看见他在亚欧峰会上的样子,不过换过来,这次工作的人是我,程家阳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我只觉得满头大汗,力不从心,回头看看他,想要问他,你为什么不帮我;在梦里,他好像读得懂人心,就对我说:“你让我怎么帮你呢?我把我有的都给了你。你看看,我现在脑袋里是空的。”他说着就要把自己的头扒开给我看,我腾地一下坐起来,已经是汗流浃背。真是恐怖的梦境。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把小狗抱过来搂着,稍稍心安。

  我早上起来,眼睛浮肿,眼圈青黑,很丑陋的样子。

  我穿了裙子下楼买早餐,被祖祖·费兰迪吓了一跳,他坐在自己的摩托车上,向我按按喇叭。

  我人走过去,手把眼睛挡上。

  “你这么早来这里做什么?”我说。

  “不做什么。我告诉你,火车票买好了,周五的晚上我们出发。你干什么把眼睛挡上?”

  “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多少钱,祖祖?等会儿上楼我给你啊。”

  “你怎么把眼睛挡上?”

  “阳光太强,我眼睛酸。”

  他跟着我去餐厅。真是不速之客,我买早点还得带他的一份。

  我闷头吃早餐,不过还是一不小心,被他注意到了我的眼。

  “怎么这么严重?是那天玩滑板摔的?”

  “摔到哪里能摔到眼睛?你当心我把你扔到茶杯里淹死。”

  “这么凶。”

  我叹了口气:“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人。”他不吃东西了,就看着我。

  “他把许多东西给我,自己被掏空了。”

  “真恐怖。”

  “是啊。”

  “我也做了个噩梦。”

  “什么?”我斜着眼睛看他,我估计他要恶搞了。

  “我梦见在学校里面写作文,明明是用法语,但满张纸被批得都是错,我看一看,导师居然是你。”

  我咬着牙笑着说:“我但愿给了你不及格。”

  祖祖把火车票给我:“这是你的,拿好啊。我周五过来接你。”

  我看看车票,二十欧元,“等我一下,等会儿上楼拿钱给你。”

  “这是做什么?钱也不多。”可我知道老外习惯AA,再熟络的人也是如此,更何况,二十欧元,我一换成人民币,又觉得实在不少。

  “不行,这是什么道理?”

  他看看我:“菲,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

  “我原来觉得中国的女孩子都是最温柔顺从的,可我觉得,你是这样一个人,这么强硬,像男孩子一样。”

  不是第一个人这样说我。

  钱对我来说,是缺乏而让人无奈的东西,我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被人瞧不起,因而显得更加敏感。

  可这并不是我的错。

  我不说话,祖祖看看我,从怀里拿出一支笔来,在餐巾纸上列算式,嘴里说:“那咱们就算得清清楚楚。我一笔,你一笔。

  “你在我家吃了奶酪火锅,按照店里的价,二十欧元一位。

  “我在你家吃了炒饭、中国沙拉,还有啤酒,按照中国饭店的价格,大约是十五欧元。

  “我拜托你养的小狗,你每天负担他大约十欧元的伙食费,现在有十天了,那么我就欠你一百欧元。“这一顿早点,二点七五欧元。我欠你的。

  “那么,小姐,我一共欠你九十七点七五欧元,减去车票钱,我还应该给你七十七点七五欧元。

  “欧拉拉,还以为做了朋友,不用算得这么清楚。”

  祖祖说着就真的掏钱了,将几张钞票放在我面前。

  他这么自说自话地算出这么一笔账,到头来,他还欠了我,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把钱推给他,放在钞票上的手突然就被他按住了。男孩的掌心暖烘烘的,他按住我的手,然后攥紧了。

  祖祖也不抬头看我,慢吞吞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困难?”

  我用力甩开他,往外走。

  我跑回宿舍,抱着狗,对着窗户吸烟。

  我心烦意乱。

  我掐着烟的手,此时尚留年轻男孩子的温度,在那一瞬间,这温度让人向往。

  我喜欢高大的男孩,健康矫健的身体,清新干净的体息,我喜欢肌肤相亲,可是,我脑海里的,是另一个人的脸孔。

  乔菲

  过了两天,祖祖来宿舍找我。

  我刚刚洗了头发,头上还包着毛巾。

  我请他进来,把门大打开,住在对面的男孩从屋子里面出来,跟我打招呼。

  我坐在垫子上,祖祖坐在椅子上,小狗伏在他旁边。这个叛徒。

  他也不说话,一会儿看看我放在桌子上的书,一会儿用手指卷一卷小狗的毛发,讪讪的。

  我就有点于心不忍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好朋友的弟弟,那么年轻的男孩子,曾经那么慷慨热忱地帮助我。

  我说:“祖祖,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这里有绿茶、牛奶,还有啤酒。你喝点什么?”

  就在我问他的同时,我听见他说:“菲,我哪里得罪你了?”

  “说什么呢?你哪儿得罪我了?”我把毛巾从头发上拿下来,低头的时候,心里说,好孩子,有当外交官的天赋,以退为进,还倒打我一耙。

  “哈哈,祖祖你别多心,那天碰巧我心情不好。你看,你买了车票,我还没说谢谢,哎呀,谢谢,谢谢。”

  “那好,请给我做一杯绿茶,加薄荷叶和一勺糖。”他说。

  “我没有薄荷叶,直接在里面给你泡一块薄荷味的口香糖好吧?”

  “那还是不必了。”

  我把茶给他,他看着我就笑起来,我也笑了。

  小狗站起来,要往外跑,一头撞在桌子上,我说:“祖祖,你这个笨蛋。”

  “嘿!”男孩叫起来。

  “我说的是它呀。”我说。

  “你都不知道在笨蛋这个词前面加个前缀吗?应该说——”他顿一顿,很诚恳地,“祖祖,你这个可爱的小笨蛋。”

  我们的亚维农之旅如期成行。

  周五傍晚的时候,我们登上从蒙彼利埃出发的小火车,因为速度不及高速火车的三分之一,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亚维农。

  下了火车我赶快把小狗从笼子里放出来。有人在火车站等我们,一位大叔说:“祖祖,你终于到了,我们就等你了。”大叔也不问一问,就抱我,说:“这就是那位小姐,哎,她真漂亮。”

  我嘴上说谢谢,谢谢,心里说,大叔你抬举我了,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一坐火车,一长途旅行脸就发黑,大叔你睁眼说瞎话。

  我没弄清楚状况就跟着祖祖一起叫于勒叔叔。哎呀,熟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这么巧。

  坐在车上我问祖祖,怎么原来有亲戚在这里?

  祖祖说:“是于勒叔叔的女儿,我表姐的婚礼。婚礼明天举行,爸爸妈妈在意大利,欧德出差去了成都,我代表全家出席。”

  “那你不早说,我应该打扮一下。”

  祖祖看看我:“挺漂亮的啊。”

  这是一个比蒙彼利埃还要小巧古典的城市。我们开车不多时,就从火车站来到了城市郊外的农庄。虽是黑夜,仍可见茂密的植物掩映白石砖墙。

  大叔把车停在门口说:“先去厨房见婶婶和你姐,她们给你们准备了吃的。”

  我就跟着祖祖进了小楼,在古典简朴的房子里七转八转,刚看到红头发的美女,刚闻到肉味儿,就听见祖祖一声大笑,跑过去把美女抱住:“哈哈,你这下好了,你结婚了,下一个就是欧德了。”

  抱完美女又抱美女的妈。

  不仅是抱,又抱又亲,我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有个搂抱怪物,法国人肯定是原型。

  陌生人我抱着狗在一边儿跟着乐。

  祖祖抱够了,把我介绍给这两位。啊,是婶婶和新娘子。我说,恭喜恭喜。然后我被热烈拥抱。行啊,大家一起来,也不差我这一个。

  简单吃了饭,聊天儿,我跟她们说,我来法国做什么什么的,我是这样这样认识费兰迪姐弟俩的,我们相处是如此如此好的……

  祖祖在一旁边跟狗玩,边一句接一句地溜缝儿。

  “对,她跟欧德是同学。

  “对,她在保罗·瓦莱里念翻译。

  “厉害吧,是,这里中国人不多。

  “有意思吧,我在巴黎还见过她哩。”

  我说:“祖祖,干脆你当我的发言人吧。”

  “行。”

  婶婶笑嘻嘻地说:“真是的,祖祖平时都最不爱说话的。”

  红发美女新娘子说:“没错啊。”

  祖祖站起来:“哎呀困了,睡觉去。”

  婶婶说:“你们休息吧。我带你们去房间。”

  我们睡在二楼,我跟祖祖房间相对。我向她们道了谢,说过晚安,在浴室里洗洗干净了,准备上床睡觉。洁白柔软的床单闻上去有淡淡百合的香味,诱引人的睡意,我都快睡着了,突然想起来关窗,看看外面,只见黑魆魆的一片,望不到头,不知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清晨,我睡得心满意足地起来,打开窗子看,原来昨天晚上那大片的漆黑,竟是茂密的葡萄藤,一眼不见边际。翠绿翠绿的枝叶和果实在南方阳光下甜美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成熟葡萄馥郁的香气。我伸开双臂尽情呼吸,眼看一首七言绝句就要出来了,听见祖祖在下面喊:“你要做早操,不如下来。”

  这话真是煞风景。

  不过我现在看着他,他站在楼下,仰头看我,这黑头发黑眼睛的男孩子,面目非常的可爱英俊。

  算了,我就不跟他介意了。

  我穿上我的小蓝裙子,化了淡淡的妆,头发扎成麻花辫子。我到楼下的花园里,发现宾客已经来了很多,典礼尚未开始,他们围坐在草坪上摆满了鲜花的木桌旁聊天。

  我看他们的同时,也被这些人看,我转转悠悠地跟这些人互相打量。祖祖大侠终于出现在我旁边:“这是菲,我的中国朋友。菲,这是朋友们,乡亲们。”

  “哄”的笑声,大家举杯:“欢迎欢迎。”

  我端起一杯红酒:“朋友们,乡亲们好。”

  一饮而尽,此处应该有掌声。

  祖祖说:“好不好喝?农庄自产的,九〇年份,于勒叔叔的宝贝。”

  “嗯。”我用力地点头,“真好喝。”

  在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里,这个法国乡间的婚礼,是每每都值得回忆玩味的亮点。

  阳光下乳白色的农庄,浸在翠绿的葡萄海里,花园里的新郎新娘都是年轻的佳人,在神父面前宣誓,要爱对方一生一世,有亲友的掌声和祝福相伴。

  切蛋糕,开香槟,新郎用力摇晃,酒花飞溅,是幸运,落在每个人身上。

  为新娘拖着裙裾的是一对儿小男孩小女孩,漂亮得好像我在画册里看到的西洋娃娃,我招招手,他们过来,我把他们抱在膝上,亲一亲。

  “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子?”祖祖问。

  我想一想:“是新郎新娘自己的?”

  “这么聪明。”

  猜到了,也觉得惊讶,也那么羡慕。有自己的孩子见证自己的爱情和婚礼,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这又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祖祖握住我的手:“跳舞吧,好不好?”

  乐队此时奏快乐的音乐,新人和嘉宾在草坪上跳舞。我跟着祖祖站起来,加入他们。

  乐曲一首接着一首,也不知跳了多久。我觉得汗水都要流出来,脸孔一定是又红又热,祖祖也是一样。

  我们停下来,我们看着对方。

  男孩说:“哎?”

  “怎么了?”

  “你这里好像要流出血来。”

  我还没说“哪里”,就被他吻住嘴巴,话音消失在唇舌间。

  这是我久违了的男孩子的拥抱亲吻。

  很奇怪,分明是初初相识的异国男女,可是年轻的祖祖的怀抱让我觉得安全温暖。我的手环住他的脖子。

  他真好。

  3

  乔菲

  可是这天下午,祖祖·费兰迪接到巴黎的命令,假期提前结束,他必须马上回去。

  接到电话时,我们正坐在农庄的墙头上看工人收葡萄。他收了线,很为难:“真是的,还没跟你在亚维农城里逛一逛。”想一想,又有了好主意,“我跟表哥说,让他们带着你,反正现在是周末。”

  “我才不呢。”我说,“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看看我,其实还挺高兴,嘴里说:“那真遗憾。”

  “遗憾什么,以后再来呗。等你再休假。”

  他更高兴了。

  我跟祖祖与他的亲戚们道别,又连夜乘火车赶回蒙彼利埃。他回家收拾行李,我回家睡觉。

  第二天我睡醒了,准备去火车站送他,打开窗帘一看,哎呀这天气还真会应景,这终年阳光普照的地中海城市居然在这一天下起雨来。

  这里是不兴打雨伞的,因此雨不大却足够把人淋湿。

  我到的时候,穿着制服的祖祖在月台上等我,我从远处看着他。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高大矫健,穿着深蓝色的军服,头戴帆帽。祖祖·费兰迪非常英俊。

  我走过去,他看着我。

  我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可这个时候发现语言贫乏。

  我们只得拥抱在一起,直到他上车。

  我心里想,他可真暖和。

  过了一周,我收到他从巴黎寄来的卡片,图案是我曾跟他说过的——我最喜欢的埃菲尔铁塔。背面,祖祖只写了一句话:我很想念你。

  我也结束了短暂的假期,开始了第二阶段的学习。导师是一位香港女士,姓王,曾是联合国的同声传译官,普通话说得让我自叹不如。

  第一堂课便开始同声传译的训练。

  老师放一段大约五分钟的法文录音,我们边听边进行译制,说出来的汉语同时被录下来。

  我听了自己的录音结果,前言不搭后语,中间居然还穿插法语和英语,还有我家乡的口头语,王老师问我:“乔菲,你说清楚,什么叫‘内个啥’,你总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只想找个地缝好钻进去。

  王老师说:“知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大家说:“在哪里?”

  “听到的东西,以为听懂了,马上就脱口而出,殊不知你说的时候,就已经漏掉了后面的相关内容,没有把译入语听得完整清楚,进行整合,是不可能做出好的同传的。还有,你看看你们,怎么没有一个人动笔?之前是不是白教你们速记了?”

  于是这样,我以为熬过第一层炼狱,可第二层来得更是恐怖。我们仍旧是每天上午上课,听大量的录音带,做同传练习,下午仍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家捉对厮杀,这样连听带说,直让人头昏脑涨,有呕吐感。

  人到了压力极大的时候,就会对自己所从事事情的意义产生怀疑。

  我为什么养熊取胆,生活得不错,却又偏向虎山行呢?

  我为什么要遭这份洋罪呢?直学得自己都开始掉头发,每天像得了强迫症一样,凡是听到的法语立马就要拿汉语说出来。

  我想给爸爸妈妈赚钱,以我现在的能力水平,毕了业找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小康应该没有问题。

  我没有太高的要求,真的。

  如果不是钱,那是为了什么?

  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我的心里旋转。

  他工作时精力充沛、冷静自若的潇洒作风,那样子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程家阳。

  我这样想着他,就好像真的看到了他,不过他态度不好,一只手左右开弓地拍我的脸,“笨蛋,不学习,又笨又懒。”

  打得我疼了。

  用力挣扎着起来,发现是小狗祖祖用前爪打我。

  我把薯片给他,它乐呵呵地跑了。

  我拧拧腰,继续听广播。

  程家阳

  小华的节目重新开播,电视上的她仍旧是神采奕奕,高贵漂亮。因为是中断之后再开张,小华请了众多的名人明星捧场道贺。

  领导面对镜头说:“这是一个面向未来,面向大众的节目。”

  城中著名的CEO说:“在这里做访谈,心情愉快。”

  名导演说:“我最欣赏的是这个节目的文化氛围。”

  留美回来的篮球巨星说:“我喜欢这节目。”

  新晋的小明星说:“大家好,我四(是)江曼玉,请大家继续资慈(支持)则(这)样好浪漫好温馨的秀。”

  金玉其外。

  我在部里的咖啡厅内看到她的节目。晚上加班,大人物要与外国要人通电话,交换对海湾问题的意见,我在这里待命。旁边有几位新闻司的同事,议论着什么,我听他们说:“唉,可惜了可惜了。”

  “什么事可惜了?”我问。

  一个回答:“我的一个同学,去海湾采访,被炸掉一条腿,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来呢。”我愣了一下。

  “孩子还小呢,给前妻带着。他说不让把这信儿告诉在青海的父母。”

  “是不是姓赵?华新社的?”

  “啊对。家阳,你也知道?”

  “听说过。”

  我的手机响了,是小华,她的节目刚刚结束。

  “家阳,你猜收视率是多少?”

  “多少?”

  “百分之二十,创访谈节目新高。厉不厉害?”

  “恭喜你。”

  我想跟她说说,她的同行老赵的事,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听见电话的另一边有人说,恭喜恭喜。这样欢乐的时候,我又何必泼她冷水?

  “你什么时候下班?过来接我。”

  “我?”我向四处看看,“今天挺多东西得准备,我睡值班室。”

  “那好吧。给我打电话啊。”

  晚上我回了跟乔菲一起住过的房子,她走之后,我自己也很少来这里。

  洗澡,喝水,上网。很巧,“我就不信注册不上”也在。

  我问:“你的小说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正收尾呢。你不忙吗?”

  “工作完成,回家休息。”

  “身边没有女人?”

  “哈哈。”

  “为什么哈哈?”

  “没有女人在身边。”

  “奇怪,我以为你恋爱了。”

  “为什么这么以为?”

  “你很久没来。是吗,恋爱了?终于决定再战江湖?”

  “怎么说都行。”

  “这是什么回答?”

  “是有个女人。只是……”

  “只是,她不是原来那个?”

  果然是作家,隔着网络,也猜得透人心。我没有回答她。

  “你知道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原来的那个怎么样?你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她变成什么样?”

  我一下子就点了“离开”。

  然后躺在床上吸烟。

  4

  乔菲

  在忙碌的学习中,日子过得很快。

  成长潜移默化,人和动物都是如此。

  小白狗长了一大截,脑袋上的毛发把眼睛挡住了,我给他扎了个小辫,现在做了很嬉皮的造型。

  在这样高强度的学习中,我和我的同学成绩也有了一定的进步,现在听每次练习录下的效果,也不是那么惨不忍睹了。王老师说:“谢天谢地,乔菲,我终于听不到你的口头语了。”

  我回答说:“内个啥,王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说‘内个啥’的,我一着急才说东北话。”

  王老师的课程在圣诞节前结束了,我得了十三分,及格了,班里大部分同学都还满意自己的成绩,我们凑份子请王老师在城里很著名的一家馆子吃了顿饭。

  圣诞节到新年,法国学校有两个星期的假期,老外和中国香港的同学都回家过节了,台湾的去了她在阿尔卑斯的男朋友家,宿舍里空荡荡的,我给国内的小丹和波波打了电话,又去超市买了足够自己吃两个星期的食物,准备自己给自己过节。

  蒙彼利埃在这个时候也挺冷的了,树叶落了一地,吹着带湿气的小凉风,不过我觉得凉,大部分是因为自己一个人过节的缘故。我独自一人拎着大包小裹回宿舍的时候,跟自己发狠:明年过节,我一定要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这个时候,下起小轻雪,悠悠地飘到人的脸上、身上,我向上看一看,它们还钻到我的眼睛里,融化了再流出来,热乎乎的。

  突然有人说:“你做了些什么?我们这从来不下雪。你说你做了些什么,弄得这里下雪了?”

  我往前一看,下巴就差点掉下来,我对这个人说:“共和国政府供养你们怎么像对小学生,假期这么多?”

  祖祖·费兰迪把我手里的包裹接过去,看着我:“我护送生病的战友回家,得到一天假期,明天晚上就得回巴黎执勤了。”

  我点点头,也看着他:“圣诞快乐。”

  他可真有劲儿啊,手里拿着我的东西,还一把把我给抱住了。

  搂抱怪物说:“圣诞快乐。”

  我收拾了一下,跟祖祖去他们家过节,见到欧德、她的男友科西嘉·仁让,还有他们可爱的爸爸妈妈。

  费兰迪家信教,吃年夜饭之前,我跟着他们祷告。

  我的祷告,其实是我心里的一些愿望,我希望我喜爱的人们平安,我的爸爸妈妈、邻居家的阿姨、我眼前的费兰迪一家,我的好朋友小丹和波波;我的小狗,我希望他长得更快,更高大;还有,程家阳,我希望他快乐。

  程家阳

  外国人开始放假,我们这一段难得地清闲。

  圣诞这一天,我跟小华去看明芳的孩子。

  我把他抱起来,仔细看他小小的脸孔,水一样细嫩的皮肤,头上卷卷曲曲的毛发,小孩子身体柔软,我摇一摇他,他没长牙的嘴巴咧开就笑了。

  明芳拿来水果,看见了,很高兴:“小孩子跟你笑,家阳今年要有好运气了。”

  她的先生周南说:“家阳还用得着什么好运气?”

  明芳看看我,又看看小华:“不是事业上,就是生活上呗,人这一生,还有什么别的所求?”

  婴儿的嘴里发出呻吟声,不知道哪里躺得不太舒服,我把他立着抱起来,拍一拍。

  “你们看,姿势这么标准,别当舅舅了,给我们孩子当奶爸吧。”

  周南说:“那得什么工资啊?”

  我实在忍不住,就笑起来。

  小华说:“我说你们,姐姐,姐夫,最近看没看我的节目啊?”

  “啊对了,忘了跟你说恭喜。现在这种风格比原来更轻松好看了。”周南说。

  “谢谢。明年台里的计划,我的栏目是力推的项目。哎,又不知得忙成什么样子。”

  我跟婴儿互相看,他的眼,透明的褐色,不知道长大能不能也是这样好看的颜色,像那个人。

  我们在明芳那里吃饭,她请了西餐店的师傅做了味道极佳的牛排。小孩子睡得早,我们不忍心打扰,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之后的节目,是去夜总会会朋友,唱歌跳舞,消费时间。

  我跟小华唱了一首歌儿,不知道是谁的面子,居然获得满堂喝彩。

  我想去外面透透气,在走廊里碰到很久不见的刘公子。我不想说话,却被满是酒气的这个人拦住。

  “至于嘛,程二,从小玩到大的,怎么还不说话了。”

  我看看他,什么至于不至于的,我从来也不愿搭理这人。

  “我还真有事想问你,厉害啊,把那姑娘给弄法国去了?”

  他不提这个还不要紧,提起来,我瞬时间怒火中烧,不知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一拳打在刘公子的脸上,他没有防备,“咚”地一下坐在地上,我还想补上几脚,看他醉醺醺的,就硬是收住了。

  刘公子可是不服,擦擦自己的脸:“那姑娘的事,我知道,被人给陷害了,是不是?你知道这得怪谁?我告诉你,就是你,程家阳,不是你活得那么张扬,谁能冲着她去?”

  我松了领带,往外走,没走几步,就看见小华站在走廊的一边,看着我。

  我们晚上去了她家,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我觉得她似乎听到刘公子的话,我等着女人盘问。我会老实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女孩,把我给甩了。我不打算撒谎或者隐瞒。

  不过文小华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我们进了她的房间,她便回过头来亲吻我。

  这一夜她很热情,我们摸爬滚打地做了两次,之后她照例去洗澡,我坐着吸烟。

  她从浴室里出来,我正在穿衣服。

  她看一看我:“怎么你不留在这里?”

  “我现在回去我那里,明天上班方便一点。”我说。

  她坐在床上,背对着我,用毛巾擦头发,很长时间,也没有说话。

  我穿戴整齐了,准备离开,我说:“我走了。”

  小华没有说话。

  我走过去:“我明天接你下班。”

  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我说:“小华。”

  她回过头,脸上居然都是泪水,我愣在那里。

  女人哽咽着说:“家阳,你把我当做什么人?”

  我很怕文小华这样,我很怕她哭泣,我这一颗心被她的泪水弄得又酸又软,我颓然坐下,把她慢慢搂过来,拍拍她的后背,像今天哄那个小孩子。我慢慢地说:“别哭啊,小华,我当你是什么人?你是我的女朋友啊。”

  她反而变本加厉,哭出了声,我只好继续温言软语,脑袋里糊糊涂涂地想,对啊,电影里的、小说里的,女人原本是应该这样,显然眼泪真的很管用,至少在我这里是如此。

  那一夜,我没有离开。

  后来小华很快在她那里为我准备了睡衣、文具、成套的生活用品,我们住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