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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新的生活


  1

  程家阳

  这一年的夏天,有这样几件事情发生:我与乔菲来不及见上一面,她终于远赴法国念书,走了月余,没有任何音信;我在局里被擢升,除了日常的翻译工作外,还要顶替跳槽的同事,负责新进翻译的培训;关于网友“我就不信注册不上”,我知道的事情多了一些,以冷静的态度跟我批评女人的这位,却是个女人,网络上的写手,忙着自己的第二本小说。

  “小说是有关于什么?”我问。

  “住在天井对面的男女,对对方的性幻想。”

  “有结果吗?见了面吗?”

  “没有,没有见面。为什么要呢?徒增烦恼和失望。”

  “又是距离产生美的主题。”

  “这是句实话。”

  “噢。

  “我要下线了。”

  “时间还早啊。”

  “睡觉了,还要上班。”

  “少见你这样没有不良嗜好的男人。”

  “谢谢呵,回头聊。”

  我关闭电脑,打开台灯,阅读文件。

  随手拿出抽屉里的大麻,点燃,吸一口,便又觉得不是那么疲惫。

  不久我母亲过生日,家里举行小型的宴会。

  小姨是司仪,她是风雅高手,从音乐学院请来两位钢琴家助兴,自助餐是瑞士酒店的名厨到场精心炮制。

  宴会当天,亲朋好友济济一堂。

  另外一家很给面子,文小华的父母亲自赴宴,她那天与我母亲握手,声音轻轻地说阿姨生日快乐。

  我眼看着我母亲眼睛一亮:“这是小华?多漂亮的姑娘。”

  她自那时起对文小华留下深刻而良好的印象,因为在当天的宴会上,文小华也即兴演奏了一首钢琴小曲《小绿苹果》,技艺娴熟,不亚于专业好手。

  啊,这种女孩子让人佩服敬仰,身上有无懈可击的亮丽光环。不过不是我这种千疮百孔的人能配得上的。所以在之后不久,我母亲要我送一些来自南美的好烟好酒去文家当作还礼,被我断然拒绝。

  “您要么让司机去送。如果觉得不够分量,就自己去送,让我去算干什么呢?”我说。

  我母亲狠狠瞪我一眼。

  家明不像我一样有这些无聊的问题。

  一方面,他让我父母亲瞧够了厉害,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在上次那场战役后,双方都不轻举妄动,家明没有来历不明的固定的女友,而我父母对他的私生活也不敢横加干预;另一方面,无论在谁的眼中,他的风流生活让他看上去比我更像个正常人。

  我深知这点,索性如法炮制,免得我母亲为我瞎操心。

  只要有空,我便流连于夜店。渐渐悟得乐趣。

  我喜欢年轻的女孩子。坐在酒吧的深处,孤身一人,神色迷离,不知在什么地方也有自己的问题,来到这里买醉,买片刻的遗忘。

  话不用说几句,眼神不用太多来回。觉得顺眼,便可以一夜风流。

  有人肢体柔软,经验丰富,做爱的时候可以摆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可是越是这样,我只觉得新奇滑稽,越不得投入,仿佛看活色生香的表演。

  有人在第二天早上跟我要钱,有人在第二天早上提前消失,给我留下钱。

  我心安理得地付钱或是收钱。金钱与性是等价的东西。

  我在吧台前喝酒,也有男人上来搭讪。

  我礼貌地解释我并非乐哥儿。

  来人说,我也不是啊,我有老婆,是个名模。

  “我不好此道。”

  “不如试试,试了之后才知道。”

  这样做,就让人厌恶了。

  我推开他,离开酒吧。

  在外面点起一支烟,找自己的车子。冷不防被人推倒在地,回头看,是刚才那恶人的一张脸,他的身边还有同伴。

  我的脸上又遭重拳,嘴里有腥味,不知道是哪里流了血。

  “长张小白脸就把自己当神仙了?出来混还装处男!”

  反正他说得也没错,我也没反抗。

  这人出了气就走了。

  我拿出手帕擦脸上的鲜血,手发抖,手机掉在地上。

  铃声突然间响起。

  我先看看号码,是法国的区号。

  是乔菲,我此时心如擂鼓。

  接通了,我只说一声“喂”,自己听到声音哽咽。

  “家阳。”

  “我听着呢。”

  “我到这边安顿下来了。不过刚刚从同学手里买到电话卡,所以才打电话给你。”

  “哦,没有关系。怎么样?顺利吗?”

  “很好。很顺利。”

  “……”

  “我知道,这是你的安排。不过,之前走得急了,没来得及给你打个电话道谢。”

  “没有关系,小事情。”

  远隔万水千山,声音在电话中总有稍稍的滞后,通话的双方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你知不知道,我追到你家,想要见你一面;你知不知道,我在飞机上做梦,好像又跟你飞去大连;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幽怨满腹地等电话,每每到深夜。

  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不能做声,否则就是大声哭泣。

  电话另一端也没有声音,好久,她对我说,谢谢。

  乔菲对我说,谢谢。

  ……

  我压低声音:“还有事吗?我有文件要看。”

  “……那好,再见。”

  “再见。”

  我看着屏幕暗淡,关上电话,收线,上车。

  车子在午夜的街头狂奔,像失去控制的断弦之箭。

  我的眼前,是混乱的道路,绝望的人生。

  车子一头撞在滨海路旁边的大树上。我的头磕在方向盘上,又在下一秒钟被气囊顶起,头向后顶在车座上,不能呼吸。

  我再醒来,周围一片雪白,然后我看见家明的脸。我现在人在医院,我好像只有眼皮能动。

  “醒了,就自己起来吃饭吧。”他说,“我们医院食堂伙食很好。”

  原来没受大伤,我坐起来,自己倒水喝。

  家明仔细看看我:“你有没有搞错?你自杀啊?”

  “开玩笑。小小事故,我酒喝得高了点。”我说,“你通知我单位给我请假没?”

  “今天星期六。”

  “哦。什么时间?”

  “下午两点。”

  “你没有告诉爸妈吧?”

  “没有,我也是刚刚过来。”

  我脱了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要走的时候,家明说:“哎对了,明芳来做检查,我刚才看见她了,你不去打个招呼?”

  “逗我呢?你看我现在狼狈的样子。”我说。我的头上还有小块的纱布和绷带。

  我的车子已经被拖走修理了,我在医院的停车场找到家明的车子,开到门诊部的门口,看见做完了检查出来的明芳,身边是她的丈夫,我见过的周南。

  这样看,她的肚子已经挺大的了。走路也不很方便,被她丈夫扶着,上了自己的车。我走在他们后面。可是,他们的车子开得歪歪斜斜,我一看,是左后胎没气了。

  他们自己也发现了。我按按车笛,他们停下来,我也下了车。

  见是我,两个人都挺高兴。

  我指着明芳的肚子说:“怎么长得这么快?”

  “哪能不快?再过两个月就生了。”周南说。

  明芳看看我的头:“你怎么了?”

  “摔倒了。”我说,“姐夫,你在这换胎,我送明芳回家吧。”

  “不麻烦你吗?”

  “要不然我也没什么事。”这是实话。

  去明芳家的路上,她把刚刚给小孩子照的超声波图片让我看,指着浅灰色虚虚的影像告诉我,这是心脏,这是肺,这是他的后背。

  “这么小,就什么器官都有了?”

  “都有了。生出来,连头发都会有,好吧?”

  我笑起来:“你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羡慕,就自己成家,也生一个孩子吧,家阳。”

  我沉默,继续开车。

  余光里,看见明芳看着我,她温柔地对我说:“有了这个家和这个孩子,你会安定下来,会快乐起来的,家阳。”

  乔菲

  我放下电话,自己有点发呆。

  家阳在世界的另一端,我使劲想,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我现在住在大学城的留学生宿舍,一个人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卫生间和小小的电厨具,每层有公共的浴室。

  我在银行开了账户,收到第一个月的奖学金,蒙彼利埃没有卖中国电话卡的,我在从马赛回来的华人同学手里买到,第一个电话打给他,话未说到十句,家阳说,还有文件要看,再见。

  电脑的声音提示:您通话的时间是一分二十五秒。

  我看看手里这一张画着猴子脸的八十五分钟的电话卡,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要打给谁。

  七月了。天气炎热。别人放假,学校给我们仍然安排了繁重的功课。

  我在翻译学院注册,所在的这个班,专授法汉翻译课程。学生不多,两个中国香港同学,三个中国台湾同学,两个比利时男孩,四个法国人,还有我这唯一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大家都已经有了一定的语言基础和工作经验,来到这里接受的是拔高训练。

  每天的第一节课,老师一定会放一段时事新闻的广播,时间是十分钟左右,要求我们做笔录,然后进行交替传译。这个练习的时间逐渐增长到十五分钟,二十分钟,我的笔记越记越少,译出的内容越来越丰富详细。

  上午的第二节课是中法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知识的介绍,用以帮助我们扩大单词量,我从“野兽派艺术”背到“非洲树蛇”,从“微电子撞击”背到“弗朗哥主义”。

  这样的学习课程让人痛苦不堪,我绞尽脑汁,学到眼圈青黑。不过也有苦中作乐的时候。

  下午的时间由学生自己支配,混熟了的同学们约定了一同在图书馆做作业,帮忙修改错误。

  我们有时分别买了水果,去海边游泳、聊天,某一个下午规定只能使用一种语言,法语、汉语,偶尔英语。

  有天早上上课之前,从比利时来的乔特拿着报纸从外面跑过来,对我们说:“我说我昨天在海滩见到那个人就觉得脸熟,果然是罗纳尔多。”

  我看看报纸,花边新闻版的大标题写着:西班牙球星罗纳尔多昨日在巴拉瓦斯海滩度假。

  “那你当时不说。”我说,“我还能要到签名。”

  “嗨,我就看到一个人身边带着美女,脑袋很小,觉得面熟嘛,想不起来是谁。”

  “你现在想起来没有新闻价值啊。”法国男孩达米安抢白他。

  “我这就是事后诸葛亮啊。”乔特用中文说。大家都笑起来。

  从中国香港来的蓉蓉小提琴拉得非常漂亮,在市中心剧院广场上的酒吧做兼职,我们偶尔去捧场。

  这一群说中国话的年轻人引起了酒吧老板的注意。

  他提议我们不如在他的酒吧做一个关于中国的活动日,正是旅游季节,这定会吸引大批的游客,收入可以与我们五五分账。我们觉得很有趣,答应了他。

  我们用竹枝和我带来的中国结装饰酒吧,从台湾来的女孩会书法,在宣纸上用大字抄写了几首唐诗贴在墙上,俨然已有古色;我们点上从中国商店买来的薰香,于是又添古香;西洋酒吧在这一天将供应中国烧酒和各式从中国饭店订购的小点心;我们也请到了旅居的中国画家,到时候现场泼墨。

  一个星期,好像一切准备得当,老板说:“哎,好像还差点什么。你们谁会唱歌?”

  达米安的嘴巴很快:“我听见菲洗衣服的时候唱歌,唱得很好啊。”

  我倒并不会怯场,只是想做得漂亮。

  我在学校的网吧里下载了《茉莉花》和《流年》的伴奏音乐,歌词翻译成法文。自己站在镜子前演练,唱到“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就愣在了那里,看看自己的手心,我曾经与谁狭路相逢,如今天各一方?

  中国日活动的那一天,酒吧里高朋满座,气氛热烈。到最后,人人都会用中文说“你好”“谢谢”“恭喜发财”,甚至“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在这一夜也遇到了老朋友,已经回国的欧德·费兰迪。她从远处跑过来拥抱我,吻我的脸:“乔菲,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也抱着她:“我怎么会忘了?是你教会我吸烟。”

  “啊,你终于来了蒙彼利埃。过得愉快吗?”

  “非常好。谢谢,谢谢。”

  学成中文的欧德回到家乡,现在市政厅国际事务办公室负责与友好城市成都的联络工作。她把家里的地址和电话留给我,嘱咐我说:“乔菲,你有空可一定去找我。”

  这便是有朋友的好处,天涯海角都会有不期然的温暖。

  在这一个月,我的基础课程结束,二十分满分的两门功课,老师都给了我十六分。打电话到邻居家,请阿姨转告给我的爸妈,对于分数,他们没有概念,我于是说得很简单,我在班里考了第一。这样好的消息,还要告诉谁?我拨通程家阳的手机,电话被转到了秘书台。

  我于是又打电话给欧德,问能不能在周末拜访她家。

  她说:“当然,当然,乔菲,如果你是好人的话,你就一定要来。”

  欧德的家在蒙彼利埃的老城区。

  青石板路,乳白砖墙,棕榈树掩映古老楼房。

  我一步一步走在狭窄潮湿的街道里,想象着,有多少木轮的车子曾经在这里经过,送来阳光口味的葡萄美酒;有多少人在这里经过,寂寞地行走自己的历史。

  如此浪漫的情怀却不适合我这样的糊涂虫。走着走着,发现不见街牌,不见行人,也不知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条街。

  差不多是傍晚了,不远处,有小店亮起招牌,我想去问问路,走近了看,是家比萨店。

  柜台里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正从烤箱里拿出新出炉的比萨。那张饼烤得火候正好,有着厚厚的奶酪、鲜艳的番茄、酥润的蘑菇和微微翘起一角的圆葱。男孩很满意,动作麻利地将饼切成均匀的几大块,转身放在橱窗里。这时他看见我。

  我觉得这个人是见过的,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年轻的脸,黑发黑眼,向我微微笑:“小姐,新出炉的比萨,要不要尝一尝?”

  “我想跟您问问路。”

  我话音未落,有人从柜台里面出来,是我的朋友欧德。

  “菲,我在等你。你自己找到了?真了不起。快进来。”

  欧德对男孩子说:“这是我的中国朋友,乔菲。”

  她又对我说:“菲,这是我的弟弟,祖祖。”

  世界真小,我于是一下子想起这是哪里见过的男孩子。同一时间,听见他说:“对了,我们见过的,在巴黎。”

  2

  乔菲

  祖祖是欧德的弟弟,正是我在巴黎邂逅的年轻宪兵。姐弟俩是一样的热心肠。

  他是19岁的男孩子,高大英俊,抿着嘴巴微笑,有点害羞的样子。现在休假,帮助外出的爸爸妈妈打理家里的饼店。

  费兰迪家是意大利裔,他们的饼店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是欧德和祖祖的爷爷创建的,门面虽然不大,却深受街坊四邻的欢迎,在这一街区也是颇有名气。

  “可是,到了我们这一代,遭遇产业危机。”欧德说。

  “说得这么严重,是怎么回事?”我问。

  欧德指指弟弟:“家里的手艺传男不传女,我爸爸要把店交给祖祖经营,可他根本不想继承。”

  “那他想做什么?”

  祖祖正准备打烊,将遮挡橱窗的木板一块块地嵌上。

  “他想去非洲,头戴蓝盔到那里维和。”欧德咯咯地笑起来,“逗不逗?你都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是怎么想的。”

  “他不想,你可以学手艺继承饼店啊。”

  “我?”欧德伸出手,自己看一看,摇头晃脑地说,“用我这一双沾满焦油和尼古丁的手做饼卖给别人吃?算了,我跟政府没有仇,也不想添麻烦。”

  我们坐着聊天。祖祖收完了店,在一旁忙活。没过多久,招呼我们吃饭。

  原来他准备了奶酪火锅:山羊奶酪放在餐桌中间的小煎锅里烤化,浇在煮好的土豆上,或者蘸着面包吃。味道醇香浓郁,我胃口大开,吃了很多。

  “在中国,你们吃不吃奶酪?”祖祖问。

  “不,不吃。”我想一想,“吃得不多。”

  我想起来,第一次,程家阳带我吃西餐,我尝尝地道的法国奶酪,当时吃得不习惯,后来,却爱上这入口回香的味道。

  “中国最有名的食品是饺子。”我说。

  “我们也有。”祖祖说。

  “那不一样。”欧德对她的弟弟说,“中国的饺子馅不是奶酪,是蔬菜和肉。”

  “好吃吗?”他问,看着我。

  “过几天我做饺子,请你们去我那里吃,好不好?”

  男孩笑起来:“别说过几天,快说什么时候,我休假的时间不多。”

  “那——就两天以后吧。我再请一些朋友。我们一起办一个小聚会。”

  姐弟俩都很高兴,祖祖说:“我把爸的酒偷着带去。”

  欧德挤着眼睛说:“嘿嘿,太好了,祝你成功。”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只大白狗从后面溜溜达达地出来,擦过我的小腿,吓了我一跳。它的前肢攀在祖祖的身上,祖祖捋一捋它额前挡住眼睛的毛发,说:“这是欧罗尔,我弟弟。”

  法国人爱狗就是如此,把它当作自己家里的人。

  他又对大狗说:“欧罗尔,这是菲,你看她法语说得这么好,厉不厉害?”

  大狗“汪”了一声,算是跟我打招呼了。

  别说,还真挺懂事。

  又聊了一会儿,时间晚了,我准备告辞。

  欧德说:“怎么办呢?车子被我爸妈开走了。”

  祖祖说:“我送。”

  欧德说:“你算了吧,不要拿你的老爷摩托出来炫了。”

  “我走路送她。”

  “那也好。”欧德说,“菲,他送你回家,你尽管放心,我弟弟身手了得。”

  法国南方的夜晚,海有多深,天就有多高,深蓝色的穹幕上,星子璀璨,有海鸟唱歌飞过,微带咸味的海风吹来,吹得树叶沙沙响,这些仿佛是人年少时心里面的声音。

  这样看,祖祖不像他的姐姐。我们走到环城电车的车站,他也没有说一句话。

  电车来了,我要走了,对他说晚安,再见。

  他却跟我一起上了车:“我送你到大学城吧。”

  好像又是我刚到巴黎的那一天,他送我去青年旅馆的一幕。这可是个尽职尽责的宪兵。

  直到走到我宿舍的楼下,我指着那扇窗子对他说:“你看,这是我的房间,两天以后,你不会找错吧。”

  “不会,”他笑一笑,“不过你可要多做一些饺子。”

  “没问题。”

  我蹦蹦跳跳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换衣服,洗漱,看看表,都这么晚了,我刚才一定是坐最后一班车回来的,可是,祖祖他怎么回去呢?

  3

  程家阳

  明芳的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姑娘,圆脸庞,头发长了一小层。我的手指头被她抓住,手都攥满了。

  我带着我母亲准备的礼品去看明芳,在医院的病房里,还遇到了文小华。

  孩子被她抱在怀里,攥着我的手。之后,我送文小华回家,路上,我们谈起这个孩子,名字还没有起好,明芳号召我们群策群力。

  我说要回家翻翻字典,小华说:“普通的汉字最好,名字越普通,人就越出色。”

  “有这个理论?”

  “对啊。你看,家阳,小华,多普通的名字,多出色的人物。”

  我笑起来。

  “你等会儿有事吗?”

  “没有。”我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不如去喝茶吧。”我说。

  “好啊,我认识一家台湾茶店,有各种各样的刨冰。”

  两个大人,像少男少女一样在装修成卡通屋的台湾茶店里吃五颜六色的刨冰,好像返老还童。

  文小华吃了一份芒果的,又吃一份山竹的,专心地品味,享受至极。我的一份,化成冰水了,才吃了一半。待到她吃得心满意足了,抬头冲我笑一笑:“谢谢你哦。”

  “谢什么?”我说。

  “这么耐心,等我到吃完。”

  “我这人倒是没有别的,耐心很多。”我很老实地说。

  “我有时觉得,你是礼貌得有些骄傲的人,不太说话,拒人千里。其实……”

  “不说话,是因为不太会说话;礼貌,就可以不用给出别的表情。原则上说,我是个懒人。”

  她看看我,又看看窗外。

  “我从小,很是争强好胜,念最好的大学,去最远的国家;工作了,秉性也是如此,做别人不做的艰难的课题,去最危险、棘手的地方采访。做人很努力,因为心眼里相信,只要努力去做,就会达到目标。”

  她喝了一口水,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直到我遇到你。程家阳,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老外说的那种,困难的人。”

  这样就开始数落我了?

  “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使尽浑身解数地接近,每每发现,又像陌生人一样,回到起点。长辈赞美我,你就跟着笑笑,剩下我自己,你看也不看一眼,话也不说一句。你不会不知道,礼貌过分就是不礼貌吧。

  “有时,你也让我惶恐。比如,突然就心情好起来,愿意搭载我回家,我高兴地把自己的车扔在医院;比如,突然又不忙碌了,花一下午的时间陪我吃冰。”

  “我不知道你开了车。”

  “我自己也忘了。”

  她咯地一下笑出声来:“碰到你,我就是智商为零。”

  她把话说得这样清楚,终于决定不再委屈自己。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问题艰难,让人不知怎么作答。

  也不能说抱歉,抱什么歉呢?折损了这么出色的女孩。

  我这样为难,抬起头,文小华在看我的脸。

  我只是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失望,自己拿起手袋,离开。

  4

  乔菲

  我要在家里请班上的同学跟朋友吃饺子,颇费了一番工夫。

  外国的白菜很硬,用水煮软了,才剁成细馅;商场里的肉馅都拌了外国的调料,我只得买来鲜肉自己加工;好在法国的白面真是质量好,又白又筋道,煮熟之后几乎透明发亮。总不能只有饺子,我把黄瓜拍碎,拌上咸盐和从中国店买到的麻酱,就做成“中国沙拉”,为防止有人吃不惯,还准备了一些三文治和两大盘子的蛋炒饭。我还买了一些水果和啤酒。

  这样忙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饺子出锅,我的朋友们也陆陆续续到了。

  白菜馅的饺子很受欢迎,这北方口味的食物中国香港的和中国台湾的同学也觉得新奇,更不用说外国人。食物的香味还吸引来住在同一层的留学生,于是肤色各异的年轻脸孔挤满了我的小房间。我觉得很有成就感,这简单的食物能让他们大快朵颐。

  下了班的欧德·费兰迪一个人来,给我们带来两只甜瓜。她吃了我做的饺子,翘起大拇指说:“好吃,好吃。”

  我问她:“怎么你的弟弟没来?”

  “他没来吗?”她四处看看,“嗨,谁知道呢。菲,”她把吃干净的盘子给我,“再来点炒饭。”

  吃完了东西,喝茶,喝啤酒,不知谁拿来录音机播放阿拉伯音乐,有人小声地说笑,有人在房间中央的小空间里随着音乐慢慢舞动。

  我坐在门口的沙发垫上,接过欧德给我的一支烟,深深吸一口,缭绕的烟雾中,觉得很愉快。

  我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说“喂”。

  电话的那一边停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程家阳的声音:“乔菲?”

  我站起来,离开自己的房间,跑到宿舍的阳台上,我说:“嗨,是我,你好啊,家阳。”

  阳台上,此时月色皎洁,微风习习,柔软地拂过我的脸和脖子。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在微笑,我说:“你那边现在是凌晨吧,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你给我打电话了吗?我收到你的号码。”

  “是啊,几天前了。我想要告诉你,我的基础课结束了,我两科都得了十六分。”

  “那真好。恭喜你。

  “……你现在在做什么?”

  “跟同学一起,开派对。”

  “热闹吗?”

  “很好啊。我的饺子很受欢迎。”

  “是啊,我知道的,你很会做东西吃。”

  我觉得有很多话想对家阳说,话在心头,溜溜转转,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始,又希望他多说些什么。我最爱他的声音,从来清清楚楚没有杂质,今天听来,又如此柔软。

  “那好,你玩吧,开心点。

  “再见。”

  这么快就结束?

  “再见。”我只好这样说。我关上电话,向上看看夜空。

  我怎么会忘了程家阳的样子,他那么漂亮。他微蹙的浓浓眉毛,他水汪汪的眼,他搅得我心烦意乱的嘴巴,他白得像我今天包的饺子皮儿一样的脸。

  人隔得这么远,这样想起他,就忘了从前种种的误会和不如意,心里都是他的好,他夏季里海浪一样的柔情蜜意。

  我也不知在阳台待了多久,几乎忘了我的朋友,回去了,人都好像走光了,他们给我的纸条贴在门上,说:菲,谢谢你的饺子,和你蛋炒饭一样香喷喷的友谊。下面是列位大侠的签名。

  我笑起来,把纸条拿下来,推开房门,却看见还剩一个人坐在那里,仔细看我贴在写字台前的照片。他回过头,却原来是祖祖,黑发黑眼,他看着我:“我来了,不过好像东西都吃光了。”

  “谁让你来得这么晚?”我说,开始向四处看,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加工给他吃。

  “因为这个。”

  他居然从怀里拿出一只白白的小狗,又小又胖,从他的怀里滚出来,掉到我的床上,向四处看看,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把那只小狗抱在怀里,坐在垫子上:“这是做什么?这么大的惊喜。”

  “养只小狗,日子过得就更开心了。”

  “谢谢你呵,我最喜欢小狗。”

  “这是刚出生的小狗,我从郊外的朋友家抱来的,你给他取个名字。”

  我想一想,看看他,小狗的眼睛像祖祖的一样亮:“啊,有了。”

  “什么?”

  “叫祖祖,好不好?”

  男孩真的认真想了想:“行啊,反正他也是意大利裔的。”

  我想笑,都要憋出内伤来了。

  “你饿了吧?”我说。

  他点点头。

  “没有饺子了,我也没有那么好的奶酪火锅招待你,唉。我给你炒饭,广东炒饭,好不好?”

  “太好了。”

  我用剩的大米饭和鸡蛋、葱花给祖祖炒了一盘炒饭,又拍了个黄瓜,他没一会儿就都吃了:“真好吃。菲,谢谢。”

  “哪里话。”我抱着小狗祖祖说,“我还没谢你呢。我听欧德说,你想去非洲?去参加维和部队?”

  “对。已经递了申请了,明年春天就能知道结果。”

  “为什么?”

  “你呢?你为什么学翻译?”

  “为了赚钱,给我爸爸妈妈花。”

  祖祖点点头:“我小时候,看过一张图片,一个非洲的小女孩瘦得皮包骨头,趴在地上,就快要死了,她的后面,一只鹰准备吃掉她。”

  这张图片我也在一本书上见过,当时心里庆幸生在中国,不是非洲。

  躲都躲不过来的人间炼狱,生活富足无忧的法国男孩子说,就想要去那里工作。

  “你去了那边,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做了总比不做好。”

  还这么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男孩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你的头发真好。”

  “哦,这没什么,我每天早上起来,自己舔一舔,用唾沫滋润一下。”

  他哈哈地笑起来:“像狗一样?”

  “像祖祖一样。”我指指怀里的小狗。

  时间晚了,他要回去了。

  我说:“你怎么走呢?公交车都没了。”

  “没有关系。我跑步回去,像那天晚上一样。”

  “这么远?”

  从大学城到费兰迪家的饼店,要横穿整个城市,虽然城市不大,可这仍是一段不小的距离。

  “开玩笑。”祖祖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去年代表蒙彼利埃参加过环法自行车大赛,这算什么?我下次让你看我在阿尔卑斯山路上骑车的照片。”

  男孩说着就蹦起来热身:“我要走了。”

  我还没注意,高高个子的祖祖按着我的肩膀,亲亲我的脸颊:“晚安,再见。”

  他说着就跑出去。

  跑到楼下,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喊着宪兵的口令,跑步离开。

  我听见不知道是哪个房间的女同学的尖叫声:“是哪个讨厌鬼?我刚刚吃了药入睡!”

  程家阳

  我给菲打电话的时候,在另一个人的家。

  我刚刚帮她换了衣服,喂了热水,现在,她虚弱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明明是健康强悍的女孩子,如今这副样子,让人对文小华不得不动恻隐之心。

  夏季的天空,此时已浮现鱼肚白,之前过去的是混乱的一夜。

  头一天的晚上,我跟许久未见的旭东在酒吧喝酒,他说起他的生意,最近不太顺利;生活上,更加乏善可陈,他的做文物修复的新婚妻子对他及家里的一切颇漠不关心,一张脸,就好像价值连城的故宫文物,名贵端庄,却是,死掉的一样。

  我说,他这样说实在有些言重。他告诉我,有很久没做爱了,也不想,女人好像断了他的欲念。

  他很自然地问起乔菲,他居然这么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

  我说,喝酒。

  他就叹了口气,不再继续了。

  文小华进来的时候,身边还有两三个男人,光鲜亮丽,气焰嚣张的一组人。

  一定是看见了我,就坐在我跟旭东旁边的台子上了。叫了很多酒,大声地说笑,划拳。

  我跟旭东说:“走吧。”

  他拽我的胳膊,也是喝高了,声音沙哑地说:“别介,再陪哥哥坐一会儿,兄弟。你让我现在去哪儿啊?”

  我只好就坐在这里,酒喝不下去,摆弄手机,里面有秘书台发来的短信,是人在法国的乔菲的号码,我反复看那个号码。

  身后的小华问她身边的男士:“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杰森?”

  “他不是杰森,我才是,罚你喝酒。”

  “好好好。”小华兴致真好,“好酒。”

  旭东突然开始唱小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我头疼,贼疼。

  这样过了很久。酒吧里歌手退场,DJ在放斯汀的软摇滚。

  终于有人决定离开这里,文小华率领一众男友人要易地再喝,走得远了,她却匆匆跑回来,原来手袋落在这里。

  我们还是面对面了,她却笑起来,指着我:“杰森?”

  我看看她。

  她的一个男伴上来,搂着她往外走:“到处叫什么杰森,杰森在这里。”

  我拍拍旭东:“哥哥,你好些没有,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他腾地站起来,声音清醒,气势慷慨,仿佛刚才的老酒都喝到我的肚子里,可话音还未落,他又一屁股坐下来,闭着眼,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送,送也别往家里送。”

  有些人醉得一塌糊涂,不知此地是何地,今夕是何夕。有些人,夜却刚刚开始。

  我扶着旭东走到酒吧的门口,有艳丽的女郎正推门进来,正是久违的吴嘉仪,看看我,看看旭东,他挣扎着站直身子。

  吴嘉仪说:“嗨。”

  我说:“嗨。”

  旭东说:“嘉仪。”

  然后他哭起来。

  我自己出来,在酒吧门口的小街上走了一小圈透透气,回头取车。我在想,这一个人适时地搭救了旭东,带他走,估计是不会回家。

  正往停车场走,冷不防一辆车疯疯癫癫地急速开过来,“倏”地一下停在我的腿前三公分处。

  司机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是烂醉的文小华。

  喝成这个样子,车子还开得这么好,改天一定要请她教我了。

  她在车里看我。

  谁来告诉我怎么处理这种状况?

  她在自己的车里吐。

  我只好过去,打开她的车门,把她拽出来,这香槟淑女也会这样狼狈。

  我送她回自己的家,一路上,小华混混沌沌,勉强说得出地址。

  到了她家,我帮她清理,喂她喝水,终于安顿她睡下。

  谁让这个女郎这副样子?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我在她家的阳台上吸烟。

  接着我给乔菲打了那个电话。

  她听上去声音愉快,她的学习成绩理想,她应该会喜爱法国的生活,她从来懂得照顾好自己,在简单生活中获得丰富的快乐。这让现在的我放心,和——嫉妒。

  我走回文小华的房间,她已经醒了,静静地看着我,脸孔小得可怜。

  “我得走了。我得去上班。”我说。

  她低下头,慢慢地说:“对不起。”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心里难受,用自己出气,是小孩子。”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

  接下来,有很长时间,我都没有看到文小华的专栏节目。我打了电话给她的同事,被告知的理由是,节目调整,说了是小华的朋友后,那人才说,是编辑兼主播的小华生病放假。

  这样,事情就有些严重。

  我知道她跟我一样,都是耽误什么也不会耽误工作的人。我给她打手机,又把电话打到家里,也都联系不上。

  在从广州出差回来后,我马上又给她打了个电话。

  终于找到这个人,她此时,人在家里。

  “你去哪儿了?”我问,“我吓一跳,我以为你失踪了呢。”

  “什么事那么严重?”她说,“我出去旅行了,否则都没有假期。”

  我们有一小会儿都没有说话。

  “家阳,你有没有时间,现在过来一下?”

  我想一想:“好。”

  我到的时候,小华穿一条金蓝色的怪模怪样的长裙子来开门,实际上,她现在看上去气色很好,人很精神漂亮。

  她的房间里,摆了许多瓶瓶罐罐,长颈的,圆口的,弯弯曲曲的,有着古老华丽的花纹,墙上还有一张挂毯,戴着面纱的美女骑在骆驼上。

  “这是去了哪里?怎么风格都变了?”我说。

  “土耳其。”

  “啊,好地方。”

  “给你喝这个。”

  我尝一尝她给我递来的饮料,香喷喷的油茶。

  我笑一笑:“这一程想必非常愉快了。你把观众都给扔了。”

  她坐在我身边的垫子上,看着我的脸,眼睛亮晶晶的:“非常愉快。”我跟着当地人每天祷告五遍,因为他们说,真主什么都知道。我在寺庙里问安拉,安拉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程家阳呢?你知不知道,他怎样想我的?”

  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眼光却陷在她的眼里,不能离开。

  然后小华的唇印在我的唇上。冰凉,柔软。

  我们稍稍离开,面孔几乎相贴,我看见她眼里的笑意。

  我的话说得很艰难,我说:“小华,你会后悔的,我配不上你。”

  “胡说。”

  她抱着我的脸,继续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