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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争吵


  1

  乔菲

  我抄起电话就给家阳打过去,脑袋里除了他的号码就是一片空白,什么礼貌、自尊、自知之明,都给我滚一边去,我现在只想要知道,无论我们离得多远,无论他跟谁在一起,只要家阳他平平安安的,他没有事。

  可是,我联系不上他,提示音说,暂时无法接通。

  胃还在疼,我蜷缩在自己的床上,一遍一遍地拨他的号码,听到一遍遍重复的提示音,我的脑海里,都是家阳。

  他爱我,他对我那样的好,他想要我高兴,他小心翼翼地委屈自己,可是我呢?他好不容易公干去了巴黎,我都在宾馆楼下了,都没有去见他,还要告诉他,我跟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家阳,我没有对你说,打从我见到你,我的眼里,我的心里,就没有别人了。你知不知道,学习,实习,每天傻乎乎地装高兴,这是多么痛苦、辛苦的事情,是什么支持我这么久?是什么让我自己能够坚持下去,没有放弃?就是你,家阳,只有你,我想与你在一起,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愿意做别的打算。

  家阳,你要好好的,我要见你,我有那么多的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不能有事,家阳,我所拥有的东西已经是那么可怜的一点点了,如果没有你……哪怕是远远看着你也好,如果没有你,我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我都发懵了,小邓把我的电话抢过去,硬是将什么冲剂灌到我的嘴里,我呛得一塌糊涂,胃里的疼痛好像稍稍舒缓,可是头疼得厉害,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过来,天亮了。我拿起电话继续拨家阳的手机,无法接通,无法接通……

  小邓听到我的声音,从她的房间跑过来,又把我的电话抢走。

  “快给我,求求你。”

  “你是不是疯了?”

  “我的一个朋友找不到了。”

  “你问问别人啊,这样也不是办法。”

  对啊,我真是糊涂了。我找不到他,但我可以找到程家明,我的口袋里有他昨天给我的名片,我哆哆嗦嗦地拨他的手机。

  三声铃音之后,程家明接了电话。

  “喂?”

  “程医生你好,我是乔菲。”

  “你好。”

  “我,我想问您……”我语无伦次,话也说不下去。

  程家明在电话的另一侧说:“听我说,乔菲,我现在医院,我的同事刚刚为家阳做了手术,他正在休息。”

  他做手术了?他到底还是出事了。

  我也顾不得什么,就问:“家阳他怎么了?”

  “他在海岛度假,宾馆失火,他被门楣砸中后背,不过好在被同伴救出。”

  “什么伤?严不严重?”

  “肩骨碎裂,需要静养。”

  我听了程家明的话,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浑身上下,四肢百骸,毫无重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家明说:“喂?”

  “是,程医生,我在。”

  “家阳现在一切稳定,有家里人照顾他。你如果想来看他,请再等几天,跟你的同事们一起。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我懂。谢谢你,程医生。”

  我放下电话,重重倒在床上。

  小邓问我:“怎么样?知道情况了?”

  我皱着眉头说:“小邓,你信不信,人和人之间真的有感应?你看,我昨天晚上吐得厉害,而我的朋友他刚刚动了手术。我记得有一次,我发生状况,他的胃也疼了。”

  “我信。”小邓坐在我身边,“心放在一起了,身体也会有感应的。”

  “是吗?”我喃喃地说。

  “他伤得重吗?你要去看看吗?”

  “他的肩骨碎裂。我过些日子会去看他。我倒并不很担心他,他有许多人照顾的。”

  “那你洗个澡,再睡一会儿吧,菲菲,你看你,折腾得不像样。”

  “谢谢你,小邓。”

  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

  程家阳

  我醒过来,身上疼。

  听见有人说:“醒了,家阳醒了。”

  我只觉得阳光刺眼,慢慢睁开眼睛,就看见我母亲,她在流眼泪。

  我听见医生说:“程家阳?”

  “是我。”我的喉咙干哑。

  他又用手电照照我的眼睛,向围着我的众人点点头。

  我像大熊猫一样被别人围观。我难得见到我父母亲和哥哥同时出现,还有叔叔、婶婶、伯伯、伯母等众多亲戚,我慢慢地张口问道:“小华,她在哪里?”

  我的眼前还是昏过去之前的那一幕:在失火的楼层里,我们仓皇逃向外面,我推了小华一下,随后自己被掉下来的门楣砸中,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小华哭着喊着我的名字:“家阳,家阳,走啊,快,动一下啊。”她的手用力推压在我身上的红热的门楣,我听见发出“嗞嗞”的声音。我被压在下面,可是头脑在这一刻是清晰的,我说:“小华,你走吧,你快出去,咱们不能两个人都在这里!”

  “不行,不行,家阳,你怎么跟我说的?你不是答应我,我们永远在一起吗?”她哭喊着不肯放弃努力,用手搬,用脚踹,用尽一切力气要挪走压在我身上的东西,自己也是遍体鳞伤。“家阳,你不要趴下去,我求求你,你应我一声,好不好?!”

  我听见她的哭喊声,我的身上稍微松动,我往外挪动一下,小华拽住我,往外拖,我只觉得肩上和腿上一阵撕裂般剧烈的疼痛,我从门楣下被她拽出来。

  我们架着对方向外逃,在混乱的灼热的空间尽头,找到小窗,从那里跳下去,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们重重地摔在沙滩上,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我说要见小华,他们紧张了一下,没过多久,小华来了,身后是她的父母。我看见她,觉得恐慌,她的手上缠着厚重的绷带,被人用轮椅推来。

  我想起来,可是不得动弹,我伸手向她:“小华,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个样子?”

  她过来握住我的手。

  “没有,你不要紧张,我的腿摔伤了,行动不便而已。”她说着,又流出眼泪,“倒是你,家阳,你要待在床上养好身体。”

  “对不起。”我说。

  “你在说什么?”小华用手帕擦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抽泣起来,“是我不应该,我不应该提议去那里度假。”

  不真正经历生死,看到人在劫难之后痛哭流涕,会觉得有欠真实感,这样煽情的场面,像是电视剧。我只是觉得,冥冥之中,一切像剧情一样似乎已有定数,与我生死相依的,注定是身边的这个女人。

  这突降的事故,还有更为重大的意义。

  我跟小华,以与从前不同的身份,分别见到了对方的父母。

  在这种形势下,生死之爱仿佛让上了年纪的人动容。

  不知道是哪个长辈的话,低声说:“这两个孩子啊,天生就是要在一起的。”

  我的伤口非常敏感,不知道是哪一步处理不善,这一天发炎了。不疼,只是又肿又胀,我开始发烧。烧得还挺舒服的,很多人折腾我,把我的身体翻来覆去的,又插管子又打针,我心里还庆幸呢,这要是不发烧,清醒的,还不得疼死。断断续续地又有人哭了,我费尽力气睁开眼,是小华。我想跟她说,小华,你不要哭了,不要总是为了我哭。可是我没有力气,我还是睡一会儿吧。

  我有时候做梦。

  梦见乔菲了,就掐自己,不疼,软绵绵的,真是在做梦。

  那也就没什么忌惮了,就把话说直了问她:“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整我呢?”

  她也不反驳,看着我,好脾气地听教训。

  “不是我生病了,快死了,就觉得自己有资格训你啊。你有时候做事,尤其是对我,真挺不对的。

  “有两人在一起谈恋爱,把钱分得那么仔细的吗?我想给你买东西怎么了?你阴阳怪气地生什么闷气啊?

  “我说一句话,就一个词儿,‘出身’,我无心那么一句,你就差没把我给毙了。

  “什么留学、工作的事儿,我告诉你,你也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知道,你谢我,也不是真的,你心里还烦我吧。

  “所以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对你其实真挺有意见的。你这人平时装得挺大方,其实相当小心眼,谁你都考虑,你就是不管我。我就不一样,别人我不管,我就是管你。

  “行了,你也不用道歉了,给句痛快话吧,咱俩还能在一起不?

  “你给句痛快话。”

  我怎么梦里说话还耗费体力呢?

  我累得够呛,真不争气,还没梦到乔菲“给我句痛快话”,就又睡了。

  再醒过来,是旭东在我旁边,他的手在我的脸上。“家阳,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家明在旁边:“旭东你说得对啊,他差点没得败血症。”

  “我怎么了?”

  “没怎么,昏迷两天两宿。”家明说。

  “有没有什么人来看我?”

  “家里人。你们聊,我去告诉小华你醒了。”家明说着出去了。

  “你最想见到的人,不是就在这里?”旭东的手还在我的脸上,这厮在这个时候,占足我的便宜,我挥了没受伤的胳膊去打他。

  旭东中招:“功力见长啊,小子,大哥还说你病得不轻。”

  “少废话。”我说,“你呢,挺长时间没见了,你怎么样?”

  “我能抽根烟不?”

  “你把空调打开,给我来一根。”

  旭东点上一支烟放在我嘴里,看看我深深吸一口,他说:“我要当爸爸了。我老婆怀孕了。”

  我愣了一下:“哪个老婆?”

  “原配。”

  “你中招了?”

  “计划之内的。”

  我也没提吴嘉仪,看着旭东背对着我吸烟。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的,家阳,有的女人用来生活,有的女人只能用来爱。”

  门打开来,小华走进来。

  我说:“这是……这是……”

  小华笑着对旭东说:“是专门过来送烟的吧,对不对?我知道你们是发小,就只有你最知道向着他,是不是?”

  旭东笑起来,熄了自己的烟,把我的那一支也拿下来,掐灭,这个叛徒。

  “他好了,咱们一起吃饭吧。”旭东说,“就只看过你的节目,本人比电视上好看啊。”

  “谢谢你啊。”小华很高兴。

  旭东没坐一会儿,说公司里有事,就先走了。

  小华坐在我旁边,看着我:“你都把我吓死了。”

  “哎。”我说,“谁知道呢,从来不生病,生了就是个大的。”我摇摇头。

  “对了,”小华说,“你们单位同事打过电话来,说要来看看你,我没让。”

  一直躺着的我,一下子就坐起来了。我忍着肩上的疼痛问她:“什么时候?”

  “你昏迷的时候啊。”

  她看着我:“家阳你不要着急,你这不是好些了吗,我让他们明天或者后天有空来看你,好不好?”

  2

  程家阳

  我以为乔菲会跟单位的同事一起来看我,可是没有。

  我的心情很复杂。

  这场火灾让我安了心也灰了心。一直以来,我挣扎些什么,追求些什么呢?人的命运像是星星的轨迹,不容许有丝毫的偏离,我跟乔菲偶然地擦身而过,让我有好久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而小华,她把我拉回原来的轨道。

  我从此要走下去,平稳、安详,到死。

  我在病床上转了个身,就冒出另一个问题困扰我,仔细思考了,又很确定地告诉自己:她十有八九不知道我受伤了,不然她不会不来看我的,我有一天感冒了,她都很紧张,我现在这个状况,她要是知道,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所以,她一定是不知道。

  我负伤回去,我会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问我,我就说,没事儿。

  我现在差不多了,那我得赶快回去。

  医生给我打吊臂的时候,我父亲来了。

  他跟我也没什么话,只是在旁边一直等着。装石膏,扎绷带,用了两个多小时,他一直在。

  医生给我弄完了,我坐他的车回部里。下车的时候,他对我说:“这几天就别干什么了,早点回家休息。你的伤,还得养。”

  我说:“是,爸爸。”

  我回到办公室,自然免不得接受一番热烈欢迎,嘘寒问暖。我想跟同事交接一下工作,主任说:“不着急,家阳,你再休息休息。”

  我说:“新翻译的分配做完了吗?”

  主任说:“基本上定了啊,这是留在局里的人的名单,你看一看,新翻译还得你来带。”

  我把他给我的名单接过来一看,上面没有乔菲的名字。

  我看看主任:“您没留那个小孩儿啊?”

  “你说哪个啊?”

  “就是会手语,您说,一个人当两个用的那个。”

  “你说乔菲啊?”主任说。

  “我还怕您不认识她呢。对,主任,她分到哪儿去了?”

  “我不认识她?全局可能都认识她了。”主任说,“这姑娘自己申请去科特迪瓦办事处了。”

  我一下就呆在那里了。

  “怎么回事?那里怎么能让女同志去呢?又战乱,又瘟疫的。她申请,批了吗?”

  “那里也缺人,没人去,乔菲相当坚持,一直报到上面,令尊特批了,现在这姑娘是全部典型了,号召外交战线都向她学习呢。没几天就走了,现在放假,收拾行李呢吧。”

  我点点头:“那我出去了,主任,您先忙吧。”

  我快步离开主任办公室,听见他在我后面说:“家阳,你别着急干活啊,注意休息……”

  我拨通乔菲的电话,这次很好,她很快接起来:“家阳?”

  “是我。你在哪儿呢?”

  “在家。”

  “哪儿也别去,我半个小时后到。”

  “我正要出去,你有事吗?”

  “我告诉你,”我对着耳麦说,“哪儿也不要去。”

  我还没敲门,乔菲就把门打开了,她看着打着吊臂的我,脸上无风无浪:“你出院了。”

  “你还跟我装,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这么恶形恶状过,不过我真是受够她这套了。

  她看看我,稍稍让开,让我进去,门大敞开着。

  只有她自己在家,我坐在沙发上,突然又觉得没有话了。

  过了一会儿,乔菲给我倒了水,我抬头问她:“你知不知道科特迪瓦是什么地方?”

  她没说话,也坐下来,头向窗子外看。

  “我跟你说话呢。”

  她就转过头笑嘻嘻地说:“怎么了?至于吗?总得有人去吧。”

  “你这么多苦白吃了?那种地方,法语差不多的就能去,你这么多年翻译技术白学了?”我就是嗓子疼,要不然我就吼着说了。

  “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吗?你算拿哪个身份跟我说话啊?”她仍然笑着,不过很尖刻地反驳我,“你听我说,程家阳,无论哪个身份,你对我,说得都有点多。你自己不觉得吗?”

  我们还没有吵过架呢,乔菲这话可把我的火给点起来了。我腾地一下站起来,一个肩上挂着吊臂,我晃了一下:“你不知好歹吧,乔菲。我,你问我拿什么身份跟你说话?我,什么身份?”

  我气得话也说不下去了:“是啊,你问得对啊。我算是你什么人啊?我管你这事干什么?不过,乔菲,你也不想想你爸妈对不对?他们养你这么多年,结果好不容易能当上大翻译了,你给自己弄到非洲去了,一去两年都不能回来,你这算对得起谁啊?”

  她没说话,把头甩过去。她的手发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我说:“给我一支。”

  她看我一眼,把一根放在我嘴上,给我点上。

  我们都镇定了一下。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对她说:“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我来通知你,乔菲同志,你不能去科特迪瓦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很明白,“你不是不想当翻译了吗?太好了,高翻局的名额紧着呢。你也不用当了,我给你另找个好地方。”

  我打算走了,跟她没说几句话,比我动手术挨刀子还疼:“你先不用上班,等着去新单位报到。”

  我说着要走。我肩上的伤口真的发疼了。

  “家阳,你这么做为了什么呢?”她在我后面说,“我不同意,我不会修改志愿的。”

  “公务员服从上级分配。”我回头对她说,“还有乔菲,你认识我这么久了,看到我做什么事情没成过?”

  她没说话,坐在那里,看着我。

  本来我站得就不稳,她这副样子,小小的一张脸孔,眯着一双猫眼,让我心神摇动。

  “跟谁学的抽烟?”我问。

  “外国朋友,我都抽挺长时间了。”

  “知道对身体不好吗?”

  “你知不知道?”

  “我无所谓。”我说的是实话。

  “我也是。”她说。

  我们真是不可救药了,我没法跟她说话了。

  我摔门就走。

  乔菲

  家阳恢复得不错,生龙活虎地跑过来吼我。

  他走之后,我就越想越生气,我平时很会贫嘴的一个人,见到程家阳就没电了。

  我倒头睡觉。

  被手机的铃声吵醒时,都是夜里了。

  我看看号码,原来是波波,她刚刚从巴黎飞回来,要请我和小丹喝酒。我身上没劲,还犯懒,对她说:“下次吧,我累。”

  “你怎么这么没意思啊?快出来,小丹好不容易不加班。再说,咱们都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好好。”

  我起来,洗了把脸就出门了。

  到了约定好的酒吧,看见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另外两个人。

  她们看着我,波波说:“哎你坐远点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保姆带来了。”

  “你也太恶毒了吧。”我坐下来,给自己倒酒,心里真有点不高兴了。我本来心情就不好,这等损友,还这样挖苦我。

  “你生气了?”波波过来搂一搂我,“我跟你开玩笑呢。你看我还给你带礼物了。”

  她说着就把一瓶香水给我。

  “这还差不多。”我收起来。

  “怎么不高兴啊?”小丹问。

  “没有。”

  “得了吧,你脸都是黑的。而且你没戴胸罩。”小丹说。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胸前,她们两个哈哈地笑起来,我又被摆了一道。

  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真的思维混乱。

  从来都是我耍她们两个,今天接连吃招。

  我也气得笑起来。

  这个时候,有人经过我身边,叫我:“乔菲。”

  我一抬头,程家明,身边还有两个男性朋友。

  我说:“嗨嗨,程医生,这么巧。”我灌了一口酒。

  “介不介意一起坐?”程家明说,伸手与波波和小丹握手。

  我说:“好啊,好啊。”

  桌子上面,几只手一起握,我心里想找个什么方法走。

  男士们又要了酒来,大家挨个讲段子。

  我其实挺不愿意见到程家明的,像个手里握着借据、又不索债的债主。

  我那天给他打电话问家阳的情况,还没等我说出来,他就直接告诉我了。他知道我跟家阳的过去,这很明显。

  家阳身边的人,都是这样莫测高深的,这样比下来,他自己清纯得像个小孩子。

  身边跟程家明一起来的先生对我说:“该你了,轮到你讲段子。”

  “我一时想不起来。”

  “那可就罚酒了。”

  “好,那我说一个。

  “说,把大象放进冰箱,统共分几步?”

  我说完了,就看见其余五个人表情木然地看着我。

  程家明的另一个朋友说:“要不,你还是喝酒吧。”

  别人笑起来,波波说:“我来讲吧。我都准备挺长时间了。”

  她还没说完,我就把我面前的酒给干了。

  桌上的人都有点发愣。

  “各位,我再喝两杯就走了,我有点事,对不住了。”

  我要自己倒酒,杯子被对面的程家明给摁住了:“正巧,我也要走,我送你吧。”

  完了,我弄巧成拙了,我就是想躲开这个人的。

  “你再坐坐,程医生。你不是刚来吗?”我说。

  “走吧。”

  他站起来,穿风衣,伸手拽住我的胳膊:“走吧。”

  我就这么被程家明给拽出酒吧了。

  出来,秋风把混混沌沌的脑袋吹得发疼。

  “我送你。”

  “不必。”

  程家明笑起来:“故作坚强,只能让自己更辛苦。”

  我看着他:“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你们是不是觉得因为自己有钱有势就可以随便地摆布别人,还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为我好,教我不让自己更辛苦的道理?我告诉你,我从来都是辛苦的,我就是这么过日子的。没有车,我坐地铁;地铁停了,我走回去。我从来不想占谁的便宜,我也不用别人拯救我。不要笑着跟我说话,我也不领你的情。再见。”

  我抬腿就走。

  我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家,人很多,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不过,有什么关系,我心甘情愿,这就是我该过的日子。

  我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吃方便面。出去买菜,回来给自己和小邓做晚饭。

  四点五十分,收到高翻局人事处的电话,让我明天去报刊资料室报到。

  我想起程家阳恨恨地对我说:“你不是不想当翻译了吗?太好了,高翻局的名额紧着呢。你也不用当了,我给你另找个好地方。”

  他的办事效率真高啊,我就这么被发配到仅次于离退休办公室和计划生育办公室的资料室去了。

  我又在锅里多放了两勺大米,边淘米,边看着镜子对自己说:“笑,笑,笑。”

  这天晚上,我吃得很多。小邓说:“你怎么今天战斗力这么强?”

  “我放完假了,明天上班。不出国了,他们给我弄到资料室去了。”

  “那不是很好?我早就说过,你突然想去非洲干什么。”

  “是啊,我不去非洲,我提前退休养老去。”

  “不高兴?”

  “不知多高兴。”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最近你遇见不少事儿,菲菲,想哭就哭吧。别忍着,心里太难受了。”

  我说:“快喝汤,别凉了。”

  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汤说:“哎真不错啊。”

  我嘴里还有大米饭,对她说:“你一说,我还真发现我有点问题。”

  “什么?”

  “我除了打呵欠,是从来不会流眼泪的。”

  我去上班,资料室在外交部大楼西厢的角落里,除我以外,负责资料管理的是一位退位了多年、等着退休的老英文翻译。

  我乐得清静。除了每天整理整理网络和文字媒体的新闻之外,基本上没什么事。

  经常来的,还有一位负责网络维护的年轻技师小赵,说话很不给面子,第一次见到我就问:“哎,你怎么这么小就被分到这里来了?”

  “我乐意。”我说。

  不过,每种工作都有它的好处,这里的法文资料,新的、旧的,我都看不过来了,累了,还有时间随便上网。

  我觉得挺滋润的。

  有一天,我翻阅旧报纸的时候,看到四月法国巴黎里昂火车站爆炸案的新闻,里面提到,宪兵祖祖·费兰迪为保护乘客安全,英勇牺牲。

  此时,我正趴在窗子下的书桌上,深秋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洒在我的身上,像温暖的一双手。我张开自己的手掌,上面是祖祖留给我的痕迹。

  “你好不好?”我说,“你姐姐说,上帝派遣你别的差事,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我现在还不错,我是国家公务员了,可是,我有的时候有点寂寞,你要是有空,就来看看我吧。”

  我听见有人咳嗽一声,看一看,程家阳站在书架的另一端。

  3

  乔菲

  家阳的吊臂拿掉了,垂着手,看着我。

  我站起来,问他:“你有事儿啊,师兄?”

  “是。”他说,“请帮我找一份报道北约对南联盟用兵的《世界报》。”

  这是哪个年代的老消息了,我打开计算机查阅。

  根据文章内容查到报纸年份、日期和归档编号,按照编号在第五个书架的第二层找到这份报纸。

  我把报纸给他,然后做登记。

  家阳接过来,看看我说:“怎么样,”他的样子像在寻找合适的词跟我说话,“你忙不忙?”

  “你看到了,”我说,“我本来想打个盹睡午觉的。”

  “那行,谢谢你啊,我先走了。”

  “啊,不用。”

  家阳刚走,我就接到了高翻室的电话,让我去一趟。我跟老翻译请假,他正拿着一个剪刀在那里剪报呢,头也不抬地对我说:“早去早回啊,要是来人借报纸,我可找不着。”

  原来是全球可持续发展计划大会召开,局里的翻译不够用了,从各个处室借调,协助大会的组织、接待、陪同等工作。负责这次翻译组织的学姐照着名单念每个人的分工,我估计差不多能让我陪同代表夫人团观光吧,这个我倒是在行,那边英语翻译赵鹏远离得很远跟我打招呼,我正对他笑呢,学姐念到我的名字。

  “乔菲。”

  “到。”

  学姐看到坐在窗边的我,慢慢地说:“会议第二天,十一月十五日,你参与,上午,九点十五至十一点,下午,两点十五分到四点的,会议的法文同声传译。”

  她说完,我人就傻在那里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怎样的工作机会?太好了,否极泰来,我乔菲转运了!

  我看看身边不少以嫉妒的眼神看着我的年轻同行,我把笑容憋回去,他们现在心里就咒我出丑了吧,看着吧,我把准备工作做得好好的,我一定会出色地完成任务,看着吧。

  安排完任务,学姐宣布散会,我被她叫住,留下来。

  她把一大堆的资料给我:“乔菲,这可是你第一次做会议同传,可得准备充分啊。”

  我说:“是是是。”

  她看看我,不解地说:“这么好的小孩儿,你当时闹着要去科特迪瓦干什么啊?”

  我说:“在哪儿不是为人民服务啊。”

  “行了,你现在好好准备,给人民在国内服务好就行了。”

  我拿着学姐给我的材料回家鏖战,这突如其来的光荣任务好像重新激活了我——吃得多,勤运动,睡得香。

  有天晚上我跟小邓吃饭的时候,电视里在演《食神》。

  以“撒尿牛丸”重新崛起的周星星对吴孟达演的坏人说:“你不得不佩服我啊,我又活过来了!”

  我重重地点点头。

  小邓说:“你又把自己想到电影里去了?”

  我不太好意思地说:“没有,快,吃鱼。好吃。”

  可是,我这样情绪饱满、精力充沛、斗志昂扬到开会的那一天上午,当我穿上西服正装,把“翻译”牌挂在胸前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心跳突突突地加快了。

  我趁领队没注意,从休息间走出来,看见各国代表已经纷纷入场了。

  我往会场瞧了瞧,这阵势仿佛是见过的。当时,我看到杰出的程家阳的表演;而今天,将是我在这儿的工作间里,第一次,做同声传译。

  不行,我得去抽支烟。

  我正在找吸烟室,身后传来程家阳的声音:“乔菲。”

  我回过头,看着他。

  程家阳穿着黑色的西装,同色系的衬衫和领带,白皙瘦削的一张脸孔,一丝不苟的装束,他可真英俊。

  在这个时候,我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可又知道有许多话不能说。我只是看着他。

  他缓缓伸出手,帮我扶正胸前的名牌,慢慢地、柔和地说:“不要紧张,乔菲,没有人比你优秀。”

  我点头:“我叫不紧张。”

  他忍俊不禁。

  “你做什么,你今天不翻译吗?”我问家阳。

  “我陪同联合国领导人。等一会儿,有会谈和专访。”

  我继续点头。

  “好了,去吧。记得我对你说的吗?”

  “当然,”我用手指着自己,“我非常优秀。”

  我与一位师兄搭档,我们坐下来之前握手,互致问候。

  当我手中握好速记的钢笔,当我按开传送翻译的设备开关,当我听到法国代表的第一句发言,而我同时对着话筒流利地用汉语说“我们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可持续追求,正如人类景仰长生……”的时候——我很清楚,我,乔菲,非常优秀。

  程家阳

  会议开完,送走联合国的大人物,一时没有重要的任务。

  我听了乔菲的工作录音,觉得她应该可以打八十五分了,虽然还不够潇洒,但是已经足够敏捷准确,再稍稍假以时日,这将会是最出色的翻译。

  我这样想的时候,正坐在电脑前,一场球局,找不到对手,只好跟电脑游戏。

  小华给我倒了牛奶,看见我打桌球,就笑了。

  “怎么这么有心情,自己玩啊?”

  “也不是,”我接过她的牛奶,喝了一口,“原来有一个不错的对手,不知道现在哪里去了。”

  “是吗?你还有网友啊?”

  “为什么不?”我看看她。

  “男的女的?不会搞网恋吧。”

  我笑了:“别这么土了。”

  说起来,我真的有些日子不见更名为“梨让孔融”的“我就不信注册不上”了,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要忙的官司,谁也不会太有时间听你的倾诉。

  小华说:“差不多就睡吧,别太累了。”

  “好,你先睡,我洗个澡就来。”

  在大会中表现出色的乔菲被我们主任从资料室调入高翻室,从此在我隔壁的办公室工作。

  第二天,管人事的副主任带了她到各个相关处室跟同事们见面,将我们介绍给对方。

  我们握手,乔菲对副主任说:“我认识程师兄,我们是校友。”

  副主任一拍额头:“你看,我都忘了,对啊,你们入部培训不也是家阳负责的吗。”

  我说:“好好努力。”

  菲说:“谢谢。”

  中午的时候,我母亲给我打了电话,是她的秘书接通:“家阳,你稍等。首长要跟你说话。”

  “家阳。”我母亲的声音。

  “妈。”

  “中午一起吃饭吧。”

  “好啊。”

  “我们坐我的车去吃西餐。我在门前等你。”

  “好。”

  我放下电话,吸了一口气。

  快午休了,抽了一点空,坐在我对面的师兄用单位的电话给家里打了个长途,他对着电话说:“妈,真的,我真吃早饭了,我能不吃吗……”

  我穿了风衣要下楼,在走廊里看见英语翻译小赵跟在菲的后面说:“真是的,那个时候,我还真担心呢,我还说,怎么一个小姑娘要去那个地方啊,不过,你真是不错,我听他们说了,你业务相当突出……”

  我站在他们旁边等电梯,小赵看到我打招呼:“师兄。”

  “嗨。”我说。

  乔菲跟着笑笑:“去食堂啊。”

  “啊,不是,去别的地方吃。”我说。

  他们到了食堂那一层就下了电梯。

  小赵走在菲的后面半步,他对菲还挺呵护的。

  我母亲的轿车在楼前等着我,我上去了,她手里还拿着文件在看。

  我们到了餐厅,她才把手中的工作放下来。

  看看在吃鹅肝的我:“怎么瘦了?”

  “没有吧。”

  “你自己不觉得,瘦了不少呢。”她喝了一口果汁,“最近,我跟你爸爸要各自出门一趟,时间不短。”

  “哦。”

  “我们走之前,想约小华的父母见一面。”

  我抬头看看她:“好啊。不用我们作陪吧。你知道,我不会应酬长辈。”

  我母亲叹了一口气:“家阳,你不小了。我是想,把你跟小华的事定下来。”

  我并不十分吃惊,我基本上预感到这一天的到来,我用餐巾印印嘴巴:“怎么没有人这么追着家明,要他结婚?”

  “家明?”母亲不以为然,“他要是跟哪个合适的女孩像你跟小华感情这样好,我早就给他办婚礼了。”

  这句话有两个要点:一、这是个“合适”的女孩;二、她觉得我跟小华的感情“这样好”。

  我母亲语气轻松,殊不知这是多么高的标准。

  我没说话。

  “家阳,你什么意见啊,告诉妈妈。”

  “……我没有意见,妈妈,你希望我怎么做?我照你说的做好了,你希望我向小华求婚吗?好,晚上就跟她提。是你约还是我约小华的父母,你告诉我吧。如果你想,那我们还可以尽快结婚,我们尽快要孩子。

  “妈妈,我没有意见,你告诉我吧,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母亲有点发愣,我继续吃东西。

  “家阳,”她慢慢地说,向我温柔地笑了,“怎么了,家阳,妈妈是为你好啊,我以为,你跟小华都这么久了,也该有个结果了。你们也都不小了。”

  牛排很硬。

  我叫来侍者:“牛排很不好吃,请给我换炸酱面。”

  他为难:“先生,我们这里只供应俄式西餐。”

  我母亲看着我。

  “请给我换炸酱面,还有黄瓜。”

  “家阳。”

  我看着我的母亲:“妈,我能不能自己选择吃些什么?”

  “你刚刚要的也是你自己选的。”

  “说得不错,因为你只把我带来这家餐厅。”

  我扔下餐巾,大步出门。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人群在我的身边经过。

  只觉得人生是密实的网,我如同交点,被无数线索牵绊。

  我要自己镇定下来,我下午还要上班。

  晚上,我母亲又给我打了电话,问我说,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说妈妈,对不起,我中午不应该先走。

  我母亲说,中午说的事情,如果我还没有准备好,就先放一放,不过,也到时候应该给小华一个交代了。

  我放下我母亲的电话,小华又打过来,问我,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去。

  我突然觉得烦躁,又不能对小华发作,克制着自己说:“等我做完手边的工作就好。”

  我没等她说话,就收了线。

  我应该回到小华那里去的,可是,我开着车在街上闲逛,一边开,一边吸烟。好久好久,我发现自己停在一个有些熟悉的地方。

  柿子树,老式的居民楼,我看一看,这是乔菲她家的楼下啊。

  我只觉得心里湿答答的,像溺水的人,奋力挣扎,终于搁浅在沙滩上。

  我现在,很想,很想,见到她。

  说什么都好吧,有什么该不该的事情?我就是这个懦弱的样子了。

  我敲她的门,一个陌生的女孩开门。

  我看见放在门口的乔菲的鞋子。

  我说:“我找乔菲。”

  她从里面应声出来:“家阳。”

  我跟着她进了她的房间,她把门开着,我把门关上。

  她坐在沙发垫子上看着我。

  她好像刚刚洗过了澡,头发蓬松湿润,身上有小孩子的味道。

  我坐在她旁边,我看着她。

  “你怎么了?”她喃喃地问我。

  “菲,”我喊她的名字,眼泪就流下来了,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我累啊。”

  她柔软的手臂抱我在怀里。

  4

  乔菲

  我抱着家阳,抱了很久,直到他睡着了。

  我把他扶到我的床上,把他放到我的被窝里,帮他脱了鞋子和衣服,只剩短裤。

  我上次看到他这般光景,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我用热毛巾给他擦了脸。

  他闭着眼睛,睫毛又黑又长,在白皙的脸上投下影子。

  这样的一个男人,那么坚定地给我温暖和依靠,现在又这样无助,在我的怀里哭泣。

  怎么我总会看到他的眼泪?

  而这眼泪,又大多因我而起。

  有这样了不起的女人没有?

  惹她喜欢的男人哭。

  家阳翻了个身,搂着被子,后背对着我。

  我看见他肩膀上还没有愈合完整的伤口此时结成红色的小痂,我用手碰了碰,他动了一下。

  我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巴贴在上面,我轻轻地说:“家阳,疼不疼?”

  倦意袭来,我就这样,搂着我最爱的人——程家阳,睡在柔软而温暖的床上。

  程家阳

  睡得很好,我睁开眼说:“菲,我的后背痒,快帮我挠一挠。”

  没人回答我。

  我坐起来,看见床的旁边有牛奶和面包,我想找找纸条什么的,没有。

  菲和她的朋友都去上班了。

  我穿上衣服,洗漱,研究了一下她的房间。

  之前来过,那时我跑来跟要去非洲的乔菲吵架,都没有仔细看一看她的小窝。

  她喜欢浅颜色,用淡绿色的窗帘、床单和桌布,深秋的天气里,她的房间也有春天的气息。

  我打开她的衣橱,里面是一些简单整洁的衣物。我想,也许我可以发现我给她买过的东西,一件衣服,一条裙子都好,可是没有。

  我又翻一翻她的抽屉。

  我看一看她的床下,我希望我可以在她这里找到些什么,一些有关于我的什么东西。

  没有。

  我很失望,坐在椅子上吃完她给我准备的东西。

  我开了车去上班,在走廊里碰见去复印材料的乔菲。

  我们都有点尴尬,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去?”

  “师姐让我出差。”她让我看看手里的文件。

  “去哪里?”我把文件拿过来。

  “你看到了,卫生部承办的国际医学会议在成都召开,从我们这里借调翻译做同传,师姐让我去。”

  “什么时候?”

  “后天走。”

  “时间这么紧?怎么都不给时间准备的?”

  “没时间准备了,原来以为卫生部自己能解决,都没打算让我们去的。”她又把我手里的文件拿回去,“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还忙着呢。”

  我想叫住她,可是乔菲走得很快,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想把旭东叫出来喝酒,他在电话另一边还挺为难的。我说:“你就翻脸不认人吧,你找我,我什么时候没出来?”

  “行行,我这就到。”

  我们在酒吧里见面,他跟我喝酒,也心不在焉的。他说:“你有事说啊。”

  “你要回去陪老婆啊?”

  “老婆是要陪滴,还有儿子啊,我现在天天给他弹一段钢琴胎教呢。”

  我一下就笑得喷出来了。旭东很不高兴:“你不要嘲笑一个准父亲的责任感。”

  “不是,我是感动。”我继续笑着说。

  “你啊,我不说你了。你结了婚、有孩子就知道了,我告诉你,我现在看到你,只觉得——不成熟,真的,小同志,很不成熟。”他摇头晃脑地说。

  “婚都没结,还要孩子。”

  “哎对了,你差不多也该解决个人问题了吧,要到什么时候?你等得,女孩儿等不得啊。那个小华也不小了吧?”他看看我,“不过当然了,电视上看还是挺年轻的啊。”

  “能说点别的不能?”我喝酒,“我找你出来,就是想轻松点,你怎么也跟我谈这事?”

  “腻歪了啊?”

  “啊。”

  “这就是啊,你到手了,”他笑起来,“小华在你手心里,你就不当回事了。我还当你程家阳是什么人,其实,跟我也就一样吧。再别说我的不是了。”

  我是吗?

  我看看他,如果不是的话,怎么心里明明喜欢着一个,身边却是另一个;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一再故意地与乔菲纠缠不清,脑袋里却认命地相信,小华是注定的女人?

  旭东看见拥着美眉进门的刘公子,伸手要打招呼,我说:“打住,你叫他,我就走啊。”

  “怎么了?你们两个还真结梁子了?”

  我说:“你忘了,小时候,咱俩就不爱跟他一起玩。”

  “我怎么记得是你俩一起挤对我啊?”旭东说。

  我回到小华那里,脱衣服,洗澡,睡觉。

  小华说:“你睡了吗?你没睡吧。”

  我说:“干什么?”

  “我今天去看明芳了。我给她的孩子买了两套小衣服,我告诉你,家阳,小孩子,真是没法说清楚的动物,她一下子长得可大了。”

  “真的?”我坐起来,看着小华,她把头发在前面扎了一个小辫子,戴着眼镜,双手比画着跟我形容,“她是个小卷毛,可白了,小手肉嘟嘟的,走路很结实。而且,她现在会叫‘阿姨’了。”

  我说:“都有这么大了?”

  “厉害吧?真的,家阳,我抱了她一下午。她身上的小奶味儿啊,你就别提了。”

  我从来没见过小华这样子说话,像小朋友形容心爱的玩具。

  “对了,我把明芳给她姑娘录的DV带来了,你看不看?”

  小华不由分说地把DV机拿来,让我看明芳女儿的录影,看到又白又胖的小家伙一头扎在沙发垫子上的时候,我们两个都笑起来。

  小华说:“真是怪了,前两年,我都最不喜欢小孩子,现在看了,就觉得真好玩儿。我是不是老了?”

  “是啊,我也是。”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小华终于对我说:“家阳,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