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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火灾


  1

  乔菲

  除了周末,我每天在部里上课,学的都是一些有中国特色的词条和句式,大部分的时间在做交传和同传的练习,就像我在蒙彼利埃做的一样。有时在一些气氛稍微轻松的外宾会见上跟着大翻译见习。一日三餐都在单位吃,这样我还有两千多块的工资,当然这在大城市不足挂齿,不过我已经很满意了。

  我有时会见到家阳。我们上课的时候,他偶尔过来看看,跟老师同学打个招呼。我就装样子问吴老师:“那位程师兄怎么总来啊?”

  “他负责安排新翻译培训啊。”

  “他除了做翻译,还管我们?”

  “能者多劳。”老师说。

  我们班又有家阳的粉丝了。他一来,女同学们就有小小的骚动。我心里挺气愤的,毕业了,知道不?怎么还把自己当小女生呢?这种不满在有一天吃中饭的时候无意中流露出来。一位上海外院来的女孩很一针见血地指出:“乔菲,你嘴上不说,谁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勾当。”

  还有这种倒打一耙的人?我都气死了,又没忍住,笑了出来。

  突然她们的注意力就不在我身上了。

  有人招招手:“师兄,师兄,来这边坐。”

  我回头看看,程家阳端着餐盘过来了,他拿的饮料是一盒冰绿茶。

  他就坐在我们桌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跟他说话,聊的内容很肤浅,就是为了说话而说话,家阳一贯好脾气地应酬。

  我吃完了,插了吸管喝牛奶,跟着聊天、捧场,跟着笑。

  赵鹏远和几个男生吃完了饭也过来聊天,我们这个时候都挺熟的了。

  小赵问家阳:“师兄,我们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往哪里分配啊?”

  家阳说:“十一之后吧。往年都是这个时候。”他这个时候抬眼看看我:“十一之后。”

  他吃完了饭,拿着绿茶要走了,跟我们说:“你们再待一会儿,我回办公室了。”

  他走过我旁边,我张嘴说:“师兄,吃完饭就喝茶,对胃非常不好。”

  家阳停下来,看看我,看看手里的茶:“是吗?啊,谢谢你啊。我是想——提提神。”他说着走了。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有一次胃疼得厉害。

  这天下午,吴老师拿了许多文献材料让我们翻译。大家都怨声载道的,周末啊,还这么多功课,这是不让活了。

  老师说,这不是为你们好吗?翻译是什么,翻译就是比谁准备得好,现在让你们多做点东西,总比以后碰到问题张口结舌强吧。

  下班之前实在做不过来了,我们分片包干,每人一部分材料,拿回去做,然后星期一汇总,交给老师。

  我翻得还算快,我打算留在办公室做完再走。一来,这里的字典和资料比较全;二来,我基本上了解一同居住的小邓的习惯,周末她的男朋友会来,我尽量给他们多点空间。

  我在食堂吃了饭,买了点零食就回来继续工作了。食堂晚饭做了茄子,我失策,吃多了,翻到最后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被人推着胳膊弄醒的。

  我还以为是做梦,因为眼前是家阳。

  我就看着他,脑袋疼。

  家阳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帮我擦擦嘴巴:“你小时候是不是让人家捏脸捏多了,怎么这么大了,睡觉还淌口水?”

  原来不是做梦啊,那就有许多有趣的事情不能做了。

  我叹了口气,收拾我的东西。

  还剩一点没翻完,我得拿回家再做了。

  “这么用功啊?”他说。

  “没办法啊,作业太多。几点了?”

  “十点。”

  “你呢,也这么晚?”

  “刚写了一份材料,看见你们这儿亮着灯,我就过来看看。”

  他把我们办公室的灯关了,我们一起下楼。

  这个时候,外交部还有些部门仍然灯火通明,仍有同事忙碌地进进出出,仍有食堂的师傅上来送夜宵。

  我们走到外面,家阳问我:“怎么回去?”

  “坐地铁。”

  他看看我:“我送你吧。”

  “方便吗?”

  “说什么呢?”

  我就跟着他走到停车场,上了他的车子。

  他低着头,没说话,帮我把安全带系好。

  “我家在玉泉路。”

  “嗯。”

  我坐在这辆曾经那么熟悉的车子上,身边是我曾那么熟悉的男人。我们穿过这个城市。

  这个时候的大城市,没有白天的燥热和喧嚣,在夜晚,显得有些许的宁静和温柔,变得让人还是可以忍受。

  我把窗子打开,靠在椅背上,向外很专心地看着夜景,感受着拂面的湿润晚风。

  这样一直开到我住的那幢老式的居民楼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我看过你填的表格。”

  “哦。”

  “住几楼?”

  “三楼。”

  黑夜里,家阳车上的灯发出暗暗的黄色光晕,他的脸孔、他的眼睛,在这个时候看,特别生动漂亮。

  “天晚了。”我说。

  “是啊。”他说。

  “你回去吧。”

  “好。”

  我开门下车,走到门口对他说:“谢谢。”

  他在车里摇摇头。

  我回了家,自己开了门,小邓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她的男朋友并没有来。我跑到阳台上,看见家阳的车子离开。

  谁知小邓也跟着我跑到阳台上,她问:“怎么?是谁送你回来的?”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好名贵的车子。”

  我走回来,觉得肚子又饿了,就烧水煮方便面吃。

  我说:“怎么今天你男朋友没有来?”

  她没有回答我,我吃完了面看看她,但见她造型奇特。

  小邓盘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分开的膝盖上,拇指与中指相抵,闭着眼深深呼吸。

  “怎么你练了气功了?”

  “无知小儿,不要妄言,姐姐练的是,瑜——伽——功。”她慢慢地说。

  “你想减肥,不如我教你我们家那边的扭秧歌吧。”我吃着西红柿说。

  我看着小邓慢慢地调节呼吸,收式,她突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扑向我,嘴里说:“我今天不修理你这个小破孩儿,我对不起我自己。”

  我吓得西红柿都掉了。

  我们晚上一起刷牙的时候,小邓跟我说:“我的那个,我跟他分了。”

  “为什么?什么原因?你们上星期不还是好好的嘛,你们不是都好了六年了吗?”

  “加上高中,九年了。”她把牙膏沫吐掉,“那有什么办法,我想起跟他在一起,还真是辛苦。赚得没有我多,又经常跑外地,我们哪里有钱结婚?房子呢?孩子怎么养?”

  “你跟他分手,你就有了?”我问,话粗理不粗。

  “起码我觉得自己压力小了,不用再考虑别人,自己开心就好了。”她洗脸,擦脸,在镜子里看我。

  “我再找,就一定找个有钱人。起码在这个城市,有车有房的。”

  小邓她说得没错,现实的生活让一切都这么容易改变,更何况是本来就无常的人心。

  2

  程家阳

  九月份,国家有大会召开,对外宣传、列席外宾的接待、新闻发布,还有外国评论译入,我们整整忙碌了一个月。乔菲他们经过学习和提高,成绩排名也渐渐有了眉目。开会的时候,乔菲也参加了翻译工作,水平果真是大有长进,让人刮目相看。十一之后,我们将会根据他们的成绩进行分配了,乔菲会留在高翻局,基本已成定数,当然这绝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会议期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乔菲甚至引起了我们处长的注意。

  出任观察员的法国共产党高级代表的母亲跟她一同来到中国。老夫人原来是聋哑人,我们事先没有准备,接待过程很是麻烦,乔菲本来在会议现场工作,知道情况后,火速到宾馆救场,并在之后的几天里,陪同了这位代表和她母亲的参观访问。外宾对她留下深刻印象,临走的时候向部里、向乔菲个人表示深挚谢意。

  我是后来听说的这件事,处长问我,这个姑娘是新招来的吗?怎么还会手语?

  我说:“您忘了,我跟您提过她的,国家外院的,去年我们跟教育部的合作项目送出去的那一个。”

  “是吗?”处长挺高兴的,“这小姑娘行啊,我看她法语也不错,家阳,咱们留下了,一个人当两个翻译用呢。”

  “您也忒会做生意了,您给开几份工资啊?”我笑着说。

  我有时想,这年轻的新人,身上的潜力和活力真是让人羡慕,总有无限种可能摆在她的面前,有一点机会就迸射出光芒。她说谢我,可是我很清楚,有我还是没有我,在人才济济的外交部还是在任何别的地方,她都是杰出得让人不能忽视的女人。

  天气稍微凉爽,小华在这个时候患了感冒,本来只是很轻微的症状,她带病工作,造成病状加重,得了急性肺炎。

  好在我忙完了大会,稍稍喘息,有时间照顾她,在医院住得不久,我把她接回家里。

  晚上我煮了粥喂她喝,吹一吹才送到她嘴边,小华张开嘴,没有吃,怔怔地流下眼泪来。

  “这是干什么,至于吗?”我把粥放下,“不就是耽误几天工作吗,就当是提前过十一了,你一年从头忙到尾,都不得休息,这样不是挺好?”

  她摇摇头:“不,家阳,不是为了这事儿。”她的眼泪更多了,在灯光下看着我,握着我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谢谢你。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小华的话,我是能够理解的。

  我们这样的人,锦衣玉食,有名声在外,可是心是脆弱的,想要温暖,想要伤痛时候的慰藉。

  我扶她起来,帮她擦眼泪,温声软语地喂她吃粥。

  像,另一个人曾经为我做的那样。

  十一之前,小华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她跟我商量,想去大连度假。

  我听到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喝水,一口水呛在喉咙里,我生生咽下去,忍住咳嗽。

  “时间那么充裕,为什么要去大连呢,太近了吧?”我说。

  “我记得你那次上我的节目,我问你,最喜欢去哪里旅行,你说的是大连。你不记得了吗?”

  我没说话,印象里好像是有她说的这么一回事。

  距离上一次去大连,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那次是跟乔菲一起,时间真快啊,两年了。

  “你不愿意去吗?”小华说。

  “没有,随便你,你想去,我们就去。大连啊,风景真是挺好的。”

  她很高兴:“就这么定了,家阳。”

  在食堂里,我又碰到那一班新同学,打饭的时候就看见菲在说话,讲得绘声绘色的,大家仔细地听,然后一阵笑声。她又在讲笑话了。

  他们叫我过去一起吃。

  小赵说:“乔菲,你再把刚才的笑话说一遍,给师兄听。”

  乔菲对他说:“你复述,我看你记得下来不。”

  我说:“我讲一个吧。”

  他们意兴盎然。

  “甲说:最近我在兼职一项工作。

  “乙问:在哪里?

  “甲说:精神病院。

  “乙说:干什么?

  “甲说:被研究。”

  大家笑起来,乔菲木着一张脸说:“那后来呢,师兄?”

  笑声更大了,我也笑起来,看着她。

  吃饭的时候,大家讨论十一的安排,按照惯例,部里安排了他们去近郊的水库玩。

  有女同学问:“师兄,你去不去啊?”

  “我?我不去。”我说,“这是给你们刚入部的安排的福利。”

  “哎,那师兄,你十一怎么过?”

  “我,去大连。”

  乔菲闷头吃饭,吃得可真香。

  “不是一个人吧?”有人说。

  我笑了笑,摇摇头,不做回答。

  “啊,我是大连外院毕业的。”一个女孩说,“师兄你需不需要导游?”

  “谢谢,谢谢,”我说,“如果需要,一定找你。”

  乔菲说:“哎,赵鹏远你的酸奶不喝?给我吧。”

  不过,我跟小华并没有去大连度假,她改变了计划,要去一个海岛。

  “怎么又不去大连了?”我说。

  “过十一,去大连的人肯定多。我们去海岛多好,又安静,空气又好。”

  “反正随你便。”

  “我知道你愿意陪我去大连就行了。”她说,她在试戴一顶在名品店定做的帽子,“这对我很重要。”她笑着说。

  “哎,家阳,你看看,这帽子好像不太对劲。”

  我看看她:“挺好的啊,怎么了?”

  “你看,这边是有点斜的。”

  “没有吧。”

  “没错。”

  她放下帽子就给那家店打电话,交涉了几句,对方解释说正是旺季,师傅太忙,不能出来,让我们送去修改。

  小华很生气:“做得不好,还要我们送去。”

  我说:“得了,你别去了,你身体刚好。我去吧。”

  小华说:“那也行。不过,家阳,你不用等啊,让他们给我送来。”

  去的路上,我开车开得很慢,九月里的阳光太好,照得人懒懒散散。

  那家名店在老商业街深处的巷子里,我找到了,刚要停车,就看见乔菲。她拎着手袋,穿着条绿色的裙子,左看看右看看的,在街上闲逛。

  我远远地看着她,微微笑起来。

  这是我心里面的人。

  我摁了摁喇叭下了车,她看见了我。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你有时间吗?”我问。

  “好啊。”她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不过,去哪里?”

  “饿不饿?去吃火锅吧。”

  “去吃毛肚火锅,我认识一家小馆子,我请客。”

  “好,你带路。”

  见到她,真是让人愉快,我给她打开车门,她指指里面,看看我。

  副驾驶的位置上,放着装着小华的名贵女士帽子的盒子。

  我尴尬地把它取出来,放在后座上。

  菲带我去的地方不远,是个不大但是很别致干净的小店。毛肚火锅的味道实在是好,我们要了许多东西吃,还有一点点纯粮白酒。

  我饿,她也饿了,我们没说什么话,先解决了肚子问题。

  菲喝了不少酒,我记得她是挺有酒量的。

  我给自己倒了一点,被她按住手:“哎,你不要喝,你就吃东西、喝雪碧吧,等会儿你还得开车呢。”

  我不知道怎么就把她放在我手上的手给按住了,我也不说话,心跳得很快。

  好在,她并没有把手抽回去。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中间是热气腾腾的红油火锅。

  菲小小的脸孔,红彤彤的,她的眼睛,雾气氤氲。

  “菲,我有话问你。”我慢慢地说。

  她看着我。

  “那天,我们约好的那一天,你去巴黎了,对不对?”

  她点点头。

  “你为什么骗我,说你没有去?你为什么不去见我?你怎么就遭遇上爆炸案了?”

  我今天,一定要把话问明白。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慢慢地将被我按着的手翻过来。

  我看见那上面,一道浅红色的伤痕,在她白皙的手心上,触目惊心。

  “我是去了巴黎,不过,我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家阳,一个男孩子。我们在法国曾经相处得很好,”她很清楚很清楚地对我说,一小点一小点地凌迟我的心,“我们当时在里昂火车站,发生爆炸案,他为了救我,死掉了。我不能忘记他。”

  “说谎。”

  “祖祖·费兰迪,见习宪兵,身披国旗下葬,你一定在报纸上读到过这名字。

  “我想起他来,觉得他还没有走,你看我手上的疤——是他陪着我。家阳,我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松开她的手,我觉得我五脏六腑被冷冻之后,让乔菲用一把坚硬的小锤子逐个敲碎。

  乔菲将小盅里的白酒一饮而尽,笑得艳丽:“送我回家吧,家阳。”

  我回了家,小华好像问我帽子的事情,我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了,我倒在床上就睡了。

  小华并没有再问我帽子的事情,‘十一’国庆,我们去了离大城市不远的海岛。岛上人烟稀少,环境很好,只有给高级干部准备的度假村。

  我们的房间在三楼,面临大海和黑色的礁石。

  小华跟我在阳台上看海景,靠在我怀里说:“家阳,我希望,我们永远这样,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

  我握着她的手:“好,小华,好。”

  可是这天晚上,我梦见自己不在这里。

  在大连,夜晚的沙滩上,下着雨,我跟乔菲缠绵在一起;可是突然,这里又变成里昂火车站,我爱的女人,身边是看不清脸孔的别的男人,我知道这里要发生爆炸了,可是我不能让他在她的身边,我要跑过去,死,也得是我,我为了救她而死。可是,我跑不过时间,我跑不过炸药,轰的一声巨响,热浪袭来。我大喊了一声乔菲!

  我醒过来,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中。

  只见房间灼热,烟火弥漫。

  3

  乔菲

  十一放假了,我有两天的时间在家里睡了个畅快,直到弹尽粮绝,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才洗了把脸下楼去超市买东西。

  酸奶柜台前,一个品牌正在搞促销。

  促销的东西,大约都销售得不好。我过去看一看,服务员端了一杯给我尝,是薄荷口味的酸奶。

  我说:“咦,像牙膏一样,谁会喜欢这种味道?”

  服务员看着我,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吃了之后,口气清新,很增加情趣的。想一想,谁不愿意跟刚刷了牙的人亲吻啊?”

  说得也有理啊。

  我想起,从前跟家阳在一起,有一天,他吃了薄荷味的冰激凌,要跟我亲昵,他嘴巴里有香喷喷的味道。

  我沉醉于回忆的样子让服务员误会了,拿了一打给我:“怎么样?买三赠一。”

  “谢谢你了。我是单身。”我笑着拒绝了她,推着车离开。

  我要去买大酱,回家蘸黄瓜吃。

  有人打电话给我,是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喂?”

  “小乔同志。”

  “你好,黄维德总工程师。”

  “呦,一下就听出来了?”

  “您不看我是干什么的。”

  老黄在电话那边嘿嘿地笑:“有时间没有,出来大哥请你吃饭。”

  “您现在在这里?”

  “不然我找你干什么?”

  “好啊。”

  不论是谁,这个时候出现都是寂寞的驱散者,更何况,又是我在法国的故人,老黄此人又实在是快活有趣。我愉快地接受邀请,我们定了在一家西班牙人俱乐部吃饭。

  我在家整理一下,坐了出租车去那里。到的时候,老黄已经在那里了,他的对面,背对着我,坐着另一个人,背影让我觉得如此熟悉和亲切。

  老黄过来就抱我,说:“乔菲,你气色很好。”

  “放假了,睡得好。”

  我嘴里跟他说话,眼见那另一个人转过头来,站起身。

  “他,你可得认识认识,我的医生、好朋友——程家明博士,你们通过电话的。”老黄介绍说,又向另一个人,“家明,这是我妹,亲妹妹,乔菲。”

  是啊,这张脸,这个名字,我都是认得的。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在城外的海滩上,那天家阳喝得烂醉,他的哥哥接他回去。

  曾经通过电话,我为他和法国医生做交替传译,程家明说,你的声音有点熟悉。

  如今我跟程家明面对面,我跟他握手,我看着这一张与家阳酷似的脸。

  啊,这么复杂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应酬。

  我只祈祷这个人不会有我这样好的记忆力。

  “你说你是留学生,工作了吗?”坐下来喝东西,程家明问我。

  “毕业了,我现在在外交部工作。”我老实回答。

  “难怪不去我那里了。”老黄帮我倒上茶,“你在那里做专职翻译吗?我知道的是,你们还可能往国外派对不对?”

  “十一之前,一直在学习,是留在高翻局还是往国外派,十一以后才见分晓。”我说。

  我看见老黄把大勺的糖放在自己的红茶里。

  “哎,老黄,你不是有糖尿病?”

  “你这么大声,是不是要告诉这里所有人?”程家明说。

  我看着他:“你是他的医生,你还不管?”

  老黄呵呵地笑起来,自己喝茶,要看程家明怎么对付我。

  “管什么?”他说。

  “控制饮食,保证健康。”

  “为什么?”

  “长命百岁。”

  “你觉得可以?”

  “那倒不是。至少活得长久一些,活着的时候舒服一些。”

  “怎样才算舒服?”

  完了,我跟不上了。

  “你说怎样算舒服?”

  “能吃能喝能玩能睡,就是舒服。”程家明说,“他生病,我只管开药、治疗,他想吃什么吃什么,自己舒服就可以。”

  呦嗬,行啊,有时候,真不能瞧不起郎中。

  他挺得意地看着我,微微笑,又对老黄说:“看到没有?还是小孩子,看不透啊。”

  “您不是肝胆科的吧,后转行的吧?从前是不是律师啊?”

  “是说我口才好吧,姑娘?”程家明指着自己说,更得意了。

  “是说你善狡辩,硬是把黑说成白。”

  老黄哈哈地大笑起来,招手叫服务生点菜。

  什么胆固醇、脂肪,老黄生冷不忌,高热量的西班牙菜正对他口味,肥得流油的烤鳗鱼吃两人份,配白葡萄酒,自己喝一瓶。他用半个肝和流着奶油的血液代谢这些东西,我都看傻了。

  有女歌手在唱西班牙文的歌曲,舞池中一男一女,舞蹈跳得很是火爆漂亮。

  程家明被女歌手吸引,侧耳聆听她的歌声。

  我也觉得乐曲实在好听,问道:“唱的是什么?”

  “《快意人生》。”

  “怎么你懂西班牙文?”

  程家明看着我:“怎么你没看到舞台旁边的投影?”

  真的啊,我心不在焉的,居然也没有看到舞台旁边投影出来的歌曲的字幕和中文的翻译。

  程家明吃得不多,拿笔在随身带来的名片上写了些东西,交给侍者,给了钞票,对他说:“把这个交给歌手,再替我送一束她喜欢的花。”

  老黄看见了:“家明你真是秉性不改。”

  男人淡淡地笑:“你没听这首歌唱的?快意人生,快意人生。”

  他的手指修长,装着红酒的高脚杯在掌中轻轻转动,侧头看着美丽的歌手。她收到他的鲜花和纸条,向他笑,点点头,他向女人举起酒杯。

  接下来的舞蹈,歌手成为程家明的舞伴,两个人舞姿翩翩,他跳得还真是不错。

  如何克制,我也管不住自己,仔细地看他。

  这人的面目,与家阳是何等相像。

  高高的额头,挺直的鼻梁,飞薄的唇,白得透明的肤色。

  只是,另一个人不会这样,那么放肆地说话,浪荡地笑,潇洒地舞蹈,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快意人生。

  老黄喝得差不多了,跟我絮絮地唠叨:“乔菲,大哥明天回上海了,以后再来看你,你也是啊,去的话,千万记得找我。

  “你这个小妹儿真挺好的,你够爽快。”

  “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男孩子?”

  “嗯,对,没错,你像个小哥们儿。”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觉得的,我叹口气。

  一曲终了,程家明吻了吻歌手的手,走过来,看看我,看看老黄。

  “我送你们回去吧。”

  “回去?”老黄说,站起来,人都晃悠了,“再去别处玩儿啊。”

  “你有精神,姑娘还要休息。”程家明拍拍他的肩,“走吧,走吧,老黄。咱们回去。”

  我跟程家明把黄维德送回他的宾馆,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之前,他拿了药给老黄吃。

  我们一起坐电梯,下楼。

  高级酒店的电梯间里,四壁都是明晃晃的黄铜,镜子一样,却有着柔和奢侈的光。

  我看着我自己,程家明看着他自己。

  然后我们互相看看。

  “乔菲,你多大了?”

  “哎!”我看着他,“有问这事儿的吗?”

  “我前年二十九。”

  “那我也不告诉你。”

  “有点奇怪。”

  “什么?”

  “怎么总觉得你像我念初中时候的团支部书记。”他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心里说,大叔,你念初中的时候,我幼儿园还没毕业呢。

  “你这么老了,怎么还记得初中时候的同学?”我一字一顿地说,将“老”字咬得很重。

  他还没被人这样说过吧,看我的表情像吃了只苍蝇。

  “实在是,你勾起我对她的回忆……”

  “为……什……么?未……请……教……”我等着他,看此人说得出什么。

  “什么事儿都管,经典事儿妈。”

  我一听,还要反驳,却觉得这话真的挺可笑,就不争气地一下乐了,“我头一回听说,‘经典事儿妈’,哈哈哈哈……小词儿,挺犀利啊。”

  电梯到了,我们出来。

  我们走出酒店,程家明说:“上我的车,你家在哪儿?”

  我站住:“不用了,谢谢你。还有地铁呢,我坐地铁回去。”

  “还是年纪小啊,这么就生气了。至于吗?来,我送你吧。”

  “真不用。谢谢你,程医生。老黄不在,我不坐陌生人的车。”我说。

  程家明站在自己的车子旁,脸上是一抹很耐人寻味的微笑。

  “我也不是见面熟,不过,咱们算是陌生人吗,乔菲?”

  我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了。

  这话里有话啊。

  我看着他。

  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他对我说对不起,打开电话:“什么?

  “……什么时候?

  “……现在呢?

  “……好,我马上就到。”

  他对我说:“还真对不住你了,有点事儿,我得马上走。”

  我点点头,感觉像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好,快去。”

  他上了车,又对我说:“真对不起,不能送你,是我家里有事儿。”

  我坐在地铁上,想着程家明对我说的这句话,他说,语气颇重,他家里有事儿。

  我的胃有点儿疼,我用手按了按,真是的,刚才也没吃什么啊,可是疼痛逐渐加剧,我最后在座位上缩成了一小团。

  我捂着胃回家,吐得一塌糊涂,趴在马桶上,直不起腰来,直到吐出了胆汁儿。小邓都吓惨了,抚着我的背:“菲菲,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医院吧。”

  我摆摆手,摸着墙站起来,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毫无血色,只见眼圈青黑。不对啊,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毛病啊。

  我突然就想起来,我堕胎,我舍弃了我跟家阳的那个孩子的时候,家阳告诉我,在另一个地方,他几乎疼到胃出血。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顷刻间笼罩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