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一常似乎受到鼓励一般，侃侃而谈道：“事情刚一发生，我就做了全面调查。牛朝阳只有十六岁，入职FKS前，才从一个落后贫穷的大山里来到深圳，还在试用期，没见过什么世面，思想很不成熟，遇到一点小事就想不开，宿舍和车间的人都很讨厌他，说他性情古怪，在车间和宿舍都不爱与同事交流，更没有什么朋友！”
听到这里，我简直气得不行！
宿舍虽然是随机抽取，但采用的是“渗砂子”模式，同宿舍的人相互之间没有丝毫关系，不但分属不同的地区和部门甚至事业群，并且上下班时间也各不相同；车间更是采用“静音模式”，所谓“静音模式”，即上班时间严禁任何人谈论与工作无关的事情。这两种生存环境，让他和谁交流，让他和谁做朋友！
别说是他，任何一个人，包括我当年住宿舍时，都不爱与同事交流，更没有朋友！
但是，总裁脸上的怒色，却已经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天悯人：“牛朝阳要真是这样的性格，别说在我们FKS，无论到哪里，都是个问题人物呵。”
任一常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1774年，德国大文豪歌德发表了一部小说，名叫《少年维特之烦恼》,该小说讲的是一个青年失恋而自杀的故事。小说发表后，造成极大的轰动，不但使歌德名声在欧洲大噪，而且在整个欧洲引发了模仿维特自杀的风潮，“维特效应”因此得名。美国著名物理学家菲利普斯对这一现象十分感兴趣，经过他长期跟踪调查后，果然发现，在美国，每次轰动性自杀新闻报道后的两个月内，自杀的平均人数比平时多了五十八个。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一次对自杀事件的报道，都杀死了五十八个本来可以继续活下去的人。他认为，自杀诱发自杀的现象主要发生在对自杀事件广为宣传的地区。而且，这种宣传越是广泛，随后的自杀者就越多。因此，他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就是一些内心痛苦的人，看到别人自杀身亡消息后，就启发了自杀念头，效仿了自杀者。这里面贯穿着一个社会认同原理，内心痛苦的人看到其他内心痛苦的人采取了自杀的形式，他也就认同了这种消除痛苦的手段。例如，在媒体报道了玛丽莲梦露的自杀新闻之后,那一年全世界的自杀率是增长了10%。我们FKS的连续跳楼事件，其实也印证‘维特效应’！”
听了这一番长篇大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我可以肯定，牛朝阳与“维特效应”没有一分钱关系！这是因为：一方面，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又来自落后贫穷的山区，没见过什么世面，肯定也看不到报纸杂志，就算勉强能看到电视，又怎么会恰好看到FKS“多连跳”的新闻呢？另一方面，他还在试用期，说明入职FKS还不满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因为设置了防护栏，并没有人再跳楼死！
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会议秘书，所以，除了机械地做着笔记，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偷眼向总裁望去，希望他能反驳一下！
没想到，总裁脸上的怒气，却已经完全消失，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叹道：“原来如此，你有心了！以前每次听到员工自杀，我都十分自责，认为是自己管理方面出了问题。没想到，竟然是因为‘维特效应’！”这完这话，他如释重复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
任一常眼珠一转，总结性地说：“因此，无论是这次牛朝阳割腕自杀，还是以往的任何一位员工跳楼自杀，都与我们的用工制度和企业生存环境完全没有关系，而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心理问题！FKS在美国、俄罗斯、印度、越南、墨西哥、巴西及我们台湾地区都有工厂，那里的人为什么没有人自杀或自杀的少，是因为大陆人的生活压力大嘛，生活压力一大，就容易出现精神问题。所以，一定要知会人资部门，让他们以后招人时，一定要搞清楚应聘者是否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我不由在心里冷哼一声：“除了我们中国大陆，哪个国家的政府职能部门，会像我们一样无下限地迎合企业，并轻易就被企业用钱打发了呢？”
没想到，总裁连声附和道：“就是，就是。”然后像是想起什么，眼光在其余十一位总经理脸上扫了一遍，这才问，“对任总的看法，各位同仁还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和建议吗？”
与此同时，我立刻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庞大的FKS代工帝国能走到今天，本身就是依靠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取得的。现在，牛朝阳因为这压榨放弃了自己的性命，身为总裁肯定在劫难逃！这个时候，任一常却将这次“割腕自杀”事件定性为“维特效应”，这就等于给FKS、给总裁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所以，我几次想说话，并想对任一常的话进行反驳，但看到刚才还表情凝重的总裁一脸轻松的样子，知道他已经默认了所谓的“维特效应”的说词，只好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任一常立刻占被动为主动，脸上不由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只有廖胜恩说了一句：“我觉得我不能全部同意任总！”
总裁刚刚缓和的脸色，再次一变，但还是努力控制着情绪问：“为什么？”
廖胜恩看了看他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觉得FKS管理一惯是严有余、人性不足；而且在管理的某些环节上，也是画蛇添足、适得其反。连防护网都无法阻止员工自杀，深层原因并不是什么‘维特效应’，而是我们用工制度和企业生存环境存在严重缺陷……”
总裁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我开这个会，是想搞清楚这次自杀事件的来龙去脉的，不是让你指责我的！”
廖胜恩茫然道：“我只是实事求是，并没有指责你啊。”
总裁恼羞成怒道：“他妈的，你还不给我闭嘴，滚去墙角面壁！”
廖胜恩想说什么，但看到对方怒气冲冲的脸，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了嘴，深深叹了一口气，乖乖离开会议桌，走到墙角面壁了起来！
这个血气方刚的人，竟然置自己大好的前途于不顾，选择对抗总裁，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在这一刻，我对他充满了无限的同情和敬重！
但我眼角的余光却看到，程青河的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
这也难怪，对“独裁为公”的总裁来说，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反对他的意见！廖胜恩此举，等于主动将自己从“接班人”的名单里刷下去了！那么剩下的唯一适合当接班人的，只剩程青河一个了！
有了廖胜恩的教训，其余的总经理们，立刻明白了总裁的意思！
所以，大家纷纷表示：“同意任总！”
只是胡坤波在说完“同意任总”四个字后，又眼珠一转道：“不过，员工频繁自杀，‘维特效应’虽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但是我觉得，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总裁刚想打断，看看是他，只好勉强道：“哦，说来听听？”
胡坤波受到鼓励一般，继续说：“那就是，每次有员工自杀，FKS都要向其家属赔偿25-40万不等的抚恤金。这个数字，实在是太大了。肯定有员工，特别是那些来自落后贫穷山区的员工，他们为了贪图这笔高额抚恤金而自杀。如此，他们的家属，以后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听说有些大陆人，为了得到赔偿，故意制造交通事故或工伤事故死亡，以便让家人拿到抚恤金呢。”
听了这话，我不由感到一阵窒息，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我不否认，在大陆，真的有胡坤波所说的那类人，但那类人，不是年老体衰就是病入膏肓的。而现在的牛朝阳，包括之前“多连跳”的那些人，清一色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是年老体衰或病入膏肓的！
有哪个父母，愿意舍弃孩子的性命，过上富有的生活？
虎毒还不食子呢，更何况是人！
但我明白，这种场合，根本没有我说话的资格！
所以，我痛苦地将求助的目光转向总裁！
没想到，总裁却像压根儿都没看到我一般，沉吟片刻，一字一顿道：“胡总说的，也很有道理。那就从现在开始，任何员工自杀，一律停止发放抚恤金。并且，我经过反复考虑，觉得以前我们FKS，把太多本不应该属于我们的社会责任揽到身上了。但是毕竟，我们只是一家企业，不是政府，不应该承担员工由于心理疾病和贫穷等等所造成的恶果。所以，以后，我们要逐渐将FKS承担的社会责任还给当地政府，让当地政府去接管运作。从现在开始，宿舍、游泳池、游乐园、网吧、舞厅等等这一系列的娱乐设施都不要再搞了，全部让政府解决就是了！”说完这话，他又扫视了一眼全场问：“对于这点，大家有什么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