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道：“还是回家吧，你看，别人不都是回家了吗？再拖下去，真的没什么意思的。王董正在找法律的漏洞，他是不会付钱给你们的。”
他哽咽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别人的中毒症状都没有朱平深，最起码还能走路。朱平只能躺在床上，整天人事不省，吃饭都得我喂。我把她带回家，可怎么生活呀。我也不想要什么赔偿，只要能把朱平的病治好，不，只要能让她站起来就行了。”
我摇摇头：“你看，劳动局的劳动仲裁结果也下来了，卫生局的工作等级鉴定书也有了，她己经丧失了全部劳动能力。但，不是还没有任何用处吗？”
他沮丧地说：“我也知道，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我同情地说：“就算你再上告，就算你侥幸赢了，公司不服，再上诉，起码要半年。一审判过了公司还不服，再上诉，二审又是半年。前前后后没有两三年你拿不到钱，这期限间还有各种各样的费用要发生。一般人都是打不起官司的，拖也能把你拖死，再说你还拖着一个病人呢。”
他期待地问：“官司怎么样才能打得快一点呢？”
我想了想说：“有两种可能，一是老板良心发现，不想再拖下去，但就目前我了解的情况，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二是请新闻媒体介入，如果能成一个社会热点问题，老板害怕了，事情就好办了。”
他眼晴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联系媒体呀？”
看着他那期待的眼神，我只好说：“好吧，谁让你是我老乡呢，我帮你打个电话吧。但是，请你一定不要告诉记者，我是富步的经理。”
他连连点头：“放心吧，我就说我是你表妹！”说这话时，他双眼亮晶晶的，整个人都有了精神。仿佛只要报社介入了，朱平的病就会好了似的。
第二天，我就联系上一个姓卓的记者。卓记者当天下午就从广州赶到了HJ。我匆匆请了假，像做贼一样，把他领进朱平的出租屋。好在因为没钱，他们租住在一个荔枝园边的废弃小屋中，非常隐蔽。条件是，每个月洪涛免费为园主干一星期的活。
那间低矮的小屋是土坯做成，很远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臭味。看到我们，洪涛很不好意思：“对不起，她刚刚大便过，我还没来得及清理。”
我只好陪卓记者远远地站着，好不容易等洪涛清理好，我们才进去。
房间很黑，大十月的天，十月的天，竟然连一顶蚊帐都没有。朱平脸色白得吓人，因为肿胀，五官都变了形，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
卓记者连声说：“人都这样了，厂里还一分钱不赔，可恶，真是太可恶了。”
他不但采访了洪涛，还给朱平拍了照片。为了更有说服力，还要了朱平没病之前的照片。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没得病之前的朱平，一张雪白的娃娃脸，虽然不是很漂亮，但笑靥如画，身材很好，穿着牛仔T恤，浑身充满青春的朝气，实在不能和眼前这个面目苍白浮肿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卓记者是在我和洪涛的千恩万谢中走的。从那以后，我天天看报纸，但一次次失望了，别说没有朱平的新闻，就连职业病的报道都没有一篇！
这件事，搞得我都不好意思经过菜市场了，怕见到洪涛。但是洪涛还是通过陈铁找到了我！
他用哀求的口气说：“海燕姐，洪涛说没看到朱平姐的报道。我们都没什么文化，不会跟报社打交道，你催催报社吧。”
我只好硬着头皮拨通卓记者的电话，还是怀有一线希望地问：“卓记者，我表姐的报道，什么时候能登呢？”
没想到，他干脆地说：“毙了，早就毙了。”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他歉然道：“我也是没办法啊，我们头头说，打工者维权也是要有新闻卖点的。你们这个事情呢，既不是‘汶川大地震’那样轰动世界的大事，又没有名人效映，更不是见义勇为，有什么报道价值呢？再说当事人睡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像个死人似的，读者看了，吓都吓死了，谁还买我们的报纸呢？”
我哀求道：“他们真的很可怜的，你帮忙想点办法吧。”
他冷哼一声：“办法倒是有一个！”
我连忙问：“是什么？”
他没好气地说：“就是买通报社！但是，你们有那个钱吗？再说了，如果你们有那个钱，还需要为这事打官司吗？” 说完这话，他便“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接电话前，我按了免提，陈铁听完，脸都皱成一条苦瓜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
就在洪涛为朱平的医药费捡破烂度日的时候，赵新华设在富豪酒店的“新华劳务派遣公司”办了个“规避技巧培训班”，向东莞各公司企业老板、总经理等人发出邀请。
这个时候，企业都在寻找，如何依法规避责任而又不承担后果的良方，又加上授课的是国际知名的经济学教授张无商。虽然学费高达两万元，但一百五十人的培训班还是在短短三天内就报满了名。王董竟然也兴致勃勃，甚至连我一起带了去。好在赵新华卖了他个面子，没有加收学费。
先是赵新华开讲，主要是财务、降职（薪）、辞退等规避技巧的总结。其中大多都是企业己经掌握或运作得比较熟悉的，没有太多新意。但是，接下来由知名教授张无商讲话，直是精彩极了！
张无商不愧是国际知名的经济学教授，虽然身材不是很高，但站在讲台上昂首挺胸的，显得十分有气势：“在坐的都是老板或职业经理人，我想问问你们，你们对资本流动了解多少？对全球劳动力市场了解多少？”
此言一出，我和王董不由面面相觑，刚才还有些喧闹的教室立刻沉静下来。
张无商对这个效果很是满意，咳嗽了一声，继续说：“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在这方面的知识基本上为零。你们只会发发牢骚，埋怨政策变了，政府不给你们更多的优惠了，你们根本不清楚，其实中国是个真正的投资者天堂，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有这么好的投资环境！你们想想，中国有多少人口啊？这么庞大的人口本身就是商机无限！你们动不动就喊撤资，你们撤了好呀，你们有钱不赚正好让别人来赚！”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人不服了：“可是现在，政策变了呀，气氛越来越不对了！”
张无商不屑地摇摇头：“那是你们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你们是否还记得，前几年日资的‘八佰半’破产的事件吧。‘八佰半’下午宣布破产，晚上香港政府就出来说，‘员工不要慌，香港政府会对你们负责的。’你们想想，香港政府是傻瓜吗？当然不是。但是，香港有《劳工法》，《劳工法》规定企业的第一债权人是员工，所以香港政府没有办法不管，他们必须管，否则就是有法不依。而中国大陆却不是这样，这边企业破产是按税、贷、费、债的顺序进行清偿。你们想想，员工在这个顺序里有位置吗？简直连提都不提！所以，对你们来说，这是多么大的优惠。当然，我不是在咒你们破产，而是说这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多么地诱人！”
话音刚落，教室里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一帮老板、经理们激动地脸色发红，连连点头。
张无商继续说：“其实关于新的《劳动合同法》，我和北京方面沟通过多次了。我说，如果这样搞，你们会吃苦头的。你们现在最主要做的，是要把员工压得死死的，牺牲大部分人的利益，才能保证小部分人的利益。但他们不听，听我的话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你们看，今天你跳楼明天我罢工的，简直是鸡飞狗跳的！现在广东乱成什么样子了，这简直是倒退，严重的倒退！”
这简直说到在座各位的心里去了，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整个教室简直要沸腾了。
张无商眼珠一转，立刻趁热打铁：“所以，你们眼界要开阔些。现在，新的《劳动合同法》己经实施，一个大的潮流己经来了。你们的观念也该改一改了，你们养那么多工人干什么？依我看，你们要改成劳务派遣，统统改成派遣。”
在座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张无商这句话一出，大家立刻明白了他分明是赵新华请来的说客，前面的所有话都不过是个铺垫，这句才是主题，教室立刻就沉默了下来。
他们都不是傻瓜，他们需要钱，但他们同时也想有控制工人的权利。但一旦接受了派遣，就意味着管理权拱手让人了，他们怎么甘心？
有人问了句：“难道现在中国的劳动力资本如此紧张了吗？”
张无商眼珠一转，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心急了，便缓和了声音安慰道：“最少现在，还没有多紧张。我考察过国外几十上百个国家，和他们相比，中国占据明显的劳动力优势。下面，由赵博士和你们讲讲他所知道的国外情况吧。”
话音刚落，赵新华便腆着一张闪着油光的脸，志得意满地走上了讲台！
我差点晕倒！
我记得清清楚楚，赵新华在富步的人事资料上，填写的只是一所普通院校的本科生，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博士了呢？同时我意识到，刚刚下台的那个所谓的国际知名经济学教授张无商，事实上，也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具有职业操守的学者，说他是一个投机钻营的商人，则更为合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