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英走过来轻声问：“杨副总，周一例会还要不要开？”
我有些不满：“现在你是人事主管了，这种理所当然的事还要来问我吗？”
她很不高兴地嘟囔着：“我算什么人事主管，不过是给你垫背的！”
我心里猛地一惊，难道我也是给王董垫背的？
早会上，既没有王董坐镇，也没有台干部严肃地在台下保驾护航，我感觉自己底气实在不足。但还是努力镇静情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简单讲了例行的注意事项，我便想宣布散会。
没想到，有一个员工尖着嗓子问：“为什么老板和香港人还不回来？”
这是我的死穴，我只好勉强笑笑：“他到美国去了。”
另一个声音又问：“他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到美国？”
我无奈地摊摊手：“我怎么知道？”
后面立刻有一个大嗓门的男工不怀好意地喊：“你怎么会不知道？”
人群立刻哄笑起来，我感觉自己像被人当面扇了个耳光，浑身都颤抖起来。我的眼泪立刻在眼眶里打转，但我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哭出来，否则，前功尽弃！
想到这里，我酝酿了一下情绪，决定还是从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话题打开缺口。我知道，员工们最吃这一套了，可以说是履试不爽。
我咳嗽一声，拿出了一个行政副总该有的气度，严肃地说：“公司真的是资金暂时周转不开，别说你们，我自己都拿不到工资，不信你们可以问问财务部。你们是不知道呀，像我们这种专门做出口的代工企业，中间要经受多少道压榨呀？特别是那些国外老板，对我们简直是血淋淋的剥削！我们生产一双鞋才赚几毛钱呀！你们知道吗？我们做一块钱的生意需要两块钱甚至五块钱的资料本！谁叫我们没有自己拿得出手的品牌和核心技术呢？可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中国制造，之就是世界工厂！谁叫我们国家还不足够强大呢？所以连带我们和我们的企业都要被外国人欺负。可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呀，社会主义国家是一定要讲和谐的，我们不但要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还要有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有人要问，我们怎么爱国呢？爱国的具体表现就是爱我们的企业。做为一个富步人，我们当然就要爱富步，做好自己的本质工作。因为每个富步人的利益都是和富步公司的利益连在一起的。所以，你们现在在各自岗位上做好本职工作就是最大的爱国！”
果然，刚才还乱糟糟的会场氛围很快安静下来。我忽然感觉喉咙发干，我觉得自己说的话太空泛无意义了。为了强调自己的正确和自信，我不断挥舞着胳膊，妄图用丰富的肢体语言来增加我的话的份量和重要性。到最后，我都听不清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只感觉自己像个表演独角戏的小丑！
终于，有人亮着嗓门问：“做完这批货真的能拿到工资吗？”
我一看是董香芝，虽然她对工人很严厉，但因为是老员工，在工厂有一定的威信，立刻掷地有声地说：“当然能！水涨船高，这可是我们老祖宗的古训呢。”
董香芝点点头：“你和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想你是不会骗我们的。”
我立刻高声说：“我怎么会骗你们呢？骗你们不等同于骗我自己？”
我看到所有的人都点了点头，心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在台上讲话并不像做流水线那样付出体力，但精神高度紧张，我感觉比做流水线还辛苦百倍，心理压力更大。所以回到办公室，我感觉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
好在王董很快打来了电话：“海燕，厂里情况怎么样？”
我将早会上的事情和他一说，他似乎很满意，鼓励我说：“你放心，我正在处理越南公司的债务，处理完后，就把这边的厂子关掉，以后集中精力办好富步。你好好干，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挂了电话，我才想起，忘记问他为什么香港人和向霞都走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王董很快就会回来的，只要关掉越南的厂，自然就有了钱。有了钱，富步的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还会像以前那样正常运转下去的。
这样一想，我便为自己刚才的委屈感到羞愧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呢？现在就像打仗，我是最后坚守阵地的人。也许这一关过了，后面就顺利了。到那时，我不就是有功之臣了吗？
接下来的几天，王董虽然不再打电话来，但还是经常发短信，虽然很短，却十分温馨：“谢谢你，小妹妹。”
这让我有些得意，就算他以前打过我的主意又怎么样呢？我己经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证明给他看了，我不是个依靠男人的女人！现在，他己经不再把我当成一个可以用金钱买到的女人，而是一个独立的人了！
于是，我便回：“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因为王董的短信，这让我焦灼不安的心很快稳定下来，当天夜里也睡得特别香。没想到半夜却被一阵激烈的手机铃声吵醒，是麦厂长。
麦厂长的口气十分强硬，甚至连对我的称呼都改变了：“杨副总，你赶快到村里来一趟，尹董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商量！”
半夜三更的，连麦厂长都惊动了，我不知道又发生什么大事了，赶紧爬起穿衣，急匆匆往村里赶去。到了尹董办公室我才发现气氛不对。不但麦厂长和尹董在，连镇委张副书记和劳动局的马副处长也在。
见到我，尹董严肃地说：“我们内部来开个小会。富步鞋厂要出事了，你们说怎么办？”
我立刻傻住了：富步会出什么事呢？
这个时候，屋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望向我，我呐呐道：“我们怎么会出事呢？我们要是出事，别的公司早就翻天了。”
没想到，麦厂长冷笑一声：“那你说说，王董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差？”
我辩解道：“公司是出了点小问题。你们知道，现在全球金融风暴，美元贬值得厉害，我们一直是做ＮＫ订单的，这批订单原是稳赚不赔的。如此一来，这些订单不但赚不到钱，还得大赔。王董这次出差，主要去和ＮＫ集团协商修改订单事宜的。现在公司生产还算正常，等王董回来了，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我忽然想到，当初王董是说去美国协商订单事宜的，可是上次打电话，为什么他又说在越南呢？
麦厂长忽然爆了粗口：“你懂个屌！”
如此明目张胆的蔑视，不由让我吃了一惊。才想起品味这个小会的人员构成，到底富步将要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呢？不但惊动了马副处长，连张副书记都御驾亲征了呢？
好在这时候，麦厂长开了口，安慰说：“尹董你也不用太担心，大不了他们就罢工呗。我想你叫我来也是想听听我的意见。那我就先说两句吧，罢工真的没什么了不起，让他们罢就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现在罢工是多正常的事情呀。”
马副处长这么一说，大家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尹董说：“我不是怕罢工，我是怕他这一走，我得给他擦屁股。”
张副书记也愤愤道：“王董可真不够意思。我以前对他那么照顾，他竟然连一点面子都不给，招呼都不打一声。”
马副处长却道：“说到底还是法律不健全啊，早就应该立法禁止罢工了。”
尹董听了大家的七嘴八舌，语气仍然凝重：“说来说去，最后还是钱的问题，我是担心又要村里拿钱呢。富步两千多人，可不比那些小厂，到时候很难搞定。”
我连忙站起来反驳：“王董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他正准备关掉越南的厂，安心经营富步。现在富步厂的员工很团结，生产也很正常，我不认为会罢工。不过多谢各位领导这么晚了还不能休息，还要为富步厂操心。”
马副处长点点头：“杨副总说得有些道理。富步虽然近期并没有罢工行为发生，但是接连出事。先是职业病，后又发生踩踏事件，现在又是金融危机，王董一个头肯定两个大了。”
张副书记嘴角一扬，轻蔑地说：“总的来说，还是中国人素质太差了，经不起一点挫折呀。为了一点医药费，动不动就上吊、跳楼的，也太不尊重生命了呀。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根本不适宜入我们的议事规程。”
我心里有些不服气，很想问他自己是不是中国人。但我知道，如果把心里想的摆到桌面上来说，显然就是太意气用事了，不合乎我现在的身份。
尹董却自始至终阴沉着脸，不耐烦道：“我大半夜把你们请来，是想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不出事，而不是问你们会不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