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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朱平死了


我一字一顿道:“我不想再为刽子手打工!”

他立刻警觉地看了看外面,起身关上门,和气地问:“你都知道了?”

望着他平静的脸色,我简直愤怒了:“你到底还是人不是?你不付人家的医药费,就等同于间接杀了人,你怎么还忍心再对一个无辜的人下手?”

他辩解道:“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想让人去教训教训他,让他不要再闹了。”

我冷冷地说:“可是,他死了。你该知道,他们都是很老实的农村孩子。就算你不按国家规定的职业病标准赔偿,你也应该给予他们适当的补助,最少让他们看到希望,不至于绝望到自杀。”

他摊摊手:“海燕,我觉得你有些冤枉我了。你想,连劳动仲裁都没有足够的证据判我赔偿,你叫我怎么赔?可洪涛还是天天跑到我们公司门口闹,影响那么坏,我还要不要做生意呢?”

我一愣,他说的确实是事实。

他立刻意识到我的变化,语重心长道:“海燕,你还是太年轻了,容易冲动。虽然你有热血,但你要知道,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微薄了,真的无力改变什么。就像我,当年在香港也是很有热血的,现在还不是被生活彻底磨去了棱角?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你要考虑企业的利益。你现在是为我打工,是我发你工资。你好好想想,你该帮谁?”

是的,我在拿他的工资,我在为他打工,我必须站在企业的角度说话。而企业的主要目的是利润。对珠三角的绝大部分企业来说,要想最大限度得到利润,就必须剥削工人。就目前为止,这是矛盾的,连劳动仲裁机构都无法调和这种矛盾,我一个柔弱的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看我的脸色缓和下来,他又说:“这个洪涛也太脆弱、太不负责任、太不珍惜生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啊,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他怎么能丢下朱平、丢下他的父母啊。事情明摆着,他自杀不是因为被打了,而是因为意志太脆弱了。事情搞到这个地步,你让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感觉他说得不对,但我又不知道他不对在什么地方,只能愣愣地望着他,喃喃自语:“是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让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忽然就笑了,亲热地将《辞职申请书》塞到我手里,温和地说:“拿回去吧,你还年轻,我不会和你计较的。现在公司接连出事,我非常需要你,只有你才是最值得我信任的人事行政经理。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被他几句话说得心里暖暖的,很为自己的冲动羞愧,但还是呐呐地说:“洪涛死了,朱平和她父亲连火化费都没有的,我们……我们能不能帮下?”

他胸有成竹地说:“之前借给他们的钱我就不要了。另外,你不是工会主席吗?你马上去准备一下,以工会的名义组织工人捐款,不但可以借此提高公司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同时也可以提高公司的声誉。”

事实上,我对公司拿钱己经不抱任何希望的。现在他竟然主动提出在工人中募捐,我竟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连连点头:“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只是走出总经理办公室时,我看到他嘴角掠过一丝阴冷的笑,浑身不由打了个寒颤。

当天晚上,人事、总务部全体员工加班做募捐箱,准备每个车间放一个。做募捐箱的时候,大家分工合作,有的打字,有的剪纸,有的糊纸盒。虽然忙乱,但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黄志强苦着脸说:“不知道谁是下一个洪涛?”

邓英白了他一眼:“呸,真不吉利,你怎么不说谁是下一个朱平呢?”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刚按下绿色的接听键,就传来陈铁焦虑的声音:“海燕,朱平姐不见了!”

我努力镇静情绪:“她站起来都很困难,走路更不利索,不会走远的,你在荔枝园里找找看。”

他却说:“我和朱伯把整个荔树园都翻了几遍了,她能去那儿呢?”

我脱口而出:“会不会来厂里?”

这个想法让我吓了一大跳,赶忙拔通保安室电话:“谢斌吗?你守住大门,绝不能让朱平进来。另外,马上集合所有保安,对公司各个角落搜寻一次,一定不能让她在厂里出事。”

但是,两个保安轮流盯着大门,其余保安在工厂各个角落整整折腾了两个小时,却一无所获,大家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只有谢斌忧心忡忡地说:“村里很多厂都在闹罢工,只有我们厂没罢工,却连连出事。我总感觉,还会出大事。”

我气势汹汹道:“闭上你的乌鸦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对保安部特别是他这个保安队长,我说话从来都是细声细气的。现在听我这样说,他不由吃惊地瞪大了眼晴。

我歉然道:“对不起,因为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虽然并没有找到朱平,但我却总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己经十一点了,车间的员工也快下班了。我只好下令保安停止搜索,但还是在大门口多加了两个保安,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宿舍。

冲完凉,我躺在床上,很快酣然入睡。

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划过寂静的夜空,紧接着是“砰”地一声巨响。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生活区便传来人群的嘈杂声和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我立刻从睡梦中惊醒,第一个念头就是发生了火灾或地震,来不及细想,光着脚就向楼梯口冲去。

在楼梯口遇到几个穿着睡衣的香港人,更糟糕的是,王董和向霞竟然一人裹着一张床单,十分狼狈。

好在并没有看到火光,房屋也并没有晃动,立刻转身上楼换衣服。我看到生活区的几栋宿舍里的人都拥挤在狭窄的楼梯通道,简直水泄不通,有的楼梯的铁栏杆也都被挤断了。

我头脑一时竟懵了。

好在谢斌匆匆集合保安赶了过来,虽然和我一样并没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但他们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刻极力阻拦人群,不许出去再拥挤。但人群哪里听他们的。一时间,下面的人出不来,上面的人又拼命往下挤,有很多人被挤得爆出了栏杆,四脚都离地了。

有不少女孩被人群高高抬起在半空中,吓得尖叫起来:“来人哪,救命哪!”

这时候,重新穿上衣服的香港人也出来了,面对眼前的混乱,全都嘶哑着声音让大家“肃静”。但平时看到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员工们此刻像疯了一样,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忽然,我看到第四栋员工宿舍拥挤在出口的人因为支撑不住,猛地跌倒在地。

我大叫一声:“危险!”

可是早已经来不及了,挤在中间的人立刻失去重心,纷纷向前扑倒在楼梯道上。上面的人群疯了一般向下猛冲,从倒下的人身体上踩过。立刻,哭喊声、救命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喉咙发紧,想喊却什么也喊不出。倾刻间,仿佛整个工厂都天旋地转起来,我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夜的场景!

不知谁先拨通了110和120,一时间,警笛声和救护车此起彼伏。

王董简直气极败坏了,歇斯底里地大叫:“谁打了110?是谁打了110?我一定要开除他!开除他!”但这个时候,他的董事长威严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没有人理他!

伤了五六十个,这是个惊人的数字!120呼啸着把伤者送进医院,110则开始做笔录。这是个不眠之夜,整个生活区都处于一片混乱之中!

110很快搞清楚了发生这场踩踏事件的原因。主要是两个加班到凌晨一点的女工在冲冰房冲冰后,出门却看到一个光头的女人靠在冲冰房门边,她们以为是鬼,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地尖叫着冲向宿舍。因为尖叫声太大,大家都还没搞清楚状况,都跟着跑了起来,以至于酿成如此惨烈的踩踏事件!

可怕的是,再没有人看到那个“光头”,甚至于120救护车也没有接到一个“光头”的人!我忽然想到,朱平在没发病前,正是住在这栋宿舍!但我不敢说,什么都不敢说。

警察立刻带那两个女工来到发现“光头”的冲冰房,但什么也没有!正在大家疑惑之时,忽然听到楼下又传来一声惊叫:“这里有人,这里有人!”

是朱平!

此时,朱平躺在一片血泊中,早己经没有了气息。她是头朝下跳的,一点生还的余地都没有给自己留。这栋宿舍后的院墙正好有一处破洞,平时被灌木丛堵着,外人看不见。她一定是从那个破洞中爬进来,趁大家都在上班时跑进宿舍,换了厂服,经过冲凉房,来到五楼,然后跳下楼梯的。

刚才还嘈杂的生活区瞬间沉默下来,像死一样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