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侍卫把茶送了进来,给我们每人沏了一杯,然后把茶壶放在桌子中间,便又退了出去。
完颜宗望抬起手说:请。
我端起茶杯抿一口,茶香四溢,不次于两天前在沐阳喝的建茶。
完颜宗望说:云先生对茶可有研究?
我说:并无。
完颜宗望说:那云先生可知茶叶对大宋之重要?
我说:非久居大宋人氏,愿闻其详。
完颜宗望把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陶醉的闭眼仰头,又长舒一口气,只是他表演的痕迹过重,生怕我看不出:无论辽金,对茶叶都趋之若鹜,因它能解油腻,又不是贵到买不起,是上层生活的代表,长期供不应求,所以在宋境的茶,运到北地,价钱至少番一倍。
我说:这个我知道,云州茶叶也非常贵。
完颜宗望说:大宋虽然富庶,与辽澶渊之盟后和平了一百六十年,但与夏互相攻伐了一百六十年。宋与夏接攘的凉州,荒凉至极,所有军粮物资均从中原运过去,数倍于军队的民夫,要吃掉数倍于军粮的粮食,且路途遥远,遇风雷雨雪,损耗极大,往往十去其八,百年来宋的元气大伤,而夏本就是游牧民族,水草就地可得,国土小,调兵遣将十分方便,因而与宋可以相持一百多年。
我说:有道理,但这与茶有什么关系。
完颜宗望转动着手中茶杯,又说:百年战争,越打到后期,打的越是钱,尤其是西北经略府决定筑寨困死夏国后,十里一寨层层压缩夏国的生存空间,所需财银让宋国库不堪重负,因此宋国后来将粮草运输交由商人操办。
我说:官府操办,层层贪污,交由商人是正确的选择,商人逐利,会将成本压缩到最低。
完颜宗望说:即便如此,银子从国库出来,到商人手上,中间至少经手十几道,已经被盘剥干净,商人又需要自负盈亏,损耗自担,所以朝廷虽然支出略有减少,但很快就不再有人揽此活路,军队缺乏粮草物资,导致前线一度被夏反攻。
我们杯中之茶已经喝完,我端起茶壶给他续上,又自己续了一杯,说:所以现在的茶叶专营,朝廷不再出钱为西北运粮,这两件事有关联?
完颜宗望说:对。宋国的盐铁茶专营。盐专营是因为关系到民生,要让每个人都买得起,所以官府定价；铁专营是为了不让民间拥有太多铁器,以免万一造反对朝廷不利,而茶专营不一样。
我问:怎的不一样。
完颜宗望说:朝廷不再为运粮的商人提供银两,而是将茶叶专营权交给他们,相当于他们完全的垄断了茶叶市场,由此产生的暴利都由商人获得,朝廷与商人两方都获利。茶叶并非必需品,而是富人的爱好,商人以垄断权提价,补贴运粮到西北的亏损,相当于劫富救国。
我说:二皇子对宋如此了解,实在佩服。
完颜宗望说:中原政权文化礼仪方面一直领先周边政权,这也是我们学习儒家的原因。将来我大金一统天下,也要有一整套的规章制度才可以。
我愣住了。原以为金国只是想从中原攫取利益,没想到包藏着更大的野心。
我问:难道二皇子想要亡我大宋?
完颜宗望探了探身子,笑着说:云先生方才讲过,既要土地上的正统,又要法理上的正统。土地上的正统在金,法理上的正统在宋。我们已经没得选择了。
我说:大宋天运不济,但也不能任人宰割,我大宋还是有很多能征惯战的将领,恐怕二皇子的大金想吞并大宋,难如登天。
完颜宗望说:天运即国运,你宋朝国运完全是被徽宗败坏的,我大金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将士攻无不克,现在天运转到了大金这边,如何不可吞你大宋。
我又给完颜宗望和自己续了一次水,摇了摇茶壶,已经见底了,完颜宗望喊:来人。
方才那个侍卫又进来,完颜宗望说:再煮一壶。
侍卫端着茶壶退出,我说:军事上我不与二皇子论高低,战场上自见分晓。我们聊回燕云十六州。
完颜宗望说:你大宋与我金国签订海上之盟时,与辽国签订的澶渊之盟是否还奏效?
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强撑着挂不住的脸色说:理应奏效。
完颜宗望看我懂了,也没再点破,又说:幽云旧地,已经四百年了,谁说得清,旧地到底有多大。
我说:十六州有唐传下的地图。
完颜宗望说:你大宋将地图送过来了,我们勘界发现,原本唐的十六州行域区划早已改变,你大宋要求的十六州土地,内含现在的十七个州,和其它州的部分土地,都是我们打下来的,其中很多是在海上之盟约定的我大金出兵方向,就凭你一句幽云旧地,就可以拿过去?未免太便宜你们了。燕州是你大宋花钱请我们代打下来的,我们收了钱做事,打下来给你们。云州你大宋既不想给钱,又只字不提出兵,是辽国到最后坚守的地方,也是我金国浴血打下的,哪怕你们大宋打下一个州,我们也不会说什么,你们一个也没打下,腼着脸来要,我们给燕京六州已经很卖你大宋面子了,即便一个不给,你们不还是照样将纳给辽的岁币转纳给我们?
我哑然。海上之盟的确没有明确到具体哪一个州,四百年之变化,燕云早已不是当年之燕云,我大宋连辽国的情报工作都没有做好,就草草的与金国签了盟约,签约时与辽国的澶渊之盟依旧有效,宋为弟辽为兄,相当于背叛了辽国,因此让金人看不起理所当然。另一个事实就是,约定谁打下的土地就是谁的,金国的确给足了大宋时间,结果大宋一个州都未攻下,金国也不能坐视辽国苟存且打的大宋节节败退,由此招来以后这糊涂事端。
完颜宗望又说:原本与你大宋签订盟约时,我女真部已经仰慕大宋已久,一直以为大宋是地大物博,文化繁荣,军事强盛的大国,联合攻辽以后,才发现你大宋外强中干,只占了地大物博一条,文化虽繁荣但纸醉金迷不思进取,军事更是一触即溃,将贪生兵怕死,占据中原之地实属暴殄天物,这地大物博,交给你们实在可惜。
我说:二皇子是执意要亡我大宋了。我中原之地,各朝各代,但凡顺应天命,都以中国自居,中国之所以为中国,既包括它是普天之下最适宜耕种的土地,位于四海中央,又包括它是文明程度最高的区域,向来只有蛮夷短暂占领我中国,但一定会被我华夏后裔赶走或消灭,因为我华夏后裔掌握的文明等级比蛮夷高,文明,就是未来。
完颜宗望说:非我。是我大金要灭你们。我们现在朝堂之上都在学习儒家,向中原文化靠拢,你大宋已经衰退,只有我大金接过正统衣钵,才能挽救中国之文化。